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湛说的仍旧非常婉转,但林筝听懂了他的意思,他有他坚定不移的道德标准,他爱她,但也没有办法因为爱情就放弃自己做人的准则,他没法接受她曾经暗中做出过那样的事还继续无愧疚心地生活,他唯一能够接受的,就是林筝去自首,去为自己过去的错误受到相应的惩罚,不论是否会有法律制裁,只要去正视去自首去坦白了,人生才可以再也没有负重的前行,而谭湛也才能继续接受这样没有瑕疵的爱情。

林筝安安静静地看着谭湛,用眼光勾勒着他的轮廓,她的心情杂乱又不安定,然而在这种混乱的间歇里,她还有空仔细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她的男人,永远有着坚定的信仰,即便爱情也不能让他让步,这就是她爱的男人。林筝的心里为此既有些痛苦,又充满了矛盾的甜蜜和骄傲。

她看向谭湛:“你是说让我去自首吗?”她的神情带了点飘忽,“那假设因为那些事情要坐牢呢?”

“我等你。”谭湛的声音低沉却又坚定。在刚才误以为林筝出事自杀时,内心那种永远失去了她的痛苦感受,谭湛不想再经历第二遍,在那个刹那,他便下了这个决定,他没有办法失去林筝,她那么弱小,沉睡了六年,又遭受了那么多伤害,如果他还不陪在她的身边,他无法想象她未来的人生…既然如此,那么如果她做错过,他就陪她一起去承担去面对,去翻过这一页。

林筝静静地看着谭湛,她逃避真相逃避那一天的事故逃避了那么久,这是第一次她想鼓起勇气来对抗那些噩梦般的回忆。

她只是在和谭湛谈恋爱,并没有结婚,两个人远远不能算得上构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谭湛和她分开也完全不需要付出离婚一般沉重的代价,面对她的过去,谭湛本可以一走了之的,但他选择了回来。感情足够凉薄的人,就算已经结婚,在另一半遭遇巨变、病痛时,尚且不能风雨同舟,而谭湛明明并没有和她捆绑在一起,却在她陷入这般泥沼的时候,不忌讳她可能的拖累,而主动向她伸出了手。

“如果我要坐十年牢呢,你等我十年吗?”

“不会的,林筝,你没有必要想的这么严重,这件事我咨询过律师,你就算去坦白一切,也并不一定会被追究责任,因为可能已经过了认定的追诉期了。更何况你当时的精神状态可能也并不好。综合考虑到所有的因素和结果,公诉机关根本不会对你提起公诉。”谭湛深深地看了林筝一眼,“但是如果你真的需要一个答案的话,是的,如果你有任何事需要我等你十年,我会的。”

林筝看着眼前谭湛的这双眼睛,她可以完全信任他吗?她可以完全依赖他吗?她可能对他说出一切吗?

“你…你让我想想…”林筝的声音艰难而干涩,她的内心也无比痛恨着自己的迟疑和怯懦,然而让她迈出那一步,确实并非旁观所想的简单。

谭湛并没有对此露出失望和不耐,她需要时间,他愿意给也必须给,此刻谭湛只是安静地望着林筝:“好的,还有,这里是我相熟的那位心理医生的联系方式和诊所地址,如果你愿意,任何时候都可以去和他聊聊,他非常讲职业操守,你所有讲的一切都受到医患关系的隐私保护,他绝对不会向第三个人透露一分一毫,就算是对我也不会。你有任何不开心的,或者疑惑的,都可以去找他。”

“心理医生咨询很贵,我没有那么多钱…”

“钱的问题你不需要担心,我会让你没有后顾之忧。”他朝林筝笑了笑,“不用急,你可以好好考虑。”

谭湛知道林筝需要时间和空间,此刻他最应该做的就是尽可能远离她的生活,做一个隐形的人,只在她需要的时候才出现,他不应该过多去介入她的生活,现下的一切的已经足够混乱到让林筝无所适从了,然而临走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

