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倒是奇了,商百尺终于没忍住,露出几分疑惑的表情。

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空弦上人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当年江枫桥也就是商百尺这样,只是看上去温和的一片,可是眼睛底下,却藏着仇恨。他说他是上山来,想要找一个人。空弦上人听了他的话,收了他为弟子,只是约法三章——暂时封去他之前三年的记忆,完全忘记之前凡尘俗世,上山习剑,待修炼至炼神返虚之境,自然突破封印,到时候便什么都想起来了。

“……封印?”商百尺实在是听糊涂了。

“我寒山门剑诀修炼只求平心静气,他若是心怀杂念,即便是在山上修炼多年也不会有成,不如暂时忘却,只一心修炼,而后才可得成大道。”

空弦上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却,道:“我真是老了,今日才有这许多的感慨来。”

只因为他今日见到江枫桥,竟然像是见到许多年之前的他。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修真岁月无限,凡尘俗世却已经变幻沧桑。

商百尺沉默了,这之中定然藏着极大的内情,不过师尊今日既然对自己说了那么多,想必是想要把他的嘴给堵上了。

“以师尊的意思是——”

“你大师兄在山上修行这几年,不曾妄动了什么争胜之心,如今他将要突破,闭关修炼一阵也好。回头你找你莫回、景蓝二位师兄,告诉他们可以轮流去看望你大师兄。我知道你们多半还是服他的。”

空弦上人终究还是退让了一步。

于是商百尺躬身行礼:“多谢师尊。”

“你去吧。”

空弦上人已经走到了停云阁前,山上流云,都在这一楼阁之前停滞不去,只因为两边山风对流,都将云雾挤在这一块了,因而名之为“停云阁”。

他抬头看了一眼这一块牌子,却回头看一眼商百尺,商百尺已经转身往门内弟子们的住处去了。

莫回、景蓝、戚淮三人,都在莫回的房间前面坐着,看到商百尺从那边回来,景蓝不怕死地挥挥手打了声招呼:“商师弟。”

商百尺原本就是想来找这里的三人,这时候景蓝给自己打招呼,倒是免去了他的尴尬,他走到了几个人的面前,刚想开口,便看景蓝嘻嘻一笑:“你定然是已经去找过师尊为大师兄求情了,来来来,坐下说说结果。”

莫回冷眼看着没说话,戚淮只是抬起头来看着。

景蓝乃是大大咧咧花花公子之类的人,根本是自来熟,即便是跟商百尺,只要有心还是能套套近乎。

隐去了师尊所说的关于江枫桥旧事的那些话,只说师尊允许他们去看望大师兄。

于是景蓝顿时笑起来,“师尊真是个好人啊。”

——空弦上人表示:你发错好人卡了。

今日在殿上,景蓝少见地没有被批评,修为也在莫回的监督之下提升了一些的,都是之前大师兄耳提面命之功啊。景蓝现在高兴得很,便直接站起来一拍江枫桥的肩膀,拉着莫回,“走走走,隔壁的周师姐前儿给了我一壶好酒,我们师兄弟去灵韵洞喝上他一回,定然是人间一桩美事啊。”

戚淮立刻站起来,很坚定道:“我也要去。”

“小屁孩儿滚一边儿去。”景蓝不耐烦地挥挥手,欺负新入门的弟子。

这戚淮真是天赋惊人,这个时候竟然已经到了引气入体之境,乃是师尊今年新收入座下的弟子。

戚淮听到“小屁孩儿”几个字,真是……差点把脸给气绿了,他道:“我也是大师兄的师弟啊。”

景蓝转过脸,一本正经地对他道:“你是小师弟,知道什么叫做小师弟吗?那就是专门用来欺负的。我跟你说啊,今儿我们这样对你,过几年等新的小师弟入门了,你再这样对他,这就是我们寒山门专坑小师弟的惯例,懂?”

懂?

卧槽,我懂你个头啊!

若不是此刻还仰仗着景蓝,去灵韵洞,现在戚淮就能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贱人拍死在山崖上。

强忍住眼底冒出的杀气,戚淮决定转向一个比较好说话的:“莫师兄?”

莫回自然知道江枫桥其实还挺喜欢这个戚淮的,他想了想,正要帮戚淮说话,没想到景蓝走上来直接踹他:“小师弟就是用来欺负的,你忘记我们了?”

莫回嘴角一抽,简直觉得景蓝最近是越来越疯。

不过,戚淮此刻神补刀,他手一指商百尺,忽然道:“他之前不也是小师弟吗?也是我这个待遇……”

“……”

不得不说,景蓝跟莫回脸都绿了。

景蓝摸摸下巴,无耻道:“他嘛,那啥,特殊一点哈……”

哈,哈……哈你个大头鬼啊!

