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老天爷,映映小姐,你醒了。”中年妇女和蔼的声音。

“郭嫂,你怎么在这里?”我的声音又轻又飘。

“二少爷打电话去家里,让老郭派一个佣人过来过来照顾你,老太太不放心就让我过来了,幸好我来了,你怎么晕倒在房间里……”郭嫂满脸关切的絮絮叨叨:“二少爷也真是,家里闹得都翻天覆地了,大少爷今天一大早要离家返回美国,琦璇小姐不肯走,两个人又吵了起来……”

我觉得脑袋分外沉重,呻吟出声:“我睡了多久?”

郭嫂过来替我垫起枕头:“都快一天了,我扶你到床上的,映映小姐,你太瘦了,轻得像根羽毛。”

我坐了起来:“郭嫂,你给我煮点粥。”

郭嫂答:“我煮好了,在锅里保温着呢。”

我对她勉强微笑:“谢谢,那你回去吧,我没什么事。”

郭嫂叮嘱:“映映小姐,多注意身体啊。”

我忽然想了起来:“郭嫂,我很好,别跟奶奶说什么事,惹得她担心。”

郭嫂应声走了。

这时厅外电话响,我走出去接,是奶奶。

手机上有数十通未接来电,有江宅,有唐乐昌,连惠惠都来凑热闹,我头痛得很,勉强敷衍了几句收了线。

最后是妈妈:“映映,我刚刚才在网路上看到,劳二将继任劳通集团?”

我打起精神:“应该是的,妈妈。”

妈妈说:“怎么声音不对,映映,还好吧。”

我故作轻快地答:“嗯,很好。”

妈妈说:“二公子位居高位,你更加要谨慎言行,遇事多问问长辈。”

“我懂的。”我轻轻地答,却抵挡不住心头涌上一阵阵的绝望。

妈妈似乎也情绪不高,只说:“那就好,好好照顾自己。”

我转移话题:“妈妈,婚礼筹备顺利吗?”

她迟疑了一下,才说:“映映,我打算暂时推迟婚礼,”

我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为什么?”

她说:“没什么,只是突然不太想结婚。”

妈妈和我聊了几句,挂了电话。

我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屋里,连什么时候天黑了都不知道。

屋里子安静得可怕,家卓依旧不见踪影。

我走到楼下厨房,保温盅里留着粥,散发着温热的香气。

我舀了一碗,坐在餐桌上吃了一口,却忽然泛起一股恶心,冲到洗手间吐了出来。

再回到餐厅时我倒掉了剩下的半碗粥,然后收拾干净厨房。

我走上楼,窝在沙发上开始淌眼泪。

夜里西蒙尼给我打电话:“映映,今日和你妈咪通过电话了?”

“嗯,你们之间可是吵架?”我鼻子都是塞住的,只好张开嘴巴呼吸:“为何她说要暂停婚礼?”

“不,事情比这严重得多,”他声音沮丧:“她要同我分手。”

西蒙尼忧心忡忡:“我也不知为何,我们感情一向和洽。”

“映映,我觉得你妈咪最近有些不寻常。”

“敬请你过来一趟威尼斯。”

“我给你订票,我已让秘书致电汉莎,头等客舱还有票。”

现实已经将我压得喘不过起来,我不过是想找一个逃避的借口躲两天,和西蒙尼通完电话,我走回房间收拾了几件衣服,然后翻出护照塞进了行李箱。

拖着箱子走下楼时,我想了想,拨了一个电话给家卓。

我看了一眼时钟,现时是凌晨五点。

他很快接起。

电话那头传来他低低的声音:“有事?”

我问:“你在哪里?”

“有事吗?”他并未回答我,只说:“我现在没有空,你没事就先休息吧。”

“你什么时候再回来,”我口气随意地问,一直以来我小心翼翼地讨他欢心,嘘寒问暖掏心掏肺还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只是此时他已绝情至此,我突然变得无所畏惧:“二少爷要打发我,就一句话也太轻便了吧。”

家卓平静地问:“那你要如何?”