“测试忠诚度的工作,暂时还是不要做了,你需要好好休息和安静的环境。”他从钱包里掏出了一张卡,“密码是你的生日。”

说完这些,谭湛这才放下卡,离开了林筝的屋子。

第二十九章

这几日谭湛越是表现的冷静,他的内心实则就越是不冷静。距离与林筝见面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然而林筝并没有再联系他,谭湛留下的那张□□,也没有任何动静,谭湛并未收到任何消费的短信提醒,而这反而让谭湛不安起来。他为此一反常态频繁地骚扰了好几次自己那位心理医生朋友,然而很可惜的,对方的回答一如既往。

“没有啊,你的林筝没有给我打电话咨询过,也没有过来现场咨询过。”

每一次,谭湛都不死心地追问一句:“你真的确定没有吗?她或许会用别的假名咨询你也不一定。”

“拜托,我当然不傻,也会想到你这种情况,可最近除了我的老顾客之外,其余新的潜在客户,不论打电话问我的,还是上门咨询的,都是男的啊!”每每回答谭湛的,都是对方的摇头和一脸的了然同情,“谭湛啊谭湛,你真的是栽了。你完了。”

然而谭湛哪有心情回应老友的调侃,他的心里充盈了淡淡的焦虑和不确定。已经一个星期了,林筝没联系他,也没有联系心理医生,她到底考虑的怎么样了?她现在在干什么?她会愿意主动正视自己的过去,接受过去错误带来的后果吗?还是她会选择逃避?

明明自己在这件事上才是毫无瑕疵,理应当握有主动权的人,可偏偏谭湛却觉得,自己才是占据劣势和被动的那个人。

他努力摒除自己内心的杂念,打败心不在焉,将注意力重新从林筝身上转移回自己的工作上,林溪的专题不做了,他面临着十分巨大的压力。

老徐也对谭湛的状态有所觉察,他坐在郑台长的办公室里,透过百叶窗帘,望着屋外正在工作的谭湛,叹了口气:“郑台,我有点不能理解,之前安排小谭做《艺术回廊》,确实是想试探试探他的能力,也挫挫他的锐气,但他一直表现的很好,尤其是对《艺术回廊》第一期的专题,做策划案的时候提出了很多不一样的切入点,让我也很刮目相看,如果林溪的这期节目做出来,应当是反响不错的,虽然《艺术回廊》不比一些民生法治类节目来得犀利,但能做出彩,也很体现一个人的能力。但是就在之前,很突然的,小谭突然跑过来,和我说要换选题,不再跟进制作林溪的选题了,他会换一个名人进行采访。”

郑台长喝了一口茶,也有些意外:“怎么回事?是做林溪的节目里遇到了什么素材取材的困难?”

老徐摇了摇头:“他不肯说,只是很坚持,说没法再做林溪的专题,态度很固执,为此我还和他闹得有点不愉快,但他是铁了心不做林溪这个专题了。这几天加班加点就差睡在单位了,宁可重新制作选题,要换成做退役的游泳运动员林浪的专题。”

“新专题怎么样?”

“新专题能怎么样?中规中矩,退役的游泳运动员,这种专题不算新鲜了,能探索的切入点也早就被挖掘光了,何况这么短的时间里,要重新做出一个完整的新选题方案,总是有些时间紧迫的。”老徐叹了口气,“我本来还觉得小谭确实还不错,想委以重任呢,结果到底还是公子哥脾气,虽然能力看起来还不错,但太任性太自我,想怎么来就怎么来,自己不想做林溪这个专题了,就一定要换。”

郑台长眯了眯眼睛:“再看看。”

