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带崇敬地说:“整个集团都知道,劳先生在劳通集团所持的全部股份和基金,有百分之二的收益,每年定期转入这张银行卡,而江小姐手上的这张——是劳先生在全球唯一签署发行并且不设任何消费限额的一张副卡。”

劳家卓何必这样,在整个集团的下属面前演这么一出情深意重的好戏,不过是徒惹来旁人茶余饭后的一笔谈资,我对这些商业的事情无兴趣,在医院熬了一夜后此时更觉得累,我只渴望忘掉一切身外事好好睡一觉。

我维持着客气:“彭先生,我只是贵行一个普通客户,此卡有一笔离岸汇款,请帮我查一查,替我兑换成港币取出。”

彭识趣地领命而去了。

他很快返回,将装着一沓现钞的信封恭敬地递到我手上。

我从桌面取笔签字,然后站起来对他客气地说:“谢谢。”

一行人恭谦地将我送到大门。

权势真是让人生死爱恨的东西,我荒谬地摇摇头,沿着街道慢慢走回酒店。

回到酒店我躺倒沾床就睡。

刚刚睡到半梦半醒,劳家卓的电话打进来。

我一腔困倦:“何事?”

劳家卓问:“映映,你可是缺钱用?”

“没有。”我不耐烦应酬他。

他声音从容冷静:“你这几年来从未曾走入世界上任何一间LTB的银行,甚至前段时间你宁可问张彼德借都不愿意取,如今却为了这几千元提款,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闭着眼说瞎话:“我就是没钱用啊,我周三在跑马地输了个精光。”

他无心同我胡扯:“你在哪里?公司还是家里,我晚上过去找你。”

“我不在公司亦不在家里,”我呵欠连连:“劳先生,我很困,改日再叙。”

第二日礼拜天学校开高考动员大会,我去了江意浩的学校,跟老师谈起家里近况,说我最近不在本埠,没有这么多时间顾他,麻烦老师多多照看。

老师跟我提起,深港青年中华文化交流中心最近正在举办一个学习活动,学校有交换生的名额,可以考虑让他去香港读,反正他也准备申请国外大学,提前适应国际的教学环境对他的发展可能会更好。

我连忙道谢。

我从教室下来,在学校里找到江意浩。

我直接跟他讲了老师的建议,江意浩马上拒绝了我。

我心里来气:“那你不同意,我去陪小姑姑,你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谁管你?”

他嘟囔着回了一句嘴。

我提高了声音:“你自己管自己?我不过这一个多星期没有空盯着你,你说你逃了多少节补习课了?”

他冲着我叫:“大姐,你烦不烦啊,现在姑父生病,你先陪小姑姑嘛,你就放过我吧。”

我气愤地伸手抽他:“你也知道要关心家里人,啊——你要懂事一点儿能不能让我少操点心?”

江意浩吃痛狠狠地抬臂挡开我。

年轻人力气就是充沛,我被他手臂一挥,脚下踉跄地退了一步。

我身前是几级台阶,我晃了一步整个身子跌了下去。

江意浩慌张地要伸手捞住我,却错手猛地一把推到我背上,这下可好,我脸朝地重重摔在鹅卵石地面上。

江意浩惨叫一声:“大姐!”

我动弹不得地呜咽:“你是有多恨我啊!”

江意浩跳下台阶扶起我,我感觉到眼睛里有湿热的液体流进来。

江意浩脸都吓白了,手忙脚乱地抱起我,健步如飞地穿过教学楼,一把将我放到学校保健室的床上。

医生取出消毒药水:“唉,额头破了一道口子啊,包扎一下吧。”

江意浩在我旁边上蹿下跳:“啊,要不要紧,要不要紧,要不我送她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医生不耐烦地推开他:“伤口很浅没什么大事儿,别吵吵嚷嚷的,脸上擦破了皮,涂点红药水就行了。”

我额头上顶着隆起的纱布包,脸颊涂着紫红药水和他走出了学校。

江意浩扁着嘴:“本来就不好看了,这样更惨了。”

我拧他耳朵:“还好你姐姐我也不打算嫁人了,要不然你就死定了。”

