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拧开,闻了闻,很清凉的感觉。因为刚才对他的态度,沈夜忽然有了些负疚,忙微笑着说了句:“谢谢你。”

厉宁一贯放松的表情,此刻倒有些扭捏起来,咳嗽了一声,转身出门:“没事……举手之劳。你……快点好起来吧。”

“嗯,我知道啦,放心,不会耽误我工作的。”

厉宁跨出一半的脚步轻轻停滞了,很想回头对她说:可是会耽误我的工作啊小姐……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份面子让罗嘉颀亲自把自己喊上来——专程为了送一管药的好不好?

送走了厉宁,夜靠回了椅背上,有些失神地想,罗嘉颀是什么时候听到了那些风言风语呢?

可能就是上午十点多的时候,他从楼下上来,看自己的眼神就有些怪怪的了,仿佛微带歉意。沈夜叹了口气,在桌面上趴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有些难以理解隔壁那位的思维。

比如,那次她穿的衣服虽然是不得体了一些、幼稚了一些,但是客观地说,休息日里这样打扮,无可厚非——可他的表情样严厉。

这次过敏得惨不忍睹,他倒是做出谆谆关怀的样子,居然还安慰自己不要介意。

其实罪魁祸首还不是他自己?

她摇摇头,真是伴君如伴虎。

临近下班的时候,沈夜敲了敲罗嘉颀办公室的门,没有反应。

他走了吗?疑惑地看看时间,沈夜抬起手腕,打算再试一次。不过她还没屈起手指敲上坚硬的门板,那扇门倒是自动打开了。

四目相对的时候,或许双方都因为没有准备好,尴尬突如其来地弥散开。

“我给你看看明天的日程。”沈夜轻轻咳嗽一声后率先开口,但是……看罗嘉颀的样子,是下班了?

共事了几天,沈夜觉得自己也算摸准了他的运作规律了。准时上班,但是绝对不准时下班,是加班狂人。往往她将自己的事情处理好准备下班的时候,罗嘉颀还在办公室里,或者开视频电话会议,或者阅读文件,少有放松的时候。

今天居然提早下班了吗?真少见。

罗嘉颀不置可否地看着她:“晚上发到我邮箱。”

听得出他的语气里有些微的淡漠,沈夜不自觉地低了低头,或许是因为刚才在办公室的那一幕吧……不过,如果他以后都用这种态度对待自己,也很好。

罗嘉颀走出了几步,仿佛是改变了主意,倏然停住了脚步。

“你和我一起去。”

他慢慢地说,“现在。”

“嗯?”

“去机场接人。”

日程表上,今天并没有特殊的贵客,需要劳驾罗嘉颀亲自去机场。沈夜坐在副驾驶座上,抬头看看后视镜,罗嘉颀独自坐在后座,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流逝的车水马龙,眉宇间……是有一丝疲倦吗?

沈夜想起午休的时候随手翻一本八卦杂志,上边刊着他的一张照片,是在深夜,酒店门口,他身边的女伴面目模糊。

沈夜承认,这张照片中,她对男主角很萌。不过并非萌他挺拔修长的身影、高级定制的大衣和英俊冷漠的眉眼。

她只是纯粹想知道,这个男人的潜力究竟有多少。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在满负荷工作的前提下,又夜夜欢愉、女伴换得天经地义。他不累吗?

沈夜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后视镜,对于罗嘉颀此时的倦意,终于有了心照不宣的了然。就在她要把目光移开的时候,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后排的个人嘴角轻勾,透过锃亮的镜面回望她,静静地问:“几点了?”

那么大的液晶时间显示你视而不见吗?

沈夜腹诽了一下:“刚过六点。”又吞咽下半句话:“已经是加班时间了。”

“嗯。”他又沉默了。

沈夜忍不住回头看看跟在车子后边那辆一模一样的黑色车子,问了一句:“罗先生是去接什么客人?”

