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见对她说:“这是江意映小姐。”

而后转过头:“映映,我太太周采萱,她喜欢朋友叫她帕帕。”

帕帕是一位棕发女郎,轮廓很秀丽,眉毛很长,眼睛很亮。

我微微笑着上前一步去亲她的脸颊。

我们打了招呼,帕帕忽然对我说:“江小姐,让我看看你的手腕。”

劳家卓对我鼓励笑笑。

我将手伸出去。

她摸了摸我手腕的骨头,笃定地对我说:“江小姐,你将来会很有儿孙福。”

我忽然间一愣,随即掩饰住情绪对她笑笑:“是吗?”

劳家卓握住我的手,掌心有温暖的力量传递过来,他对帕帕说:“她会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苏见转移话题:“亲爱的,孩子们在等,我们过去吧。”

劳家卓有心逗我:“映映,别太放在心上,你不知道初次见她是在他们婚礼上,她对我说的话简直差点没吓死苏见。”

我敷衍笑笑:“嗯。”

我一时晃神还没来得及细问,这时关心怡过来打招呼。

关心怡看来是他们熟识朋友,她打趣着说:“二少爷终于舍得佳人带出来宴客。”

劳家卓对她笑笑。

我诚挚同她致谢:“关小姐,上次我姑父在医院多得你照顾。”

她笑着道:“都是好朋友,不用这么见外。”

我有些心神不宁,所幸大家注意力都在小朋友身上,唱歌玩游戏切蛋糕,客人们都不拘礼,亲亲热热似一家人。

到夜里十二点多,孩子们玩累了陆续被保姆抱走。

男人们在大厅一侧的小沙发上喝酒吸雪茄。

劳家卓将昏昏欲睡的小哈抱起让佣人陪同送回家去,他回来时和我说:“映映,我过去和他们坐一会儿。”

我点点头。

劳家卓抚摸了一下我的脸颊,望着我笑笑才走开了去。

我看着他走过去,拍了拍张彼德的肩膀,张给他让了一个位子,劳家卓笑着坐进了他们的圈子。

我捧了一杯酒慢慢地啜。

这时我身边忽然有人说话:“你知道吗,他这几年深居简出,我见他的次数已经算不少的了,却从未见他这样笑过。”

我循声扭头,看到关心怡坐在我身后的椅子上,她脸上浓妆融掉了一些,五官更显年轻。

我礼貌起见答了一句:“是吗?”

她晃晃酒杯,有些微醺地答:“倘若真是爱一个人,连他皱眉你都会觉得心疼。”

我碍于身份尴尬,只好不多言语。

关心怡和我说起往事:“我那时从美国回来,他在养和已经住了半年的院,在理疗师的帮助下开始做复健,那是非常非常的辛苦事情,每天就是咬着牙一遍一遍地做背部支撑、使用拐杖、练习下地站立……我就是那时开始喜欢她,他整个人明明又消沉又绝望,却仍拼命地付出那么大的毅力忍着那些常人根本无法忍受的剧痛。”

“他在医院的时候,钱婧就坐在外面的椅子上默默地等,劳家卓是很少让她在身侧的,没想到后来竟结了婚。”

她对我笑笑:“你知道吗?因为看到他太太是钱婧,所以我一直觉得我尚有机会。纵然他是高傲孤清的男人,但我自诩有些许自信或许可以打动他。”

她恍惚地笑:“直到后来看到你,才知道我为何没有机会。”

我静静地看着她说话。

“我一直在想,他这样的人,要的究竟是怎样的女人。”

“见到你本人我才明白,他要的不过是一个最简单素净的女孩子。”

“你知道,他太精于谋略,身处那样商业圈子,一日二十四小时不断的谈判,营运,利润,有时候,人是会在这样环境中迷失自我。”

“可是面对你,却能令他回到真实的自己。”

我默默地看着眼前的美丽女子,她嘴角含着笑,眼中却有薄薄的泪光。

我认真地想了想,觉得她说的是有道理的话,但却不再觉得那个人是我。

四年前的江意映或许还称得上干净,但是今时今日,不提也罢。

我给她倒酒:“我们再喝一点儿。”

关心怡说:“映映,我还真没法讨厌你,据说他现时跟你住在旺角的公寓?”