不管怎么说,最终戚淮还是靠着自己死缠烂打的功夫,争得了跟大家一起去灵韵洞的机会。

灵韵洞在后山,一座矮矮的山崖下面,众人直接就跳下去了。

作为专坑小师弟寒山门的悲催小师弟,戚淮一个人提着烧鸡烤鸭各种吃食,还有几坛好酒,站在山崖上面,大包小包,活像是个小老头。

他跌跌撞撞往下面一跳,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这见鬼的人形身体,及时伸出一根树枝扒了扒崖壁,这个时候才好生地下去了。

“大师兄!大师兄,我们来看你了!”

景蓝高声大气地喊着,直接往灵韵洞那边走,此刻天色渐暗,还有微微的小雪,那灵韵洞前面有一片小小的湖泊。此刻江枫桥坐在那湖泊里面,靠着边缘,早已经裸了一半。

听见有人喊自己,他抬头一看,景蓝等人已经过来了。

他一笑:“定然是你们又去师尊那里叨咕了,师尊怎么没把你们给打回来?”

因为各种事情受罚的时候很多,被罚闭关的肯定不止江枫桥一个,江枫桥也不是第一个,只是以前都是他带着师弟们去求情,现在倒是风水轮流转了。

江枫桥坐在那温热的泉水之中,懒得动弹。

景蓝刚刚过来,便吹了一声口哨:“大师兄倒是个懂得享受的。”

他想也不想,就扒了自己身上外袍,也泡到水里去了,舒爽地叹息一声,景蓝伸了个懒腰,道:“这一次可不是我们一起去的,商师弟一个人就搞定了。”

商百尺正在往这边走,听见这句话便顿住了脚步。

莫回只一拍他肩膀,“一起来吧。”

戚淮:……尼玛,老子呢!老子呢!!!

眼见着众人已经直接下水,便是商百尺时候犹豫了一阵,也下去泡着了。

冬日里头泡温泉,真是说不出地舒爽。

景蓝想起酒和肉来,转头就喊戚淮,“小师弟你快过来啊。”

小师弟驮着一堆东西挪过来了,面无表情看景蓝。

景蓝“哈哈”大笑,一把便将戚淮拽下来,“砰”地一声砸到水里,便溅起了无数的水花。

江枫桥大约也猜到了,师尊应该已经收他为徒了。他笑着把呛水的戚淮给捞起来,只道:“你景蓝师兄就是这个德性,待日后师尊要考校功课了,你再去敦促于他。”

景蓝被江枫桥这一句话给憋住了,只来拿那漂浮在水面上的酒,和包好的烧鸡。

这边,戚淮却是满脸都是水花,隔着一层层的暖雾,只觉得江枫桥的手掌很暖和,兴许是因为泡多了温泉吧?

“大师兄,喝酒吗?”

景蓝开了一小坛子酒,递给了江枫桥,江枫桥只把戚淮放到自己身边不远处,靠着岸边,便已经接过了那一坛酒,晃了晃,却道:“又是从你周师姐那里偷的。”

“什么偷,分明是赠!”景蓝立刻辩白。

江枫桥弯着唇角,微微眯着眼,仰头喝了一口酒,露出修长的脖颈和微微凸起的喉结,而后又一晃小酒坛子,便道:“是啊是啊,都从偷变成赠了。”

景蓝大窘,只道:“滚滚滚滚,喝我的酒还要笑我,滚滚滚滚,马不停蹄地滚!”

众人大笑起来。

戚淮悄悄扭过头,看着也跟着笑的江枫桥,泡在水里,又不自觉地伸手按住了腰侧,只觉他笑得跟当年一样好看。

第16章开花树

酒是隔壁周师姐酿了许多年的酒,景蓝刚刚入门的时候,就喜欢去她那边偷酒喝,不过后来被逮住了,也就开始了收敛,现在估计算是已经跟周师姐混熟了,这酒都变成赠的了。

江枫桥想起这一茬来,只是微微一笑,问他们道:“怎么忽然想起来找我?师尊可允许了?”