而在谭湛忙于重新制作新专题的时候,林筝却在家里盯着“舒曼”发呆。

这个星期,她哪里也没有去,她也没有用谭湛的钱,她只是抱着她的小土狗,窝在家里。几小时前,她终于把她丢进橱柜不想面对的那把大提琴拿了出来。在漫长的静默里,她把小土狗放在了一边,从椅子上站起来,拉开了琴盒,整个过程中,林筝的手几乎都带了微微的颤抖,她的手指轻轻抚过线条优雅流畅的木质琴身,以及那闪现着冷冽光芒的金属丝质琴弦,仅仅这样简单的动作,林筝的耳畔仿佛便能回忆起这把知名的大提琴全盛时期在林溪的演奏下那种令人惊愕而丰富的声音,然而这又反而让她惊惧地缩回了手,她总有一种错觉,如果自己再进一步,是不是就会唤醒这把大提琴的灵魂?林筝盯着琴弦心理建设了很久,才终于闭起眼睛,扶起琴,另一只手拿起了琴弓,她试着想象自己站在舞台中,想要试图找回曾经拉大提琴的感觉,然而一闭上眼,出现的并非那些低沉曼妙的音乐,反而是流淌着鲜血刺目的雪地,还有和自己一模一样却满脸怨恨的脸…林筝几乎是遭到电击般下意识扔开了手里的琴弓…

“还是不行…还是不行…”林筝抱着这把价值千金的“舒曼”,她想努力忍住,然而眼泪还是不自觉地慢慢往下流,她几乎有些情绪失控的歇斯底里,“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不行?!”

然而回答她的除了那把沉默的大提琴外,就是她陡然被吓到的小土狗汪汪汪的叫声。

她仍然没有办法正视大提琴,也没有办法真的去面对过去。她的梦想、希望和人生,仿佛随着那场车祸一起终结了。

而无法获知林筝近况的谭湛,也多少有些坐立不安,他虽努力掩藏,但细心的唐潋滟还是敏感地觉察到了。

这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其余众人正在讨论交流旅游心得,唯独谭湛有些心不在焉。

“我去年在泰国水灯节的时候去了清迈,参加了万人天灯节,当时那么多那么多的天灯飞上天,一下子清迈的上空就都是漫天的灯火,觉得非常神圣非常有仪式感,也非常震撼。都说只要把自己的心愿写在天灯上放飞,神明就一定能听到你的祈愿。”唐潋滟努力想引起谭湛的注意,她的声音轻柔而甜美,“只要天灯能够飞上天,到最高最高的云层里消失不见,就说明你的祈愿被接受了,你的愿望就一定会实现。”

“我朋友也去放过清迈的天灯,她说可灵了,当时他们一行三人,写在天灯上的愿望,一年之内就都陆续全部实现了。”

“对啊,对啊,而且不是说放天灯还能给已经逝去的人传递自己想说的话吗?据说也很灵的,我有个朋友,恋人出意外车祸突然就去世了,去世之前几天他们正好因为一些事情冷战,她对恋人还说了很绝情的话,他突然离世,她特别痛苦,觉得心里有很多很多想和他说,想告诉他,自己一直爱他,希望他知道,自己曾经说的那些都是气话。她的恋人去世了七年,她一直没法走出这段感情,觉得还有未尽的话没有告诉他,几乎每天夜里都会做梦,梦里都是两人吵架的场景,后来听了一位大师的话,却放了天灯,这盏灯也飘到了高空完全消失不见,那一晚开始她就没有再做那些吵架的梦了,梦里都是和恋人过去美好的回忆,再过了一年,她就彻底走出来了,现在也有了新的感情和生活。”唐潋滟同部门的袁夜一脸神秘,“都说,放天灯向已经逝去的人道歉,都会获得原谅。而且用天灯为这些逝去的人祈福,为还活着的人祈福,都非常的灵。”

唐潋滟正有些失落,却见谭湛对袁夜的一番话似乎有了点反应,他终于抬起了头:“清迈的天灯节是什么时候?”