我点点头。

她有些惊讶:“你没去过他的寓所?”

我摇摇头。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凑到我耳边对我说:“他在浪澄海湾C型单双号的两间复式屋,那才是家。”

我和她说:“我不知道,他没和我提起过。”

关心怡马上笑着说:“我也是没有被他邀请进去过,他背上旧伤时有发作,医生建议定期做物理治疗,他的理疗师是我们医院的医师,我赖皮跟着医生进去过一次而已。”

关心怡交付完心事,整个人非常的轻松,不断拉着我喝酒,未曾料到我们酒量是棋逢对手,喝到最后都有点惺惺相惜,两个人已经有些轻飘飘的愉悦。

回去的路上劳家卓一直扶着我的手臂怕我摔倒。

他在车上问:“你和关心怡聊什么这么开心?”

我打了个酒嗝,模糊着说:“我看她可爱一些,你当初怎么没选择她?”

劳家卓没有说话。

我转头看他。

他头倚在后背,一边的脸埋入黑暗之中,许久才幽幽地说:“江意映,你难道真心以为我是要另择良妻?”

我笑着说:“二少爷高兴怎样都好。”

他当我喝醉,不再理会我。

我的确有些头晕,回到家洗澡了挣扎着扑到在床上睡着了。

这一夜似乎异常的冗长。

我睡得浑身疲累,却一直醒不过来。

灵魂又一路飘荡回到细微冷风的空旷平原。

白衣蓝裤的小小孩童,对着我咯咯地笑,然后在我身前奔跑。

我心里满溢柔软欢喜,快步去追逐那个一蹦一跳的蹒跚小小身影。

眨眼间那个小人儿突然消失不见,眼前变成了漫天铺地的淋漓殷红。

我一脚踩在地上,脚上粘稠的血液四溅,我绝望地跪下去,捧起地上一滩炙热的血迹。

身上的冷汗湿透了后背。

肩膀被人轻轻摇晃,有低醇沙哑的嗓音唤我:“映映,映映……”

我一头冷汗地惊醒过来,看到眼前一张略有担忧的面容,一瞬间甚至认不出这是谁。

劳家卓看我的眼神,眸中炽热的火光一点一点地熄灭,转成幽暗的冰凉。

他说:“映映,是我。”

我抬手捂住脸,哑着嗓音说:“对不起,吵醒你。”

他扶住我的肩膀:“噩梦而已,别害怕。”

我想到梦中场景,觉得心痛欲裂。

劳家卓耐心地一下一下摩挲我的背。

他低声哄我:“映映,没事,我在这里……”

我捏住他的衣角,将自己从梦中抽离出来。

他待我平静一些,替我擦干身上的汗,然后轻轻地环绕住我。

我一直没有睡着。

劳家卓的胸膛体温微热,我被他安置在一个舒适心安的怀抱。

我们在黑暗中沉默不语。

“映映,”劳家卓的声音在身后低低传来,是安慰的语调,却无可抑制地带了微微难过:“如果你愿意生,我们可以再要一个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莫急莫急。咱慢慢来。

(五一)

夜里后来在他怀抱中睡得安稳,我到醒来已经近十点,劳家卓起来后却有点低烧,早上他仍在房内睡。

我在厨房热牛奶时,忽然门铃大响。

我去应门,一个小小身影挤进来迅速抱住我大腿:“小婶婶!”

佣人在门口搓着手对我微笑:“江小姐。”

劳家卓从房中走出:“阿香,怎么了?”

我打开门:“请进来说话。”

阿香说:“二少爷,琦璇小姐没有回来,家里没有人,小哈闹着要找你。”

我将劳小哈牵进屋里,他环视屋子一圈,大声地欢呼了一声:“龟龟!”

正在客厅地板上爬动的巴西龟茫然四顾几秒,下一个瞬间骤然把头缩了回去,劳小哈肥嘟嘟的小指头差点没把江意浩的乌龟捏死。

佣人将小哈送过来后返回大宅。

我陪着他趴在地板上翻来覆去地折磨了半天那两只乌龟。

一会儿他玩累了,我抱起他坐在沙发上给他喝果汁。

劳小哈忽然说:“婶婶,你的手怎么了?”