“客人?”罗嘉颀笑了笑,“我母亲,和侄女。”

见到罗母的时候,沈夜忽然间明白罗嘉颀修眉薄唇的样貌是继承自何处了。

如果按照正常的逻辑来推算,罗母应该有五十多岁了——可是怎么看起来,她也不过像是三十多的年纪,浅色碎花的连衣裙外套了一件质感极好的流苏披肩,淡雅素净,几乎察觉不出的淡妆下是保养得极好的肌肤。

罗嘉颀走上前,不失礼貌地拥抱自己的母亲,低声说了句什么。罗母轻轻回抱他,浅浅笑了笑,又低头摸摸小女孩的头,轻声慢语“叫叔叔。”

小女孩穿着粉色裙子,外边套了一件小小的白色大衣,头发及肩,扎成两根发辫,仰头的时候,长长的睫毛投下的阴影落在洁白的小脸上,她看看罗嘉颀,声音软软糯糯:“叔叔。”

罗嘉颀俯身抱起她,微笑:“心怡还认得叔叔吗?”

罗心怡乖巧地拢住他的脖子:“认得的。”

一大一小说着话的时候,沈夜看见自己向来有些喜怒不定的上司……表情近乎宠。她一阵恍惚,这样的表情,自己似平也常常能见到,是他看着自己的时候吗?

沈夜悚然心惊,耳中听到罗嘉颀对母亲说:“这是我的助理,沈夜。”她连忙收殓表情,微笑着对罗母说:“夫人您好。”

罗母轻轻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了。她的目光从沈夜身上掠过,又毫不在意地从沈夜身边走过了罗心怡趴在叔叔平整宽阔的肩膀上,舒服地把头埋在他的衣领处,只有一双眼睛还在骨碌碌地四处打转。

沈夜走在后边,恰好面对着小丫头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只觉得又黑又亮,仿佛能滴下水来。走得近了,还能闻到小姑娘身上的味道,是一种能让人的心瞬间软化的奶香味。这样漂亮的小女孩,还真是少见呢,沈夜一边想着,忽然看见小姑娘把一根手指含在嘴里,有些好奇地说:“你是谁?”

沈夜带着笑意小声说:“你又是谁?”

“我叫罗心怡。”小女孩一字一句。

罗嘉颀缓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摸摸小脑袋说:罗心怡很乖地要开口,她的叔叔却又忽然改口说:“叫阿姨。”

“叫阿姨。”

“阿姨好。”

她很有冲动去抚抚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蛋,不过最后只是伸手去摸摸罗心怡的小手指,轻轻晃了晃,就算是彼此认识了。

出了门,罗母停下脚步,转身对儿子说:“心怡和我坐。”

罗嘉颀放下小侄女,又摸摸她的脑袋,柔声说:“去奶奶那里。”

沈夜站在罗嘉颀身后,看着小女孩被抱着上车,又好奇地看了看自己的老板,他……似乎和母亲,不是太亲热啊……难道豪门世家都是这样的?喜怒爱很不形于色这种感觉,在上车之后更加强烈起来。

如果说这辆内部空间宽敞舒适的宾利不能坐下这三个人,非要开来两辆来接人算是有钱人的排场的话,那么沈夜听见罗嘉颀吩咐司机开去自己常住的酒店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知道前面邧辆车是开往宜春路的罗宅——他们甚至不住在起吗

罗嘉颀十分巧妙地捕捉到她的日光,轻轻地眯起眼睛,似乎无声地在问她:“怎么? ”

沈夜张了张嘴,勉强找了话题:“罗先生,你的侄女好可爱,几岁了?”

罗嘉颀勾了勾唇角,眼神蓦然柔和下来:“三岁半。”

“哦……真可爱。”沈夜讪讪地笑了笑,准备转过脸。

“有件事——”罗嘉颀慢慢地说,“以后麻烦你坐后排,这样讲话很不方便。”

沈夜一怔,脱口而出:“那怎么行?”

她小心看了眼罗嘉颀的表情,他好在回望自己,又好橡漫不经心地在拨弄袖扣,但是毋庸置疑的,那个表情的意思是……我不想说第二遍。

“哦,好的。”沈夜识相地改口,转头的瞬间看见他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

车子在回S市的高架上飞驰,没有人说话,罗嘉颀也不喜欢听歌,车厢里是一贯的静谧,和窗外光华流逝的夜景相映成趣。

当发现自己的手机震动声响成为唯一的动静时,沈夜下意识地想要按掉,可看了看来电显示,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嗨。”她尽量压低声音,不去打搅后边那位闭目养神。

叶即景的声音很轻松愉快:“晚上有空吗?”

“今天?”沈夜看了看时间,“我在机场回来的路上,可能七点左右到市区。”

叶即景报了地址:“来得及。一个朋友的现代艺术展,要不要一起来?”