“是十一月里的一天吧,每年时间不确定呢。”

谭湛笑了笑:“那有点太晚了,还要等将近一年才有下一个天灯节。”

唐潋滟很快捕捉到了谭湛的兴趣点:“谭湛你是有什么特别想要许愿的吗?还是想为谁祈福呢?”

谭湛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唐潋滟心下一动,却是基本可以确定,谭湛八成是有什么人力不可及而难以完成的夙愿,亦或者是有在怀念着什么已经逝去的亲人因而才对这种冥冥之中借助神明的力量也有了那么点兴趣。

她朝谭湛妩媚地笑了:“但是,放天灯祈福许愿,也并不是一定要在清迈才可以,放天灯本来就是古老的习俗,只要是带着虔诚的心,把天灯放到高空,不论在哪里,都是可以的。”

谭湛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才继续道:“国内哪里有卖这种天灯的吗?”

“你想放吗?”

谭湛笑笑:“有些事情,尝试下也未尝不可。”

唐潋滟觉得自己终于迎来了机会,她认真地盯着谭湛:“其实这种天灯,也就是我们国内一直说的孔明灯,原理是一样的,我在清迈的时候特意跟当地人学了怎么做天灯,你想什么时候晚上放?我帮你做了和你一起去放哦。”

“不用了,你教我怎么做就好,不用麻烦你陪我一起去放。”

唐潋滟怎么可能错过夜晚和谭湛独处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她自然是不会轻易放手的,她脸上露出点为难的神色:“主要这个真的不是那么容易做的,教给你那自然没问题,但我就怕你没经验第一次做的话,天灯做的不够好,飞不高,刚飞上天空就掉下来了,那样祈福的效果就也不能达到了呢,更何况点燃了蜡烛放天灯的时候也有很多注意事项和小窍门,所以我觉得还是我陪着你,第一次帮你做好天灯一起放上天空比较好。”她善解人意地加了一句,“而且最近正好晚上我也有空。”

“我要去的那个地方离市里很远,而且很荒凉。”

唐潋滟一脸无所谓地摇了摇头,凑近谭湛:“没关系,我陪你一起去,既然是荒凉的地方,多个人也比较好。”

面对她的热情和好心,谭湛也没有再拒绝,然而唐潋滟凑近后身上那股过于清晰的香水味,让谭湛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退,他简单地朝她道了谢。

“那具体时间手机联系,我会先去准备一些放天灯需要的材料。”

唐潋滟克制着内心的雀跃,她留了个心眼,她没有告诉谭湛,这类孔明灯,根本不需要亲自去做,不管是网络还是实体店,她都知道有几家都可以轻易买到,而之前一直生活在美国的谭湛并不清楚。唐潋滟自然不是真的学会了如何做孔明灯,她几乎是吃好饭后,回到办公室,就偷偷在网上订了好几个孔明灯,准备到货后从中挑选质量最好的使用。

谭湛最终还是没有熬住,他本想给予林筝足够的空间和时间,在她做出决定前不去打扰和干涉的,然而这么多天来,一点也没有林筝的消息,他多少也有些不安起来,以他对林筝的了解,她多少有点拖延症,平日里信奉的也常常是大事拖小,小事拖无,以林筝现在的行为来看,谭湛不由得担心她在遇到如此棘手问题的时候,又开始了她鸵鸟式的拖延逃避模式,他应当给她时间理清思路做出决定,但他也觉得,自己有必要给她一个截止日期了。

对于谭湛的来访,林筝显然很意外,她原以为是送快递的,打开门,却发现是谭湛,他正拎着打包好的菌菇汤站在门口。

林筝有些意外,谭湛也有些意外:“你家里怎么这么乱?”

林筝客厅的沙发上散乱地堆放着四季的衣服。

“这两天阳光好,我想把衣服都拿出来洗一洗晒晒再分类放好。”林筝低下了头,看着地板,“我在做大扫除,不好意思,比较乱。”

谭湛笑笑:“要我一起帮忙吗?”