江意浩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一动也不敢动。

我搭公车回去时,眼角刺痛,我泪水止不住。

一开始不过是生理刺痛泪腺控制不住,后来变成了莫名其妙地开始掉眼泪。

我低着头狼狈不堪。

偏偏身边还坐着一个人。

我悄悄地吸鼻子,身旁的人忽然递过面纸。

我默然接过,埋着头低声说:“谢谢。”

汽车在城市的浮光灯影之中穿过,在四季如常的郁郁葱葱的花木之中穿过。

我在夜风中终于渐渐放松下来。

我下了公车,夜晚小巷行人变少,路边的商店招牌影子憧憧。

我慢慢地走着,感觉到后背有一种发毛的感觉。

有一个影子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

我握紧拳头顿足猛地转过头,面容狰狞地喝了一声:“先生,你跟着我何事?”

他慌忙举手:“小姐,我只是——同路。”

他趋上前一步问:“小姐,可要帮助?”

我不理会他。

他仍跟着我走。

我戒备地盯了他一眼。

身形高大的男人,眉眼开阔端正,不像是坏人。

他终于无奈地说:“小姐,请勿如此防备,我是警察。”

他从衣兜内掏出证件。

我抬起眸看了一眼。

港警资讯系统总部见习督察,名字是——袁承书。

他好心地问:“你可是大陆人?有住的地方吗?可要帮你叫车?”

我说:“袁警官,你的证件是临时的,梅林夜市地摊有正式的卖,十块钱一张。”

他看着我愣了一秒,忽然笑得开怀。

他原本是不苟言笑的严肃脸庞,这么一笑,倒显出了几分俊朗的神采。

我耸耸肩,转身走掉了。

他果然是在我身后的一条街左转。

回到酒店公寓,小姑姑仍然在医院。

手机里有一长串通未接来电,都是同一个号码。

我丢下了电池格不断跳动的手机去洗澡。

我洗了个澡出来后手机已经没电自动关了机,最近跑来跑去睡眠严重不足,我且放心爬上床,裹上被单临睡前的一刻,忽然想起打了一个晚上电话给我的那个人。

想起他半年多来亦是这样两地奔波,我在深宵睡眼朦胧去给他开门时,楼梯走廊晕黄灯光,映照出他的清白倦容。

想起他来的那一刻,心忽然紧了紧。

(四八)

睡前胡思乱想了一番,我挣扎着迷糊到半夜,床头的电话忽然铃声大作。

我几乎是惊醒着跳起来。

电话那端小姑姑声音有些颤抖:“映映,过来医院一趟。”

我扯过床边的衣服:“我马上到。”

深夜的四点多的街道的士车不见踪影,我狂奔了两个街口,才拦到了一辆。

一路上不断催促着司机开快点。

我冲出电梯时,小姑姑看到我的脸,只来得及慌乱地说:“映映……”

我马上说:“不小心摔了一跤,没事,姑父怎样了?”

小姑姑说:“并发腹腔内积液突然急剧增加——现在进手术室穿刺抽取——”

我握住她的手:“别慌。”

我按着她在手术室门口坐下,扶持着坐了一会儿待她冷静了一些,我悄悄起身去交钱。

我回来时,看到医生过来和小姑姑说:“最好尽快开刀,不能再拖。”

小姑姑心焦地问:“主刀医师可是管永康医生?”

值班医生摇了摇头略带歉意地说:“管主任出国考察了,这段时间不会排他的择期手术。”

小姑姑脸上的表情是在绝望之中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什么时候会回?”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客气地说:“至少要两周。”

小姑姑跌落在白色长椅上,抬手捂住了脸。

我可怜的小姑姑。

凌晨姑父被推出来,我陪着小姑姑守在外面。

人在这样的时候非常的脆弱,躺在监护病房里的姑父稍有一点点异动,她都如世界末日一般心惊肉跳,我看着我记忆中一直坚强的小姑姑,在面对至爱的人遭临如此苦痛时,竟然是恐慌心焚如此。