我穿着短裙T恤,手臂上的几道疤痕明显。

劳家卓刚好换了件衬衣走出来,看我的眼神瞬间有些黯然,他别转头低咳一声说:“小哈……”

我已经开始扮鬼脸吓唬他:“龟龟咬的,你要再捏它的脑袋,它就咬你。”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劳小哈立刻爬下沙发朝劳家卓跑去,一边腻着撒娇:“叔叔,你让让龟龟伸头出来让我看看嘛……”

劳家卓原本蹲了下来要抱他,被小朋友一头撞进怀中,他一时没有接稳他,一手抱着他一手撑着坐到了地板上。

我赶忙站起来抱住小哈:“叔叔身体不舒服。”

劳小哈关于这一点似乎非常敏感,他马上抬头望着劳家卓。

劳家卓站起来摸了摸他的头:“我没事。”

我低声说:“难得周末不工作,吃了早餐再睡一会吧。”

劳家卓点点头答应我,然后对劳小哈说:“阿香不是说把老师留给你的艺术功课带来了吗,要先做好功课。”

劳小哈乖巧点点头,劳家卓赞许地笑了笑进厨房喝牛奶。

劳小哈将拿来的本子摆放在茶几上,又拿出一盒蜡笔。

我在一旁看。

他兴致勃勃地将一本手工画本涂得像鬼画符一样,给瓢虫画五颜六色的圆点,给蜜蜂贴上红色触角。

觉得有趣,我伸手取出一支蓝色的画笔。

在动物园的那一页的空白处,抬腕轻轻落笔,画出一道弧线。

劳小哈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三十秒之后他用力拍手叫道:“小婶婶好厉害,会画四条腿的大象!”

我被他逗乐,小哈只会画平面,任何小动物都只有两只腿。

这时劳家卓的手机响,他出来接电话时看到这一幕,眼睛里漾出浅浅笑意。

我握着小朋友的手,教他画树木,画屋子,劳小哈很聪颖,简单的笔画教一遍,他已经能学得有模有样,然后又做蜡泥,一大一小两个人玩得不亦悦乎,不知不觉一个早上过去。

中午佣人司机自劳家大宅将大盒丰盛餐点送过来。

佣人伺候小哈吃饭,劳家卓仍在房中睡觉。

我怕他睡太久伤胃,进房内叫他,他有些模糊地应:“嗯?”

我说:“有没有好有一点?”

他点点头。

我说:“起来吃点东西吧。”

我朝着卧房的浴室走进去。

劳家卓已经在床上坐了起来,他沉声唤住我:“映映。”

他说:“过来。”

我说:“干嘛?”

他强调:“过来。”

我站定在他身前。

他问:“你手怎么了?”

他抬手抚上我脸颊,我全身滚烫,手抖得厉害。

劳家卓有些讶异:“发生了什么事?”

我勉强控制着自己声音的平稳:“是心理问题,我画画就这样。”

我在浴室呆了很久,用冷水反复地洗脸,勉强止住了胸口的恶心呕吐的感觉,忽然间非常想吸一支烟。

劳家卓等在门口。

他说:“映映,你得克服这个心理障碍。”

他没有商量的语气,他用的是命令式。

我自那日起开始重新练习绘画,最起初是和小哈一起随便涂鸦,琦璇结束在港工作接他回美国和爷爷奶奶团聚后,我开始专心重拾专业,空间比例,开合层面,采光和角度,色彩质感的谐调对比,对着电脑重新练习绘图软件。

可能方法太冒进,最初的几天我心理刺激严重,晕眩,失眠,欲呕,然后吃不下饭。

咬着牙不肯放弃的结果是一个礼拜下来人开始走路都打着飘。

劳家卓非常担心。

我终于开始一周去看一次心理医生。

我晚上在培训班上设计课程,重新面对建筑稿纸时,感觉到心底枯竭的泉眼,有清甜甘泉的水滴慢慢涌起。

过了一周之后,我在家里举起手对劳家卓说:“我似乎好一点了。”

他刚刚下班回来在喝一杯水,抬起头有微微欣喜:“我就知道你可以。”