戚淮就在江枫桥的身边,也不喝酒,只看着他们,听他们说话。

景蓝道:“师尊说过可以轮流来看望你的,大师兄你想直接闭关,可不成了,不过……以后我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偷懒了……”

没有江枫桥卡着,景蓝摸鱼都能舒服许多。

“你这德性……”江枫桥没忍住摇头笑了。

莫回那边道:“这一回是商师弟去师尊那边求情的,说起来我们并没有出什么力……”

还在喝酒的商百尺端着那酒坛子,顿了一下,又当做没听见。

江枫桥也顿了一下,看了商百尺一眼,又对莫回等人道:“我这一思过,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也不必时常来找我,乘此机会,我倒是能够闭关一阵的。”

众人点点头,景蓝瞥了戚淮一眼,忽然从水里抓了一个酒坛子,扔给戚淮,戚淮抱住,看向景蓝。

“喝啊。”景蓝理所当然道。

只是戚淮看着胆子小,转头看了江枫桥一眼。

江枫桥却对景蓝道:“他年纪还小——”

“酒量是从小培养起来的嘛。”景蓝不等江枫桥说完便反驳了一句。

于是江枫桥没话,只能轻轻地一耸肩,继续喝酒去了。

眼见得残阳欲尽,小雪纷飞,戚淮感觉着手中摸着的酒坛子却是暖的,想是景蓝将这坛子放在温泉里久了,所以连着里面的美酒也变成了暖的。他还从来没喝过这酒,一时也是好奇,喝了第一口觉得有些拉辣,第二口却觉出了醇厚,于是不知不觉就喝了第三口。

江枫桥见状不由得笑了起来,说他只跟个上灯台的小耗子一样。

戚淮心说自己怎么跟那种东西像,只不满地撇嘴,周围人大笑起来。

酒到微醺,江枫桥已经开始恍惚了,他一手手肘压在岸边的大石头上,手里还拿着小酒坛子,另一手泡在水里,不过头发掉下来已经沾湿在胸膛前面,于是伸出手来将头发拉车起来,归拢到耳后去,却懒洋洋道:“天色已晚,你们该走了。我也该回去了。”

酒量最好的景蓝喝得最多,整个人都要掉进泉水里面去了一样,旁边的莫回笑了一声,将他捞起来,也觉得是时候了,若是喝得太过,怕是日后都没有来看大师兄的机会了。

众人从水里出来,也把戚淮拉上来,抬手便将衣服烘干了穿上。

江枫桥动作倒是慢了不少,回手去岸上拿衣服,只松松垮垮披在外面,便已经从水里起来。

戚淮只是无意之间回望那么一眼,便瞧见江枫桥背影,被水给浸透了,被水打湿的头发披在身后,乌黑的一片,因为泉上水雾氤氲,倒觉得那场景不真切起来,隐隐约约的。

众人已经走了,这灵韵洞前面一下就显得冷清起来,周遭寂静,雪却忽然大了。

他老是觉得自己记忆里也有过这样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回到灵韵洞中,手里还提着半坛子酒,他走到桌案边,看着还没下完的残棋,便坐过去,一边喝一边下,自己跟自己对弈,还算是绞尽脑汁又其乐无穷。

只是酒喝多了就容易晕,还没下完棋,他就已经困得打了个呵欠,直接趴到棋盘睡了。

醒来的时候恍恍惚惚,忽然觉得有人在拉自己的头发,拉完了又摸自己脸颊。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头疼欲裂,眼前站了一个人,似乎是没想到他已经醒过来了,愣了一下,接着又是一声自语:“醒了也好。”

墨绿的长袍,头发和眼瞳却变成正常的颜色遮掩,长发披散在身后,看着很高瘦挺拔,脸色苍白之余却能感觉出一种病态的没敢。

危险的感觉。

江枫桥的酒一下醒了大半,这人是谁,寒山门从哪里出现这样的人?他一瞬间想到了之前在树林里看到的黑影,伸手便欲将剑召唤出来,不想已经被这神秘人按住。

那人不说话,只是勾唇一笑,掐住他下颌,便俯身吻了下去,另一手撑在那棋盘上,却已经将棋子拂乱。

舔了江枫桥温热的嘴唇,便尝到了酒味,从坛子里喝和从某人嘴里取,滋味截然不同。只这样轻轻的触碰,已经让戚淮觉得自己浑身都烧了起来,他手指颤抖了一下,指甲很长,便无意之间在江枫桥的下颌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血印。

戚淮浑然不觉,今日看他在潭水之中的时候,便已经动了那邪念,在回去之后,却又悄悄过来,刚好瞧见江枫桥趴在棋盘上。他情不自禁地走近,又想起旧日的事情来,便已经无法自制了……

江枫桥只被这样的触碰给气晕了头,抬起一脚便要踹过去,却被戚淮按住,一根树枝不知道从哪里伸出来,便已经岔住江枫桥那条腿,戚淮一推便将他按到了墙上,一副游刃有余模样。

仿佛是察觉了他的不高兴,戚淮终于停了下来,那略带着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成熟与青涩并存的感觉,却对江枫桥道:“我是来讨债的,你不认得我了。”

江枫桥一条腿放不下去,只能稳定心神,已经知道自己面前这是一只树妖了。瞥了那树枝一眼,江枫桥道:“你是哪里来的妖物,我又为何要认识你?”