“不,不用。”林筝没有直视谭湛,她声音轻轻道,“谭湛,我,我还没想好…”

谭湛自然知道林筝所谓没想好的是什么事,但他也没打算逼迫林筝,他走到桌前,打开了打包盒。

“给你带了洪式菌菇煲,我也还没吃,陪你一起。”

林筝拿出了砂锅,把谭湛打包来的菌菇煲放入,开小火重新加热了片刻,然后端了出来。

菌菇一如既往在砂锅里冒着腾腾的热气,如之前一般无二的香味飘散进了林筝的鼻腔,林筝想装出如上一次共同吃菌菇煲时的自然随意,然而终究还是做不到,林溪的那番往事,是横亘在她和谭湛心里共同的壁垒,两个人即便再三努力,在林筝没有对旧事做出诀别之前,都没法回到当初的恣意。好在对谭湛而言,在近十天的未见之后,能够再次面对面看到林筝,看到她的一颦一笑,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最细微的表情,都让他有种熟悉的宽慰和释然般的放松。她的气色不算太差,她还安安全全生活在这里,那就好,一切就都很好。

林筝的心里就复杂多了,她不知道如何和谭湛说话,她甚至无法启齿,她只是趁着谭湛低头喝汤之时,尽可能多的近乎贪恋地看着他,他的脸、他骨节分明的手、他漂亮的喉部线条、他细密的睫毛,她非常努力地看着,也非常努力地记着,她是想把谭湛的样子,在自己心里记一辈子的。

即便两个人都刻意放缓了喝汤的速度,但这锅菌菇汤终究还是见了底。谭湛那句不得不说出的话,也还是开了口。

“林筝,我一直在等你,但你也知道,我也不能一直无止境地等下去。”

林筝抓紧了自己的衣角,忍耐着自己想要逃避的心情。

谭湛的声音很温和:“你需要时间,但也需要在心里给自己一个终止的时间点,到那个时间点的时候做出决定。林筝,你拖着或者逃避都解决不了问题,二选一的问题,你必须自己去选,到那时候,不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尊重。”他说话时候故意放缓了语调,好让自己的话语显得更为抚慰和易于接受,“三天,你可以再慢慢考虑三天,三天后周六早上的九点,我会在当初你和林溪车祸事故发生地那片空地等你,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去面对一切面对过去的话,就来吧。”谭湛低下了头,“一切自那里开始,如果你来,如果你愿意正视过去去弥补过错,那么就让一切也从那里结束吧。”

“如果我没有来呢?“

谭湛在长久的静默后,才轻轻叹了口气,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看起来很放松,他仍旧朝林筝微笑,然而该说的话,还是必须要说:“如果你没来,那我会转身走,当这一切没有发生过,我会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林筝,我不会再等你了。”

林筝在谭湛走后很久还带了点没有反应过来的愣神,屋内的暖气很足,她穿的也足够保温,可还是觉得冷,她把双手环胸,坐在自己那一堆杂乱无章的衣物中间,她知晓最终的告别已然来到。

她说谎了,她并不是在做大扫除整理衣物,而是在打包准备撤离,她努力地试过了,她也想勇敢,也想像谭湛所鼓励的那样,去面对、去正视,但还是不行,她最终还是败给了懦弱和内心的恐惧,她无数次打开了“舒曼”的琴盒,强迫自己拿起琴弦,强迫自己重新找回拉大提琴时的感受,然而七年的时光从她的指尖穿梭,过去的回忆交叠,她觉得压抑觉得窒息觉得眩晕,她没有办法背负着那么多的丑恶和真相继续去弹奏,每一次,林筝都只能苍茫而脸色惨白地扔下琴弦,然后急匆匆把这架昂贵的知名大提琴赶紧收起来,像是要封印一段往事和梦里的恶魔,这是林溪的琴。

