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看向周围的人,这些人一个二个都埋下了头,不说话了,只把头顶对着江枫桥,生怕被他看见了脸一样。

“……”戚淮忽然无言了。

江枫桥道:“此事,莫回与你们三名执事弟子之失职脱不开干系,罚你三人抄门规与《道德经》三遍,三日后交给我。”

莫回与那三名执事弟子苦哈哈地躬身道:“多谢大师兄宽宏大量,弟子等领罚。”

而后江枫桥又对所有十九名弟子道:“你等不辨是非,外物惑心,但念及年小初犯,只罚今日体术练习多加一个时辰。你们,可服气?”

只是加罚一个时辰,虽然也苦,可比起他们原先自己吓自己的那些,什么逐出师门之类的,已经好上太多,这时候哪里敢不从,连声道:“多谢师兄宽宏大量。”

戚淮也庆幸着,艾玛,大师兄就是人好啊。

只可惜,在被点名的时候,戚淮才忽然意识到:我真是太甜了。

“作为此事始作俑者,戚淮……”

他话忽然一顿,嘴唇一抿,拢在袖中的手指握紧了,却话锋一转,道:“戚淮在跟着众人练习今日体术之后,来我屋里找我。你们这便好生练习吧。”

说完,他手一扬,藏雪剑翻起,便已经重新踏剑飞起,向着他自己的齐玉堂而去。

方推门入屋,江枫桥脸上就闪过几分异样的潮红,之后却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他之前乃是强撑着过去的,本来与商百尺对战就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更何况他动用了藏雪剑禁诀,于自己修为亦是有损。最后那一招雪影之变,本不是他现在能完美驾驭的。再说,商百尺的万剑归一,本身也是攻击力极高的手段……

江枫桥这一口血吐出来,感觉倒是好了不少,踉跄着走到蒲团边,而后坐下调息。

只是方一运力,便感觉身体之中各处经脉如针刺一般,几乎立时让他再吐一口血出来。

江枫桥眉头紧皱,藏蓝长袍上沾着血迹,染成暗紫色,他将藏雪剑放在自己身边,却掐了一个手诀,辅助自己调息。

自古名剑都带杀气,铸剑伊始,本就是为了杀人,后君子大夫佩剑,乃是以剑示其身份。可是到了修士这里,每一把出名的剑,剑下都有一只出名的亡魂。从没有剑出世,不杀人便能成名的。这便是所谓的“名剑饮血”。

藏雪剑,剑下,也有亡魂。

他闭上眼,强忍住从心底侵袭而出的冷意,手指接连结印,正在调息之时,却忽然听见了叩门声。他一心一意调戏打坐,倒没注意外面情况。

“何人叩门?”

“大师兄,我是戚淮。”

戚淮站在门外,有一种奇怪的紧张。

早在刚刚大师兄说“来我屋里见”的时候,他就有些奇怪地荡漾。只是回头来一想,却觉得事情有异,话说到一半走,不是大师兄的风格啊。而且还是很急匆匆的那一种,想来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戚淮终究没等到时间,便直接过来了。

江枫桥抬手擦了唇边血迹,手指上泛过一道蓝光,将袍上血迹抹去,温声道:“不是让你炼体结束之后来吗?”

戚淮心里默默捂脸,早知道是这样的情况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站在门外道:“大师兄不说怎么惩罚我,我无法安心修炼。”

这个借口倒是找得好,只是江枫桥一想,的确是这个道理,心有惴惴,如何能安心修炼。

他气顺了不少,感觉自己看不出异样了,这才道:“那你进来吧。”

于是戚淮道:“那我进来了。”

之后将门推开,看到江枫桥背对着他坐在屋里,整个屋子很是简单,普普通通,不见半分装饰。这屋子,便跟大师兄整个人一样。

江枫桥道:“坐。”

戚淮闻言,跪坐在了江枫桥身后三尺处的那蒲团上,悄悄抬头看着他的背影。

看不见江枫桥的表情,却能听到他沉稳的声音:“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错在不该狡辩,不该诡辩。”戚淮很清楚,“执事师兄曾言,修持本心,我说的都是违心之言。”

他在撺掇大家一起去云台看比试的时候,只找了借口,却不直接说自己想去。

可寒山门讲求的便是真实于本心,只要戚淮当时说的是“我想去看”,此刻江枫桥也不会为难于他了。

江枫桥笑道:“你倒是忽然明悟了,早干什么去了?”