“……”果真是不记得了。

戚淮似乎有些失落,他想起自己那刻在腰间的印记,只道:“白玉村的事情,你也不记得了?”

“我出身自白玉村,却从不记得自己欠过谁。”

江枫桥始终很淡然,这种时候不能自乱阵脚。

那树妖仿佛有些恍惚起来,看了江枫桥许久,手上便已经有些松劲儿了。

江枫桥眼底暗光一闪,便直接手诀一起,顿时雪蓝色的光芒暴起,藏雪剑已经刹那之间出鞘,在这昏暗的灵韵洞之中,腾起一道剑芒,随手一劈便已经将那斜出来的树枝斩落,而后握住剑柄,剑锋上扬往前面催逼过去。

戚淮被江枫桥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剧痛之下,连那脸孔都扭曲了几分,他眼中似乎有几分痛心之色,可江枫桥视若未见。

此日,正是冬至小雪,外面雪花满地,洞中也是寒意惊人。

江枫桥仗剑而立,眼神平和,衣服宽松,袖袍上带着织银花纹,随着他抬手,便荡开了一片波纹。寒光凛冽,站在那里的江枫桥只像是一尊塑像一样森严肃穆,只有那微微闪动着的剑光,泄露了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心绪。

“你是何处的妖物,与白玉村有什么关系?”

他没有动手,只是提着剑站在那里,只是看得出是一副蓄势待发的状态,只要他对面那妖物有任何动作,他便将剑斩其头颅。

修行已有二十余年,凡尘俗世早已经忘得差不多,世间凡夫俗子也活不到那许久。

所谓的白玉村,若是旁人不提,江枫桥兴许真的忘了。

可是如今被人一提,他又觉得那是自己不能忘记的所在——似乎,他当初便是从那里,上山来的。

眼前这妖物,说出了白玉村,不知是不是与那边有一些联系?

只是寒山门乃是九州第一仙宗,山中阵法甚多,妖邪之物不得近,这妖物又是从哪里来的?是外来的妖物,必然不得进山门,若说是门中的妖物,也不会知道白玉村——更要紧的是,门中不该有这样的妖物。

他问了,这墨绿长袍的男人却笑了一声:“你自己都不记得的事情,我凭什么告诉你?”

这话像是赌气一样,江枫桥不喜欢。

他听出对方似乎不愿意跟自己多说,所以江枫桥直接动手了。

自打上次与江枫桥比剑之后,他的剑诀便已经进步神速,此刻骤然出剑,戚淮闪避不及,或者说是对江枫桥失望透顶,以至于竟然有一种类似于自暴自弃的心理,已经被江枫桥一剑刺入胸膛。

眼神对上,江枫桥眼底是平和,甚至可以换一个词来形容——无情。

而戚淮眼底,是一种很奇怪的,淡淡的痛心。

他只问:“你当真不记得了?”

“不知所谓。”

江枫桥拔剑,只欲生擒此妖。不料对方在听见他这一声回答之后,竟然大笑起来,转瞬便是长袖一拂,卷起一阵狂风,再看之时已然不见。

地上的鲜血,乃是青绿色的,果真不是人了。

江枫桥原本想报给闻道长老,只是自己现在在闭关之中,也就无法说太多。

他想了想,左右这树妖是跟自己有仇,他还是慢慢筹划为好。白玉村之事……

说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异常。

灵韵洞之中,点着油灯,外面只瞧得见那昏黄灯火。

戚淮步履蹒跚,一路所有的树木都不敢动,生怕触怒了他一样。

还记得自己问山神,喜欢一个人应该怎么办。山神掐着自己的山羊胡文绉绉地念着那些奇怪的句子:如何让他遇见你,在你最美的时候,做一颗会开花的树。

可戚淮说:我不会开花。

山神说:不开花就不美,谁能把你从那么多的树里认出来呢?只有你开花,他才能看到你。

然后村里那据说有千年历史的神树,便开出了一树滑稽的大白花朵。

的确是被无数的人注意到了,自然也包括他。

可是他换来的是什么?是他用刀,在他身上刻下的,与别人的誓言——当初就不该答应他,看他可怜,不该心软。

江枫桥是个铁石心肠,凭什么要他心软?

戚淮忽然走不动了,只伸手扶住旁边一棵树,任由鲜血落满地。

真滑稽……

第二卷试剑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