我尖酸地说:“二少爷也太薄情了吧,转眼就不认人了?”

他声音在疲倦之中低弱了几分:“好了,映映,你没有必要这样。”

我满心的悲伤,忍不住的胡言乱语:“家卓,我为什么要离婚,我如今已是劳通集团首席执行官的妻子,我们结婚照片拍得不知多美,不如发布几张给传媒,助你风采更甚如何?”

家卓气息急促了几分:“映映,别胡闹!”

对于我们之间的关系,他一直掌握着绝对的控制权,他要来就来要走就走,简直欺人太甚,我冷冷地说:“你不是一直害怕承认我们的关系吗,二少爷岂能事事称心如意,我要做下堂妇,至少也要风光一点。”

“江意映!”他厉声截断我的话:“别意气用事!”

“不准,听到没有?!”他在那端训斥我:“我说不准!”

难得高高在上的二少爷也有如此气急败坏的时刻,我直接挂掉了电话,然后关掉手机。

下楼拦了一辆车出发去机场。

飞机在降落在VENICE TREVISO,西蒙尼亲自来机场接我。

司机将我们送到他位于岛上的房子,妈妈穿着丝绸长袍,从画室迎出来。

“你们母女好好聊聊。”西蒙尼将我引入楼上小客厅,又吻了吻妈妈的脸颊,下楼去了。

“妈妈。”我满心疲累,见到她只觉得倍加委屈。

“近十个小时长途飞行,去去去,将自己料理干净再来见我。”她将我推进浴室。

我洗了澡清爽许多,换上了妈妈给我准备的舒适家居服。

她坐在画室的丝绒沙发上等我。

“妈妈,”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发生了什么事?”

“映映,”她声音非常温柔:“坐下来,你饿了吗,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给我一杯咖啡。”我说。

她拉铃叫佣人。

佣人很快将饮料和甜点送上来。

“妈妈,怎么了,”我好不容易舒服倚靠在沙发间,半杯热咖啡驱走了一身寒意,开始问她:“你婚前恐惧?”

“映映,我有事情要同你说,”妈妈看着我,神色平和之中带了一点点不舍:“我右侧乳房发现了肿块,已经于前两周去医院检查身体——”

我睁大眼睛望着她。

她的手按在我的手背上,声音很镇静:“是坏消息。”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是经历了太多苦难后的麻木安静:“可否治愈?”

“百分之五十,需全乳切除。”

“西蒙尼可知?”

“尚未。”

我的妈妈,她一辈子都是那么美的人。

我掩面,呜呜痛哭。

妈妈握住我的手,轻轻地吻,然后将我抱入怀中。

“映映,也许是报应。”她轻声说。

我猛地抬起头来。

她径自抚摸我头发,喃喃地自言自语:“如果老天将这报应落在了我头上,希望能让我唯一的宝贝从此获得幸福。”

我自柔软宽松的衣料中触摸她胸前的柔软,那时我幼时最甘美甜蜜的眷恋,可是现在,恶魔一般的细菌正在里面疯狂滋长。

我咬着牙强硬地说:“妈妈,那就动手术,我留在这里陪你。”

她平淡说:“映映,我对生死看得很开了。”

我哀求她“不要,妈妈,不要留下我。”

她笑笑:“你都成家了,妈妈也老了,总有一天会走的。”

我拼命摇头:“不,不是这个时候,妈妈,不是,会治得好的,妈妈……”

我疯了一般拽着她的衣角:“答应我,好好治疗。”

“好了,我答应你……”她抱着我,柔声哄着。

我不敢在威尼斯逗留太久,依偎着妈妈睡了一夜,时差都还没倒过来便要回去。

司机载我去机场,妈妈这一次陪我去到机场:“映映,西蒙尼不知道你国内的事情,特地让你跑一趟。”

“应该来的,”我答:“好好和他沟通。”

临别之前,我深深地拥抱她。

“妈妈,我下次再来看你。”我反复地说。

她笑笑:“这么大的女儿了,还像个小孩子。”