能够这样共过生死,未尝不是一种凄哀的福气。

我哀哀地想起来,即使是在劳家卓身边最好的时候,我却是连这种福分都不曾有过。

到九点钟,医生过来查房,宣布姑父情况暂时稳定,观察二十四个小时就可以转回普通病房。

我们勉强松了一口气。

白天有护工过来,我让小姑姑去陪人房间睡一会儿。

我站在病房外的落地窗前,喝了一杯浓苦咖啡。

对着空旷天空思索良久,如今我们已束手无策,我搁下杯子心一横,推开门朝外走去。

我在地铁金钟站出来,唯恐自己在犹豫中丧失冲动,咬着牙直接上了劳通总部。

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里反射出寂寥的光,光可鉴人的大堂地板是黑白相间的菱形劳通标志格子。

搭乘公共扶梯进入银行大厅,目光所及的开阔视野,富于层层变化的室内空间,现代风格的螺旋结构楼梯,走道之间着正装的职员脚步匆忙安静,整齐有序地来回不断穿梭。

我稍微抬起头的那一瞬间。

中庭之中的一束光线直落,光与空间的结合完美到了极致。

这是一座将商业理念和艺术精粹结合到了让人惊叹的完美建筑。

穿着制服的保全在门口礼貌地拦住了我。

我经过层层登记,来到大厅的接待处前,对柜台后端坐着的美丽小姐说明了来意。

她们如遇见外星人一样看着我。

我低头看看,我昨晚上外出时穿着灰色开衫开司米长裤,衣着还算得体了,只是脸肿似猪头。

我站在柜前对接待小姐说:“请你给上面打个电话……”

三人面面相觑,有犹豫之色。

这时我听见有人远远出声唤我:“江小姐——”

我扭头看到梁丰年从电梯中匆匆地下来。

柜台后的三位年轻女孩子齐刷刷同时站了起来:“梁先生……”

梁丰年对她们点了个头。

梁丰年见到我这副尊容,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后在下一刻维持住了谦谦风度:“劳先生在忙,请你先跟我上去。”

电梯直达三十八层。

梁丰年将我安置在走廊外会客厅,又招来女秘书给我送茶,才轻声说:“他知道你在,只是里边有客人,稍等片刻。”

我点了点头。

梁丰年指指长廊尽头的助理办公室说:“我先去做事,有事随时唤我。”

我喝完了一杯茶,等了约莫半刻钟,看到几个高大的洋人从走廊中走出。

我从杂志中抬起头来,他们正好经过,对我客气点头致意。

这时秘书走进去敲了敲门。

一会儿她走回来微笑对我说:“江小姐,请进。”

我顺着秘书的指示走出玻璃的走廊,转入另一个异常开阔空间,尽头闭合的两扇门中间是一个繁复拙朴的图案,呈现的是一个完美切割形状的劳通标志。

我抬手轻轻推开,跃入眼前的是一整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欧式罗纱窗帘拉开了一半,远处可见太平山顶葱郁树木。

劳家卓在门响动的一瞬间就先出声唤我:“映映——”

我循声望过去,他正端坐在巨大的桌子后忙着埋首签文件。

我看到整间办公室宽阔如同皇宫,入门右侧是布置着沙发的会客厅,组合式宽大办公桌占据了左侧,暖色木材、黑白喷漆、流畅的线条和简洁的造型,而点缀其中华丽的金色家居装饰,则恰到好处显出了主人尊贵优雅。

即使以专业的挑剔眼光来看,这个室内装潢每一个细节都考究到了极致,大约是物质亦沾染了人的气息,一进入这个空间,就觉得和某人的气质非常和衬。

劳家卓低头刷刷地签署了几份文件,这才有空抬头看我。

下一刻他马上站了起来:“你脸怎么了?”

他推开椅子朝我走过来。

劳家卓扶着我在沙发上坐下,转身按下电话:“丰年,让秘书部送一个医药箱进来。”

我坐在沙发上看到办公桌的后面,还有一面白色底浅色螺纹的电视墙,后面有一大片的延伸空间,开辟了室外庭园平台和一个小型高尔夫球场。

他起身给我倒水。

室内温度合宜,他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衣,袖口挽起了一半,转身之间的风度是无可比拟的文雅仪容。

我愣愣地看着他俯身在饮水机旁专心倒水,就连背影都带了自然而然的稳妥雍容,我不禁默默低头,却看到我的鞋子在名贵地毯上踩出了一个灰色印子,眼前浮起方才接待处小姐的神色,终于明白,我果然是闯入这个精贵世界的外星生客。

劳家卓走回我身边:“想什么呢?”。

我想到此行目的,摇头对他勉强笑笑。

他抬腕看看表说:“映映,我十五分钟之后有一个会,你在这等我。”

他加重语气:“嗯?”