戚淮跟个跪搓衣板的小媳妇一样,委委屈屈地:“戚淮初入寒山门,不懂事,还望大师兄莫怪。”

江枫桥道:“罢了,既然你已经知错,只回去将本门训诫抄上百遍,月底交予我便是。”

戚淮点点头:“是。”

“你走吧。”

江枫桥有些撑不住了,他变换了一个指诀,稳住体内紊乱的灵气,将它们归入正途。

戚淮于是起身,又有些恋恋不舍,望了江枫桥一眼,才躬身告退,走到门边,拉开门,要出去的时候,却回头望了一眼。

此刻,江枫桥抬手,在自己唇畔一抹,手背上沾了鲜血,在戚淮视线里——格外刺目。

第10章小心眼

大师兄受伤了。

这个时候戚淮已经因为惯性,伸手来开始关上门,这个时候若是停下来,定然会让他发现。

江枫桥应该是在刚刚跟商百尺比试的时候,就已经受了内伤,却强撑着——因为去比试之前,江枫桥说,比试完了就去看他们,他言出必行,一比试完果然先去看了他们。

只是他身上本就带伤,站在那里等了他们一会儿,又说了那么久的话,应该是实在撑不住了才回去的。

所以,江枫桥跟他说话的时候,只说了一半,便匆匆改口。

只是……

大约他没想到,自己会提前来吧?

戚淮站在门外,门缝已经完全合上了,可是他发现自己迈不开脚步,那脚就像不是他自己的一样,粘在地上动不了。

很想直接推开门进去看看,可是戚淮脑补了一下那场面,自己很可能直接被大师兄一巴掌给拍回来。真伤心……

里面江枫桥只听到了关门的声音,却没听到脚步声,只觉得奇怪:“你还不走,在门外做什么?”

戚淮苦着脸,道:“没,我就是发会儿呆……”

说完了,他就知道自己是非走不可了。

即便是他现在进去了,也没办法治疗江枫桥的伤,果然在这寒山门真是怎么都不方便。

戚淮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江枫桥这边也算是终于没人了。

他只在屋里调息打坐,整个白天都没出门去。

也没人来打扰他,都知道是刚刚比试完,比试双方肯定有一些体悟的。

只是,原本风头最劲的商百尺输了,不显山不露水,从来让人感觉不到威胁的大师兄竟然这样赢了,甚至颠覆了他给人的一贯印象,虽然最后撤剑的那举动显示江枫桥绝对是本人,可整体的印象上却差了一些。

反正现在门内上上下下都在私下讨论之前的战局。

闻道长老也很关注这一战,只是这一战的结果出来之后,却是让闻道长老大吃一惊。他刻意提点过江枫桥了,江枫桥竟然不识好歹,可把他给气住了,只在闻道殿内朝着自己的弟子发脾气。

周围的执事弟子们都避得远远的,不敢接近一步。

商百尺也在自己屋里打坐,只是傍晚的时候出去了一趟,正好从闻道殿后面经过,听见里面闻道长老的声音,忽然想起之前在含翠殿外的一幕来,只略略放慢了脚步,仔细地听了一耳朵。

“你们这些个不成器的废物,若是你们有本事,还用得着我为你们筹谋?”

“师尊息怒,师尊息怒……”

“息怒?原本掌门收的那些人都资质平庸也就罢了,下一任掌门肯定要从长老弟子之中选,你们呢?说过多少次了,却依旧懒怠,不刻苦习剑,连商百尺这种山里出来的野孩子都比你们强!自己看看像是个什么东西!”