“呃……好吧。到了我再联系你。”

沈夜挂了电话,心想罗嘉颀回酒店,她可以下车之后再打车过去……

司机早就清楚了罗嘉颀的习惯,还没等他吩咐,自动自觉地问:“你去哪里?先送你吧?”

沈夜摆摆手刚想说不用,就听见司机微笑着说:“和男朋友约会吧?”

沈夜没来得及否认,身后一直懒懒坐着的年轻人倏然睁开了眼睛,薄唇抿得仿佛一条直线。

此刻的说夜当然看不到罗嘉颀的表情,对于和善的司机,她也只是笑了笑:“不是啦,就是一个朋友而已。”

司机看了看她,以为是年轻女孩的羞涩,识趣地转了话题:“你去哪里?”

“那就前面路口吧。”沈夜顿了顿,车速正渐渐地放缓,她又回头看了看罗嘉颀,“罗先生,要是没事的话,我就下车了。”

烟灰色的长裤上,罗嘉颀的手放在膝上,修长的手指握紧,又松开。平静无澜的表情下,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恶劣的想法:让她加班?还是说去个已经被取消的宴会

不过当她略带疑问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小声地又提醒了一声“罗先生”的时候,那些藤蔓般沉沉色调的想法消失了,他不由自主地微微勾起唇角,温和地说:“好的。路上小心。”

车子开过她的身边,她的脚步有些急快。

罗嘉颀有片刻的出神。

他淡淡地转过睑,车子里这样安静,她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放低了声音他就什么都没听见吧?

他漠然地想,甚至还没等自己反应过来,已经拨出了一个电话。

沈夜看完展览出来的时候,脸色不算太好。

叶即景走在她身边,瘦长的影子一直拖曳到斑驳的树枝下,他漫不经心地扫她眼,声音透过有些寒冷的空气传来:“你不喜欢那些艺术。”

沈夜惊诧于他的敏锐,点了点头:“是不大喜欢。你的朋友是悲观主义者。”

叶即景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皱眉,最后转向她说:“人类的发展历史本就是荒诞剧,他只是把这些夸张化、预言化了而已。”

叶即景略带兴味地挑了挑眉梢,微微地让话题转了方向:“那么多作品,你就没有一件喜欢的?”

“嗯,有一幅铅笔素描。”沈夜将手拢在兜里,有些出神地回忆,“那个孩子在滑梯上睡觉,旁边是一具猛犸的骨架。”

“哦,我记得那幅画。”叶即景皱了皱眉后,仿佛肯定她的话,点了点头,“是很不错。”

其实在布置错落而简约的展厅里,也只有这幅画让沈夜驻足了良久。许是因为看见孩子安详慵懒的睡容,也或许是因为和那具猛犸相比,显得太过微小的人类。可是那么大的物种,已经灭绝了,骨架上空落落的眼眶带着茫然看着这个世界。而它的身侧,孩子犹然懵懂。

能引起思考的作品,才是有价值的作品——而靠着夺人眼球的外表叫人觉得心惊的设计,某种程度上来说,很不堪。

这是现代艺术发展的通病,或许也和如今人们的心态有关。

街边有一家小餐馆,两个人都只是在那个展厅里用了些点心,逛了一晚上,不约而同地有些饿了,随意点了几个菜,香气一阵阵泛上来的时候,沈夜终于将刚才的思考全部地忘光,只顾着埋头吃菜,基至不时地夸赞几:“这个糖醋鱼真不错……香菇菜心也爽口。”

叶即景失笑,抿了口温水之后,忍不住说:“你简直橡变了个人。”

虽然是大学同学,读书那会儿倒不算熟,工作了再联络,回忆起学生时代的点滴,竟然也有聊不完的话题。吃完饭,叶即景送沈夜回家,远远看见小区的时候,他笑了笑:“你一个人在这个城市打拼也不容易。这里的房价不便宜,供贷也不轻松。”

沈夜轻描淡写地耸耸肩,并不愿多谈这个话题:“是啊。”

“那么……就送你到这里。”

路灯下他立定,穿着黑呢大衣和一双硬朗气质的系带靴,瘦瘦高高的,有点……像竹竿。

沈夜瞅了瞅他,忍不住想笑,心底越发觉得自己这个比喻很贴切,扬了扬手向他说再见。

已经是周末了,这也是沈夜今天敢于答应叶即景外出的原因。她洗完澡,空调将整个卧室熏得暖烘烘的,于是开了电脑,微一犹豫之后,先点开工作邮箱。邮箱里照例是塞满了重要或不重要的信息,沈夜先将罗嘉颀的工作工程发送完毕,这才放心地打开平时的私人聊天工具。

很静的夜,忽然滴的一声,有新邮件。

来自罗嘉颀。

“明天中午的宴会重新安排,你和我一起参加。”

言简意赅的一句话,仿佛这个决定天经地义。

沈夜的第一反应是翻了个白眼,这不是耍自己吗?早上的时候说了不参加,自己好歹和纪副总的助理协调半天,终于让纪副总顶上去了,他又轻飘飘地说要参加?