她神经质地站起来,开始胡乱地收拾那些散落的衣物,无论如何,她都没办法做出勇敢的决定,她最后还是选择了仓惶逃离,她甚至连最后直白地告别谭湛的勇气都没有,因为林筝害怕,她害怕从对方脸上看到那种失望难过的表情。

谭湛很好,谭湛是她从车祸醒来以后遇到的最完美的礼物,也正因为谭湛很好,林筝内心更加充满了自我厌恶,她这么怯懦,根本不配和他站在一起,更不配拥有他,他那么好,自己走后,他可能会难过,但总会好的,时间总会过去,半年,一年,三年,五年,他最终会遇到别的女孩,更优秀更完美没有自己这样复杂过往的女孩,他们会相伴一生,会生很多孩子,会很幸福。

林筝忍住内心的痛苦,她继续收拾起来,本来还并没有这样的急切感,然而谭湛最后也给了自己倒计时,三天,不多不少,她该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

如此行尸走肉般把自己强行沉浸在收拾行李、退租房屋等等手续和行为里,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在和谭湛那个约定日期到来的前一晚,林筝终于做完了一切,她把为数不多的行李都塞进了出租车,大提琴则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后座上,而同样被妥帖放置在后座上的,还有谭湛曾经送给林筝的那一盆鹿角蕨。

“小姐,去火车站是吗?”

林筝朝出租车师傅点了点头。

一路上无言,天色已经黑了,华灯初上,林筝选择在夜晚逃离,仿佛夜色带了天然的掩护,能够隔绝他人的目光,也能遮盖林筝内心的羞耻和挣扎。

高耸的天桥、林立的商铺、穿梭的人流、曼妙的霓虹灯,林筝仔细安静地看着,这将是未来很长时间内她对这座城市最后的印象了。

出租车司机却很热情:“小姐你看起来对这里很有感情啊,因为工作原因要离开吗?”

林筝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她并不想说话,也疲于再维持笑脸与人交际。

出租车司机却并未被她的态度打击,还是一路絮絮叨叨:“那小姐以后还回来吗?如果对这里有感情,经常可以回来看看的。不过要是以后住的地方远,不方便回来,那要不要在离开之前,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再去一下,我看你的火车发车时间,还早着呢,我们就是绕城再兜一圈,都来得及。”

司机虽然健谈,但见林筝并无反应,便摸了摸鼻子:“行,看来小姐你是没有还要去的地方了,那我直接送你去车站就是。”

没想到一直沉默的林筝竟然开了口。

“你认识城南公路玉林路段吗?”

“啊?”

林筝又问了一遍:“你认识城南公路玉林路段吗?”

司机师傅回过神来:“认识啊,那段路我怎么不认识,我就是本地人,我从二十五岁就开始开出租车了,这里没有我不认识的路。不过小姐,那段路几年前就封了,现在那里就是废弃的一条死路,你是要去那里?”

林筝只迟疑了片刻,便点了点头。

司机师傅有些咋舌:“怎么想去那么荒的地方啊?而且小姐你可能不知道,那段路被封,一来是因为城市的规划建设,二来一直有个传说,那段路晦气,不吉利,那路老是出事故,这么多年来死了几十个人了。”

“是吗。”林筝的回答淡淡的。

司机师傅显然对她这种平淡的答复不大满意,他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道:“你可别不信,以前这里还死过名人呢,六七年前吧,死了一个才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据说是个知名的大提琴家…”

司机十分还是滔滔不绝,但是林筝的思绪已经飘到很远,她拿出了耳机,塞上以后成功隔绝了司机的侃侃而谈。

第三十章

好在这司机健谈归健谈,对路线确实是熟悉的,车窗外四周的景象,已经从刚开始市中心的繁华变成人烟稀少的路段,越往前行驶,便越发荒凉,林筝其实早已记不得去往那条路段上的风景,她当时根本就没有看两边,那时是怎样的心情呢?只依稀记得在事故发生前的刹那,她都是非常开心的,一个劲地在讲话。

比起七年前,这条路到底算是已经有了些人气,这一路,多少也有那么几辆同样往来的汽车,但随着越发行近那场车祸发生地,越发行近那条已经封掉的路,两旁便越发萧瑟,再往前,一切便是旧日般并未变化的模样。

林筝近乎是蜷缩在车里,她拼命忍住内心的恐惧,强迫自己看着越发熟悉的景致。

“哎,小姐,这就是这段路的尽头了,之后的路封了,人是可以走过去,但车开不进了,要停在这里吗?”