“那商百尺乃是天纵奇才,今日见了他与大师兄的比试,我等自觉不如其万一……”

“还敢说!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教你们的本事都忘到哪里去了?此番江枫桥不肯输给商百尺,让他成为公敌,只能让我们略施手段,挑拨这二人了……”

一番番的阴谋策划,只要商百尺停下来,便能够听一个完全,还没人发现他。

只是商百尺听着觉得脏,这寒山门千年仙门,已经是暗藏污秽,掌门多年闭关,长期放权,下面的人便开始有了不该有的念头了。

至于所谓的挑拨离间——

商百尺眼底划过一分轻嘲,他是不会被挑拨的,至于江枫桥——大师兄若真能轻而易举地就被他挑拨了,就不是大师兄了。

从这殿后缓缓地走过了,商百尺听了也只当是没听见,从树林后面经过,正要回自己百叶斋,正好暮鼓已经敲响,他站在山后看了落日,等到天色黑尽才往回走。

才走了没两步,他脚步忽然停住,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沙,沙,沙,沙……

脚步踩在落叶上的声音,这树林乃是多年的了,生长了不知道多少年,只在此地,无语伫立。

扭过头的同时,手掌已经握在了剑柄上,商百尺似有所觉地,看向了树林深处,一片幽深黑暗。

那里面走出来一个绿袍绿发绿眸的俊美男子,一双祖母绿的眸子,在夜里有莹莹光泽。

完全陌生的男子,却太过妖异。

商百尺冷声喝问道:“何人?”

那男子手中提着一串颜色鲜红的漂亮果子,似乎是才从山林之间采摘回来。见到商百尺这如临大敌模样,他微微一勾那薄唇,轻笑道:“我不是人。”

不是人,那应当是妖了。

商百尺二话不说就拔剑了,大晚上出现在这里,根本来者不善!

这男子,还当真是来者不善了——

他心里憋着一口气,采药回来看见商百尺,正好报复一番。

商百尺是仗剑过来,只是这人反应速度却很快,每每在他出剑的刹那,似乎就已经明白他下一招是什么,从而完美地避开他的攻击。

这个人,即便是不熟悉商百尺出剑的路数,至少也是看过的。

商百尺脑海之中这念头一闪,便感觉到自己的剑尖被人捏住了。

像是提着小孩子的玩具一样,那人轻而易举地双指夹住他星辰剑,讥讽道:“剑,是好剑,可这使剑的人,不是好人。”

“好好坏坏有心定,旁人言语算得了什么?”

商百尺出口反驳的同时,已经手腕一翻,剑刃横侧过去,差点割伤了这神秘人的手指。

只在这一动作之下,他已经放手。

因为左手提着东西,所以他只用右手与商百尺较量,先头还觉得游刃有余,不过随着商百尺剑势越猛,逐渐有些招架不住。

这人眼神一寒,便见得两道幽光亮起,而后右手屈指成爪,直接扣向商百尺的剑!

身为剑修,剑自然是要握紧的,并非轻而易举就能夺下。

然而神秘人身怀巨力,非商百尺所能及,只一个眨眼,竟然就被人夺了剑去!

那人随手将长剑一转,看着剑上刻画着的星宿图案,似乎颇为赞叹。不过随即他挽了个剑花,似乎是试了试手感,却在商百尺想要出手夺剑的刹那,出剑!

商百尺眼前,那剑尖星芒荟萃,由细微的一点,瞬间扩大,转眼就已经弥漫到他整个瞳孔之中了。

死亡的威胁,如此清晰,可商百尺脸上表情依旧是一动不动,似乎天生没有表情,也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就在商百尺准备尽力一搏之时,眼前那光速一般的影子,却忽然消失了,如此诡异而熟悉的一幕,商百尺终于又经历了——

绿衣绿发之人,手中举着剑,站在他身后,宽大的袖袍扬起,剑尖已经挨着商百尺后颈。

只要商百尺敢乱动,这一剑必定贯穿他脖颈!

这一剑,几乎是完美复制了今日上午时候,江枫桥的那一剑!雪影之变……

影与真,混杂在一起,先混淆了人的视线和感知,其后致胜。

商百尺回去之后,曾在脑海之中无数次地回放这场面,自然清楚这一招的深浅。

看得出这人使剑的手法很是生硬,兴许还是刚刚接触剑这一种兵器,可是偏偏他剑招精妙,完美复制了江枫桥,又是在今日,不得不让商百尺产生一种奇怪的联想。

他没动,那神秘人也没动。

月黑风高,这人眼眸深邃,脸部轮廓却很是成熟,甚至可以说是俊美非常。只有那握剑的手,苍白极了,而另一手的苍白,更衬得他手中提着的果子更加鲜红欲滴。

只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是嘲讽,也是不屑。

商百尺只感觉到那一剑的寒光已经敛去,而后剑收,那人随手一扔,剑便已经插在他脚边的泥地里,歪歪斜斜,随意极了。

这一把剑,在对方的眼中,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破铜烂铁。

那人只轻嘲道:“论剑,你不如你大师兄。”