我点点头。

秘书将一个白色箱子送了进来。

他小心撩开我额头上的发,看了看我额头上的伤口问:“纱布换过没有?”

我摇摇头。

他皱眉:“怎么弄的?”

我含着一口水答闷声答:“不慎跌跤。”

他一手托住我的后脑,手指轻轻地按在我的颧骨。

我慌忙握住他的手说:“不要紧的,不要理会它。”

他深深皱眉,沉声说:“让我看看。”

我只好放开了手。

他轻轻撕开纱布,给伤口换过药,再把脸颊上的擦伤重新涂了一遍药水。

我略微闭着眼任由他摆弄,听到他有些不悦的语气:“哪个女孩子不万分爱惜容貌,没见过你这样三天两日就磕磕碰碰的。”

我说:“没什么事儿,过两天就好了。”

劳家卓将电视遥控器塞到我手中:“我一会就回来。”

他带上门后,办公室里安静如深海,我坐着坐着不知何时倚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模糊醒来时,窗帘被拉上,身上盖着一张轻薄的毯子,劳家卓坐在桌前对着电脑,转过头看到我,清隽脸庞露出微微宠溺的笑意。

他说:“醒了?”

我问:“几点了?”

他说:“七点过半。”

我竟然睡了超过四个小时,并且无一丝知觉。

想来胆敢在他办公室里睡得不知天日的人,我大概是第一个。

劳家卓走过来摸我头发:“怎么累成这样。”

我揉了揉眼角要爬起来。

他又怜又爱地握住我的手:“别抓到伤口!”

我坐直身体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劳家卓对我说:“你姑父的事情,我知道了,管教授偕同助手后天会从美国回来。”

他有心宽慰我:“我咨询过院长,养和的肿瘤中心在这方面临床手术上非常有经验,你不用太担心。”

我无奈苦笑:“又欠你天大人情。”

他略微有些气恼着说:“我什么时候才有荣幸让你在需要人帮忙时想得起我来?”

如今求人做事,我放低姿态:“劳先生,我已经上门来求你施以援手。”

他语气低柔着训我:“我上周外出公干,昨天刚刚回来,才离开一周你就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你有事不会给我打个电话吗?”

我慌忙转移话题:“劳先生,何不谈谈你希望我如何回报你的付出?”

劳家卓脸色一凝,在我跟前站起来冷冷地说:“我让丰年送你回家。”

才一句话就惹得他这么动怒,人一旦坐到最高位真是脾气越来越坏。

我坚持着说:“我不能再这样一直给你添麻烦。”

他阴寒地问:“你就非得跟我这么计较,你要拿什么来还,以身相许?”

我无所谓地答:“一副皮囊,早已腐朽,承蒙劳先生不嫌弃。”

他的凌盛气势忽然就低微了下去,转头轻轻咳嗽几声,才说:“我真是怕了你。”

我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劳家卓走开几步,坐在了隔我几步之遥的沙发上,将头靠在椅背上按住眉头说:“坦白说,映映,我希望你留在我身边,我不需要你做什么,我只要每天让我看得到你。”

他眉目之间染上了一层灰暗的倦意:“如果可能请你留在香港,不要再走——至少等你姑父康复。”

他勉力将手肘撑在沙发上,看牢我的眼睛说:“你明白我意思吗?”

我点点头。

他想了想,又说:“以后不许抽烟,如果要去喝酒,得先经过我允许。”

我琢磨了几秒,继续点了点头。

他目光在我的脸庞几度徘徊,忍了又忍,还是说了出来:“搬过去和我一起住。”

我出言打断他:“劳先生,你离婚书上的墨迹未干,不必这么急着找人暖房吧。”

劳家卓强势地说:“你仍然爱我,为什么不愿意留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