沈夜想了想,顺手拿起电话就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一下都不到,罗嘉颀就接了起来,似平还有些懒洋洋的:“喂? ”

“罗总,刚刚收到你的邮件,那个酒宴纪总已经确定参加了——”

“嗯,我知道。”

“你要去?”沈夜又确认了一遍。

“嗯。纪总那边你也不用再重新通知了,一起吧。”

沈夜讷讷地应了一声,心底腹诽无数,不过最后敢于出口的只有两个字:“好的。”

忽然间没有人说话,绵长的呼吸声交错,沈夜忽然觉得有些尴尬,轻轻咳嗽了一声:“再——”

“你已经回家了?”他忽然打断她。

“嗯,是啊。”

“约会好玩吗?”

习惯是个多么可怕的事。她向来与人为善、向来不喜欢别人问起自己的私事,最喜欢说一句话来敷衍对方:“挺好的。”

于是她顺口就说了:“挺好的。”

罗嘉颀沉默了一下,再度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冰凉了许多:“那么明天见了。”

枯燥单调的嘟嘟声。

她看着电话,忽然发现自己拨的是他办公室的座机——这么说,他还没下班?

沈夜想象着空无一人的I&N总部大楼,或许只有他还在,心底忽然有些感慨:其实外表再风光,他也不过是个辛苦的男人啊 ……沈夜靠着椅背想了想,拿出手机编了条短信。

然而准备按下发送键的刹那,她又犹豫了,手指在发送键上摩挲许久,却始终按不下去。

跨越半个城市,刚刚结束了四十九秒通话的年轻男人从座椅上站起来,转身面对着落地窗。

从27层的高度望下去,城市的夜景流光溢彩。是哥特教堂上镶嵌的彩绘玻璃,光芒从外到内,折射、透析,最后仅剩的一些成了淡淡暖暖的光斑,落在地上,弥足珍贵。

良久,离开办公室的时候,罗嘉颀略微侧头,其实只看得到碎花纹样的百叶窗。这样宁静的夜,心底却觉得焦躁。他似平还拿不准该怎么接近她。操之过急,她一定会躲开;可一直维持这样的上下级关系,她……似乎又太如鱼得水。

沈夜……她居然彻底地把自己忘记了,罗嘉颀自嘲地笑了笑;不像自己,只头一眼,便认了出来。

说到底,他在她面前,只输了这一眼。

回酒店的路上,车窗开了一半,冷风如刀。

扔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突然滴地响了一声。

这个手机上……谁会给自己发短信?罗嘉颀慢慢放缓车速,心底模模糊糊地有了个想法。

车子停在路边,他摁下显示键。

“工作太晚,请注意身体。”

本身是一句毫无特色且刻板的话。

可罗嘉颀英俊冷冽的眉眼瞬间柔和起来,重新驶回路上的时候,适才的不悦,仿佛被风绞碎了,再也找不到分毫。

第二天被射进窗帘的几缕日光叫醒。

沈夜只觉得眼前一片光亮,迷迷糊糊张开眼睛,才发现昨晚连窗帘都没有拉上。

泼溅在脸上的日光柔和温暖,想起来,竟然是十几天来少有的晴暖天气。

这种天气,应该在草坪上坐坐,吃点署片,再伸个懒腰。可惜今天还有工作。沈夜无声地叹口气,拉开被子,起床洗漱。

照镜子的时候吓了一跳,昨晚睡前她记得用了那管软膏,今天一看脸上,那些残余的小疙瘩全褪下去了。全好了?沈夜有些不可置信地揉揉脸颊,长长舒了口气,决定哪天一定要请厉宁吃个饭。

正准备烤几片面包当早饭,手机突然响了,沈夜看看名字,有些诧异地接起来:“罗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