说完,他便提着那一串不大的果子,崇高树林的这一边,往那一边走了。

商百尺沉默了许久,这神秘人的脚步已经渐渐地远了,在他即将走入另一边树林的时候,商百尺说话了。

“我从不觉得,我的剑,比大师兄厉害。”

这倒是一件新奇的事儿了。

寒山门号称最争强好胜,最桀骜不驯,最天纵奇才的商百尺,竟然亲口承认,觉得自己不如江枫桥?

真不知道,应该说这人是太有自知之明,还是太没有自知之明了。

他也懒得管,不应声,便重新迈开脚步,走入林中便不见了声音。

原地只留下商百尺一人,脚边斜插着星辰剑,漫天星辰寥落,他心神却从未有过地坚定——一开始就没想过会赢,只是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赢,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走在黑暗之中的绿袍人,嘴里轻轻地哼着歌儿,这绿的发、衣和眼眸,苍白的皮肤,手指间提溜着的艳红小果子,为这无边黑夜,平添了几分绮丽。

第11章送药

夜色迷离,江枫桥打坐许久,终于觉得好了一些。

他才松了一口气,去换了件衣裳,出来却听见外面有人吹笛子,那调子很是破碎,还夹杂着男女的调笑声。

这阵仗,他几乎是不用看都知道。

整个门派里,有这个胆子公然跟女弟子们卿卿我我,腻腻歪歪的,只有景蓝了。

掌门座下四弟子,乃是公认的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也不爱修炼,至今修为也就勉强到了引气入体的中期。虽然也是个天资好的,但不够勤奋,只能屈居整个内门弟子的二流了。

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江枫桥一面想着明日去丹房找治伤药的事情,一面却开口道:“景蓝,进来。”

外面正有一翩翩公子哥儿模样的弟子,跟两名门内女弟子经过,说说笑笑,还为她们吹奏横笛。只是那里想到,一时之间是得意忘形,根本没注意到这里就是大师兄住处附近,现在忽然听到这声音,景蓝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他脸上的表情一下就僵硬了,两名漂亮的女弟子用一种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

——简直丢脸死了。

景蓝好歹也号称是这寒山门头号猎0艳高手,正所谓是风度翩翩坏坏惹人爱,寒山门上上下下的姑娘们,就吃他这一口,现在被姑娘们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景蓝觉得丢人。

“咳,那个,大师兄像是有事找我,二位师妹先去,我随后就来。”

他拱手赔礼,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模样。

那两名女弟子掩唇一笑,便道:“不妨事,四师兄慢走。”

不知道为什么,景蓝总觉得这俩女弟子像是在嘲笑他,也是——平日里胆子比谁都大,偏偏没办法应付大师兄这样固执死板的人,自觉自己活泼聪明又可爱的景蓝,只能摇摇头,不去想女弟子们怎么看自己,便转过了走道,来到江枫桥齐玉堂前。

“大师兄,我来了。”

“进来吧。”

江枫桥已经坐了下来,四方小桌看上去很简单,他将杯子翻过来,也给景蓝倒了一杯,放到自己对面去。

抬眼看景蓝,白底绣金长袍真是假扮风流所必备,不过穿在景蓝的身上还算是入眼,腰带则是蓝色,也直接将整个人的气质提了上去。

只可惜,景蓝这一身装备是把妹专用。

景蓝看着江枫桥,见他在看自己,又连忙缩了回去,跟老鼠见了猫一样。

江枫桥没忍住,笑道:“你怎么这样害怕,我又不是什么大虫,不会一口吃了你。你这模样,倒是心虚了。”

景蓝哪里敢跟江枫桥顶嘴,只讪讪笑道:“大师兄火眼金睛,明察秋毫,天下事情都逃不过大师兄的眼睛。我真没出去把妹子,都是——”

“都是师妹们自己贴上来的,我懂。”江枫桥很含蓄地点点头,一指自己对面的位置让他坐。

这话分明就是讽刺,景蓝摸了摸自己鼻子,继续讪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