我换了登机牌,走入通道时,回头看她。

她穿着米色大领衬衣,黑色长裤,戴一款精致的珍珠项链,站在明亮的大厅,对我笑着挥挥手。

我从玻璃窗外看到她的影子,眼角有细细纹路了,依旧是那么优雅美丽的女子。

那是我们母女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

我走进机场的洗手间,拿出了在商店买的一支验孕棒。

最近我食欲很差,经常觉得累,很容易困倦。

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一切已经分明,试纸上显示两道清晰的线条,我怀孕了。

我无法心头的颤抖,完全没有喜悦,只是害怕,无法遏制的恐慌。

长途飞行中,我裹着毯子,仍不停地在颤抖。

空中小姐数次走过来,替我拉紧毯子,又送上热水:“小姐,你生病了吗?”

我虚弱地摇摇头:“没有。”

抵达北京的时候,我在转机的航站楼见到唐乐昌。

“你怎么回来了。”我疲倦地撑住额头,闪开突然凑到我跟前的熟悉脸庞,我对任何变故都已经麻木不仁。

“我爸被抓了,案子移送高院,准备要开庭,他老婆女儿都跑了,我妈让我回来看看他。”他答。

我点点头,没有力气敷衍他。

“你脸色很坏,”他摸摸我头:“生病?”

我摇摇头,坐在椅子上,拿出关闭三日的手机开了机。

电话立刻响起来,我接通后是苏见的声音:“映映,你终于开机,稍等,劳先生要与你说话。”

那端是敲门声,然后传来几句轻声的交谈,然后恢复成安静。

家卓的声音传来,带着莫名的怒意:“你在何处?”

我已走过一番生死,他仍是那么咄咄逼人的口气,我忍不住冷冷地答:“有何贵干?”

他语气严肃得仿似跟教训下属:“立刻回家来。”

这时大厅响起登机广播。

家卓听了一会,问:“你去北京做什么?”

“旅游散心。”我恼怒地答。

“好,很好,”他气得声音都不稳:“你果然好本事!”

我直接挂断了电话。

我们飞机在三个半小时后抵达,出港时唐乐昌替我拖行李箱,我心不在焉地跟在他身后。

走出国际出境口岸,下到一楼的大厅时,我听到耳边呼啦啦的响起大声喊叫:“出来了出来了!”

然后是闪光灯一片眼花缭乱,大批的记者朝着我们冲了过来,瞬间将我们包围得水泄不通。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唐乐昌低声问我:“怎么回事?”

我摇头还不及说话,已经有话筒伸到了我面前:“请问是不是江小姐?”

记者争先恐后地发问:“江小姐,请问你是不是劳通新任首席执政总裁劳家卓已经成婚?”

“请问你们何时结的婚?”

“江氏亦是本市著名公司,请问是否有商业联姻的成分?”

“请问在何地举办的婚礼?”

“请问婚纱何处定制,可是哪家名店未公开销售的款式?本许多名媛都甚为喜欢江小姐的礼服。”

“劳先生大约两年多前出席公开场合时佩戴有婚戒,请问你们是不是那时已经成婚?”

“之前江小姐一直选择站在劳先生背后,此时却在劳先生登上劳通总裁高位之际时候公布婚讯,请问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

周围一片汪洋大海一般的吵闹声,我完全吓傻了。

记者又逮着唐乐昌穷追猛打:“这位先生请问你是否江小姐家属?”

“请问是否知情?”

“江小姐,请说一下话。”

“江小姐……”

我呆若木鸡地站立着,唐乐昌伸手护着我的肩膀往外挤:“对不起,让一让。”

我被唐乐昌拖着走,记者们穷追不舍,我们被推搡着几乎跌倒,周围无数的嘴张张合合,我被堵得心烦气躁,劳先生,劳先生,他已经将我无情抛弃,你们口中的千金之子,再与我有何干系?

耳边依旧是一片嗡嗡的嘈杂声:“江小姐?江小姐亦算是本名门淑女,怎会同意秘密结婚?”

“两位有无打算在本地宴请宾客?”

