五分钟。谭伟道,“晓棠,你到窗户边,让我看一眼再走。”

叶晓棠沉默,半晌下床,站在落地窗前打开窗帘。谭伟也没有下车,只摇落车窗靠在椅背上望着叶晓棠,然后柔声道,“我看到了,晓棠,那我走了,晚安。”

“晚安。”

叶晓棠目送谭伟的车驶出自己的视线之外,还依旧在窗边久久站着。大概是很久很久不曾看过月亮了,久到不知道这其间具体经过了多少岁月。

抬首看天,俯首看地。耳濡目染,心  却从不曾感知。就像与她同床共枕的人,朝夕相处,熟到忽略成无。

那夜的月亮,半盏的光华在变幻的乌云间穿行,天象有几分金刚怒目,叶晓棠逼视半晌,动魄惊心。

世俗的浸染,刹那的软弱,一时放纵的冲动,昭示着内心难以启齿的欲念。真的应了谭伟又如何?他是猎一时之奇,她让他欢娱,为的,不过是一场各取所求的交易。

可是谭伟提醒她一个很残酷的现实,她没有青春的色相可以出卖,温柔贤惠,是她赖以存在的唯一资本。

那个一贯风流俊赏的男人,在她身上,要的是婚姻。

哈哈。叶晓棠退回床上一个人笑。她妖心四起,不想再温柔贤惠。却发现在男人的眼里,除了温柔贤惠,她其实已无路可退。

李剑下午四点半就回到了家,打开门有一瞬间的迟疑。房间干净整洁得焕然一新,客厅的窗纱在断续的风中摇着,明亮的阳光透进来,在一尘不染的地砖上晃动斑驳。

“晓棠?”李剑唤。

那四下无人的寂静让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去卧室看,没人,卫生间的门敞开着,也没人。

一种很轻柔的东西撩拨着他的心,他在房间里站着,一时有一点错落的茫然。

提步,一点点走向厨房,明知道她不在,但总是心里有侥幸的想法,她或许在厨房里,给他做饭。

厨房没人,李剑忍不住去看门后,有时候叶晓棠淘气,听到他进来就躲在门后等着他找,吓他一跳的。

四处空空如也。李剑在厨房门口站着,人造大理石的操作台被擦得洁白如玉,连抽油烟机,也被细致地清理过。

这个时间,或许晓棠下去买菜了。

李剑把他买来的乌鸡泡在水里,却觉得心里空空的,惴惴的,莫名失落。

晓棠哪儿去了?他坐在沙发上打电话,看见对面写字台上细高的清水瓶里水培的绿萝有一枝长长地在桌面上垂落,饱满的叶面是玉一般的光。

电话通了,李剑不自觉放柔了语气,“在哪儿?”

叶晓棠道,“在路上。”

她的话语平静如常,李剑道,“去哪儿了,几点到家?”

叶晓棠没说话。李剑道,“宝贝儿,我给你买了只乌鸡,你教教我怎么炖上。前天你跟我说了那么多,我也觉得挺对不住你的,我给你炖鸡吃,以后都好好给你补身体,好吧?”

叶晓棠听着电话,觉得眼眶潮潮的。李剑道,“我今天请了会儿假提前回家了,你把家打扫得真干净,宝贝儿,谢谢你,你回来,我给你按摩,好吧?”

泪像是乱动的小虫子,就要往外钻。叶晓棠咬住了下唇,到嘴边的话硬是没说出来。

李剑顾自道,“把鸡剁成块用开水紧一下,是吧,然后呢?怎么弄啊,嗯?”

叶晓棠沉默了半晌,还是回答了,“清炖的话,用一点油,爆一下锅,放上姜,放上水炖就好了。盐别放太多了,喝汤的话,出锅的时候撒点葱花。”

她的声音发潮。李剑的心突然揪起来一样难受,张嘴就想问她到底在哪里。

似乎有火车前行的轰隆声,李剑强自隐忍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道,“你去哪儿了?”

他的声音里没有怒,却裹着不易察觉的慌乱。

叶晓棠道,“我走了。离婚协议书在写字台中间的抽屉里,我给你写了封信,也在那里。李剑,对不起,是我,先不守承诺了。”

泪如灼,但话语苍凉。李剑一下子跳起来,叫道,“不行!你上哪儿去!一个人乱跑,出事了怎么办!回来!”

叶晓棠没说话,李剑道,“你不是想离婚吗,你给我回来!话说清楚再离!听见了没,回来!”