林筝点了点头:“停在这里。”她在车里静默地又坐了片刻,才终于伸出手打开了车门,“师傅,麻烦在这里等我一下,我想下去走走,过一会儿就回来,再麻烦你把我送到火车站,这段时间里都按照你在行驶一样照算钱。”

“没问题。”司机师还不忘回头关照林筝,“小姐,前面就没路灯了,很黑,这么晚的天,你可要当心,要是有什么问题你就大声喊,我就在这里等着。”

林筝下车,才发现这里不比市中心,因为有高楼挡着风,所以并不觉得冷;这儿四周毫无遮挡物,林筝不得不拉紧了外套,冰冷的风还是顺着她的衣襟掠夺着她的体温,她才这才想起,昨天的天气预报,说这两天将会重新降温,或将迎来今年又一场雪。

林筝心里有一些空落落的麻木,但也有一些逃离般的解脱,这座城市明天再下雪的时候,自己已经不用在这里面对这一切了。

她踩在厚厚的落叶上,也不愿去深究自己此刻的想法和思绪,她甚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又来了这里,在车祸苏醒后,她一直刻意回避这里的一切,从没有故地重游过,毕竟这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或许是为了道别吧。

今夜以后,林筝就将彻底离开这座城市,再也不回来,在离开前,她终于还是到了这里,她的人生,在19岁的时候,便是在这里因为一场车祸而开始被扭曲,她想最后再看这里一眼,把一切尘封在这里,然后去往另外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新城市,用一个普通人的身份过一段普通甚至艰难的生活。

林筝绕过地上的杂物,终于将要走到车子坠毁的那片农田,现如今周遭的农民早已搬迁,原本的农田也早已荒废成荒草地,然而正当林筝正要跨步向前,她却在前方听到了人声。

下意识地她便停下了脚步,找了一棵树,把自己掩在树干后面,这里荒郊野岭,除了她,她实在想不到还会有人深夜造访,心里不由得就有些紧张,都说月黑风高杀人夜,这种时间这种地点,实在不能怪林筝多想,总觉得此刻出现在此地的人,多半并非什么良人。

这样一个插曲,让林筝本来鼓起的那股劲突然像是气球被戳爆了,她冲动之下在最后一夜来到这里,被这里的不速之客一打搅,反而冷静下来,她自嘲笑笑,对这里故地重游又有什么意义?

然而就在她正要转身往回走之际,一声女声让她停顿住了脚步。

“谭湛,就是这儿吗?”

林筝几乎是猛地回了头。

谭湛?他怎么半夜在这里?为什么他还带着个女人?

林筝停下脚步,仔细分辨,才发现在前方的空地上,确实是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借着月色依稀能分辨出是一男一女。

“恩,就是这里。”

这是谭湛的声音。

“你等一下,我把东西拿出来,打火机我也带了,还有蜡烛。”

林筝在确认是谭湛后,在最初的恍惚和紧张无措后,便是慢慢漫上心头的复杂,她有些莫名的生气,并非因为谭湛身边有一个陌生的女人,林筝并不是在吃醋。她生气的是,他怎么能带别人来这里?

这里对别人而言只是一片陌生的荒地,但对林筝而言这里是不同的,这里有太多复杂的意义,她深信谭湛知晓这一点,这是只属于她的过去,他怎么能带人随意进入她的故事?林筝有一种隐私被陌生人践踏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