“劳先生英俊多金一直是本众多名媛钦慕对象,江小姐折得高枝,可有浪漫史跟大家分享一下?”

“江小姐,你爱劳先生吗?”

我实在忍不住了,暴躁地冷冷一句:“我不认识劳家卓!”

唐乐昌拉住我,低声出言制止我:“映映!”

我闭上了嘴巴。

唐乐昌护着我,奋力地拨开记者,冲到外面上了车。

我回到家推开大门,茶几上赫然摊着几分报纸。

我看到上面的耸动新闻标题,财经版娱乐版,各个报刊杂志,大幅刊登着我们婚礼上的照片。

洁白婚纱,才子佳人,华服美酒,宾客云集。

笑容漂亮得如此不真切。

我缓缓地软倒在地毯上。

(三五)

我看着那些照片,迟钝混乱的大脑一遍一遍思索了很久,终于想到是谁。

我拿出手机拨电话给惠惠。

她没有接。

我机械地按着手机,持续地打,不停地打。

一直打到了十几通。

惠惠终于接起,嗫嚅着叫我:“映映……”

“是你?”我问。

“你从我手机中拿走的照片?”

惠惠犹犹豫豫地:“你们感情不是一直都很好么,趁着劳家卓这一次上位,正是新闻出来的最好时机……”

她见我不答,迟疑了一番,小心地问:“我见到你今天在机场的新闻,你们怎么了吗?”

我已经不能描述我心底的疲倦万分之一。

“映映?”惠惠在那端唤我:“真的对不起,你很生气是吗?劳先生有没有怪我?”

“映映,对不起,”她哀哀恳求:“不要生气了,我给你们道歉……”

我疲乏不堪,只问结果:“惠惠,他们会否给你一份长期稳定合同?”

“嗯,这一次我们领导很满意……”她又重复:“映映,对不起。”

“没有关系,”我心灰意冷地张口答:“现在已经没有关系了。”

我再打电话给家卓。

这一次再也无法接通。

我睡了一日,律师上门来。

“我是劳先生的律师,我姓郑,”他脑门依旧锃亮,笑容恭敬客气:“江小姐,我们上次见过。”

“郑律师您好。”我拉开大门,将他引入。

我维持着礼数:“郑律师,喝茶还是咖啡?”

“不、不用……”他摇摇头:“江小姐,请坐下,我有事。”

他从公文包中掏出几分文件:“我受劳家卓先生的委托,来跟江小姐谈谈。”

“谈什么?”我问。

他尴尬笑了一下,将一大叠文件推给我。

我接过他搁桌面的文件,一页一页地往下翻,在最后看到白纸黑字的一份——离婚协议书。

我只感到眼前一阵发黑。

郑律师公事公办地将一份份文件摆在我面前:“劳先生将现在你们居住的蓝韵花园C幢的1018和1020号过户到江小姐名下,另外,劳先生早在一年前已经在森海豪庭顶级中央观澜平台预定了一幢别墅,当时是以江小姐的名字购入,面积大约是四万英尺,劳先生已付全款,一年后可交付,劳先生已签署所有房产转让文件,江小姐在上面签一个名字即可,除此之外劳先生将他名下的一部分基金和股份将转到江小姐名下,总计约合两亿美元,在五年之内,江小姐只可收息,不可变卖脱手,五年之后江小姐若有投资兴趣,劳通银行负责聘请专门理财顾问替你打理,如果还有什么条件,请江小姐同我谈。”

我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我已被他摧毁,还要钱做什么?

郑律师见我迟迟不应,又礼貌叫了一声:“江小姐?”

我只想起来一句话:“劳家卓呢,他在哪里?”

“江小姐,我不知道。”郑律师目光带了一丝怜悯。

“江小姐若签好了所有文件,请通知我过来拿。”他将一张名片放在了桌面上:“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他站起来:“江小姐要是没有什么问题我先告辞。”

我试图站起来,却发现完全没有力气,我竭力忍着情绪,轻声说:“抱歉,我不送了。”

郑律师点点头,转身朝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