叶晓棠道,“协议书我签了字,离婚条件我空着没写,随你。”

李剑切齿道,“你给我回来,否则你别想离!”

叶晓棠道,“我知道一走了之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可是我,”叶晓棠一下子咬住下唇,“我,现在没办法面对你…”

李剑强压了一口气道,“你先回来再说,好吧?”

叶晓棠沉默半晌,轻声道,“哥哥我挂了。”

李剑紧贴着电话吼,“你敢!你给我回来!听见了没!”

她还是挂了,李剑气急败坏地打过去,没人接,再打,关机了。李剑勃然怒,狠狠地将电话摔在地上!

走到写字台旁,踹开椅子,用力拉开抽屉,那份离婚协议书看也没看,直接撕碎了,踩在地上,再狠狠地踢出去。

发出一声低嚎,李剑仰面把自己摔在沙发上。他气得发狂想揍人!兴冲冲买了鸡回来好言好语讨好她,她为什么啊,这么不依不饶的?

难道受委屈的,就只有她一个人?他就好受吗?

四面幽暗,暮色苍苍。李剑想起来她说写了封信,起来打开灯,翻找。

“哥哥,对不起。一直以为都是你的错,总是喋喋不休地抱怨。其实错在我自己。中途失业,我没有能力迅速愈合,重塑职业规划;家庭相处,我又没有慧心经营,一味横生指责。山穷水尽,两情疲惫,我非圣贤,对谭伟的诱惑,不瞒你说,也曾怦然心动过。

我反复想过,所有的困境危局,都是因为我们在一起。哥哥的困顿,一半是因为我。我没有工作,生育也可能花费巨资。而我的困顿,一半也源于哥哥。你贷款炒股,还经常入不敷出。我们俩能力有限,困局一时也不能解,也没法要孩子。而我们都老大不小,无论我,还是你们家,都为此深自苦恼忧虑。与其这样死缠苦守,不如就此分开。哥哥有稳定工作,外型人品都不错,三五年内, 老婆孩子也不缺。我与谭伟,不曾有过深的交往,结局莫测,祸福难定,齐大非偶,对此我不想多说。但我养活自己应该不成问题,至少不必像现在这样日夜忧恐。人都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们就此分手也算通途,哥哥你今后善待新人,多体贴,少贪玩,炒股投资,再多慎重考虑才是。

我不后悔今天离开你,也不后悔当初嫁给你。夫妻一场,今生难忘。”

落款是晓棠。李剑看完,眼睛一湿,泪差点就流出来。他听说过相濡以沫,可是他不知道后面还有一个相忘于江湖。

什么相忘江湖!相忘什么江湖!去他娘的相忘江湖!他不相信晓棠会离开她,他不信!

晓棠就不是那样的人。只要肯对她好,她什么都不计较,即便他一事无成,穷困潦倒,她不可能因为一时的困难就离开他!

她不可能!她是爱他的。当年他抛下她赌的时候没离开,他瞒着她炒股的时候没离开,她就是一股子劲生气,过了劲,好好哄哄,就没事了。

对,没事了。晓棠心软,受不了他的软语殷勤。她就是闹脾气,气恨自己没好好陪她,没好好央求她而是和她生气回了老家。

李剑扔了信,跑到厨房里开始炖鸡。他的晓棠一定会回来的,她不可能真离开他。

那次,大概是结婚第二年吧,不知道因为什么就吵了起来,晓棠一大早穿好衣服就要去离婚,他不理,把一根煮熟的玉米热上,就上班了。他郁闷了一上午,不知道她会怎样闹,结果下班回家,她做了他最爱吃的面,两个人一见面,互相看着笑。

他后来搂着问她,怎么突然就不离婚了?那傻丫头钻在他的腋窝里说,我都要和你离婚了,你临走还煮上玉米留给我吃。

那么容易满足和感动的晓棠,他犯了什么滔天的罪,她竟然执意要离开他!她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和自己消磨厮守,如今她年纪大了,工作没了,切掉了一侧输卵管,他们本是夫妻,她为什么不和他抱头痛哭唇齿相依,而是要选择离开他?

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李剑守着那锅飘香的乌鸡,总是有一种内心温暖的错觉,晓棠会突然开门走进来,嘻嘻哈哈的,抱着他的脖子笑,他说哥哥给你炖乌鸡呢,叶晓棠会在他的肩膀上撒娇,他们不曾争执,不曾吵。

李剑困兽一般走遍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处处都精心收拾过了,却没有他的晓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