我微笑。

他握住我的手,在我的手臂上轻轻吻了一下。

我心底有些异样感觉,挣开他转身回厨房。

我在厨房泡一杯花茶出来,看到劳家卓已经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我最近精神状态不稳定,经常半夜亢奋异常,白日萎靡不振,连累他也睡眠不足,眼窝下泛起一片淡淡憔悴的阴影。

一个月之后我拿着老师的推荐信,面试进了DDSA Design在中国的事务所。

我知道这其中并非没有劳家卓的运作,但我徒劳和他在社会中坚持无谓的自尊又有什么用处,我会用工作成绩证明自己。

在DDSA的办公室,我从客户咨询开始做,在项目开展之前,对每一个高级客户进行详细的沟通和拜访,而后做概念执行,后来在港岛附近开发的一片高档别墅社区敲定了公司的Claudio Nardi,我被他召到了手下做设计助理。

我如今每日早出晚回,每天清晨早早起来就一片兵荒马乱,在镜子前将自己武装得精明干练,然后精神抖擞地出门上班。

偶尔碰到晚上临时要加班做事,变成了劳家卓在家候我。

有时我太晚他便到楼下的街口等我,我从计程车下来拎着大包疾步走过人行道,就看到他站在路旁,手插在口袋里,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

有一天他忽然对我说:“映映,你如今非常漂亮。”

我有些哑然,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脸上残妆,我不过穿着写字间里最规矩的蓝裤白衣,一天打拼下来似老了十岁,劳家卓先生眼光真是奇特。

我笑笑晃进厨房找吃的。

劳家卓替我找碗筷,叮咛着说:“再忙也要记得吃饭。”

我开始正式做设计案子时,劳家卓出了一个星期的公差。

我画图很手生,Claudio Nardi在工作上是一个严苛到了极点的人,而且对于我负责处理的细节提出的要求非常的模糊抽象,我交的初稿他不甚满意,我越发压力巨大,于是更加画不出来。

我只好一日二十四小时带着稿纸和电脑,想到一点点细节都要随时随地修改,简直疯了一般。

劳家卓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坐在客厅睡着,手提电脑仍然开着,我蓬头乱发,身边是散落的各种型号的模板和针管笔,地上都是撕掉的废纸。

屋里乱得似垃圾场。

他坐到我身边:“映映?”

我有些迷茫地睁开眼。

他问:“怎么了?”

“嗯,没事。”我爬起来胡乱收拾着桌面,将泡面桶用报纸卷着丢进垃圾箱。

他攒着眉头:“你中午还是晚上吃这个?”

我边忙活边回答他:“中午。”

他将我拉起来,将我塞进房间,替我翻出舒适衣衫:“换衣服。”

我问:“干嘛?”

他说:“我带你出去吃饭。”

我抱头:“我要画图,明天老板要了。”

他说:“先吃饭,填饱肚子才有力气,大不了晚上回来熬夜做。”

我的确是饿了,顺从地换上衣服。

司机自机场接他回家之后已经下班,劳家卓自己开车载我外出。

车子停在流光溢彩的餐厅外,独立的开阔包间,玻璃窗对面是深港璀璨海景。

食物很快送上来。

劳家卓时差感明显,胃口欠佳,反倒是我吃得风卷云残。

很快我面前的空碟子堆了好几个,我拾起餐巾擦擦嘴巴满足地靠在椅子上,想起来跟他说:“小哈前几日打电话来找你,央求下次回来你带他去大房子玩。”

他点点头,白皙脸庞露出一丝清倦笑容。

我随口问:“哪幢房子惹得他这么心心念念?”

劳家卓说:“嗯,在森海豪庭,小哈在国内时生日宴会都在那里举办,小朋友们一径都喜欢。”

他说:“改日带你过去看看好不好?”

我兴致不高:“再说吧。”

他点点头,也不再说。

“映映,看。”他指给我看玻璃外。

我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远处的大厦顶部掠过一片流光溢彩的弧线。

我兴奋地坐直身体,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道光影幻彩变化的角度。

我迟钝的脑子于此刻开始运转,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回家!”

我泡了一大马克杯浓咖啡,重新坐到电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