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承书神情平和宽厚:“坚持向前走,挫折总会过去的。”

下午收工之时,接到劳家卓电话:“映映,今天顺利吗?”

我不想说话,嗯了一声。

我握着电话:“可能晚点。”

我侧过头对那端说:“先这样吧。”

袁承书在旁专心开车,看见我挂了电话,转头对我笑笑。

我对他说:“我不是自由身。”

他不动声色:“据我所知你单身。”

我笑笑不再说话。

夜里劳家卓在客厅等我:“怎么这么晚?”

我扔下手袋坐进沙发,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勉强说了一句:“和朋友吃了晚饭回来。”

他推开手边的笔记本,上来解下我手腕上的表,然后松开我盘起的头发,扶起我的肩膀让我躺到他怀中的舒适的位置:“累到这个样子。”

我起身默默推开他,走进浴室洗澡。

洗了澡出来,我走进房间里打开冷气,沉默不语地躺在床上。

眼前却一轮一轮播放那个男人隐晦轻蔑的笑意,如按错了键的一幕凌乱电影。

“江家也算大方之家,江小姐至于这么见不得光地跟着他吗?

“我早就听说江小姐深爱二少,为了和他在一起不惜背叛家门耻辱,连妈妈被二少亲手复仇都可以不在乎。”

仿佛一枚细细的针,刺得我脑袋一阵一阵地抽痛。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

劳家卓进来时,寒气扑面,他忍不住轻咳一声:“映映,怎么开这么冷?”

我翻找空调遥控器。

他抬手抚上我的额头:“怎么了?”

我别过脸:“没事,有点累。”

我拉过被子裹住身体。

第二日早上上班之前,我对着镜子扑粉,又狠狠地刷了两笔胭脂,镜子里的人终于有了一点点人色。

今天在展馆我心神不宁,幸好工作一切顺利,晚上是主办方邀请的众多界内人士的时尚晚宴。

我觉得脑袋四肢都有些沉重,找了借口推辞回家。

屋里很静,我开了一盏台灯,躺在沙发上,很快迷糊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大门打开的声响惊醒,挣扎着坐了起来。

劳家卓推门进来。

他进来按亮了客厅的大灯,看了我一眼,白皙脸孔没有任何表情。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他走到我面前,将数份报刊放到我面前桌上,居高临下地问:“映映,这是怎么回事?”

我今天一早开始就在会展中心,没有进过办公室,不知道报纸登了什么新闻,于是拿起来看。

那一页正好是一副照片,背影是昨晚我们吃晚饭的餐厅,袁承书在下台阶时扶了我一把,不过是两秒钟的事情,拍起来手挽着胳膊却好似真假之间留下了惹人遐想的余地。

配的标题和文字是劳家卓为与前妻复合而二度离婚,两人关系陷入扑朔迷离,江小姐夜会神秘男子姿态亲密之类引人眼球的桃色新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语气有些生气:“你不能低调一点?”

我忍不住出声辩解:“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吃个饭,为什么要躲躲藏藏?”

他说:“吃饭没什么,你们不知道避一下狗仔?”

我冷冷地说:“我没有劳先生专业,我又不是做坏事见不得人,从来不会注意有没有人跟拍。”

劳家卓见我毫不悔改,脸上森寒一片。

他是恨铁不成钢的怒气:“我这段时日花费了多少力气将这些新闻压下去,你却要在这风口浪尖跟人约会?”

我也受够了,站起来冲他痛快地叫了出来:“他们爱拍那就让他们拍个够好了,又不是拍你,劳先生出入有豪华座驾无数保镖护驾,又不会拍到你!”

他怒火阴沉:“你还给我顶嘴!我不过是担心你安全!”

我感觉心头刺痛的血汩汩流出,我对着他尖叫:“我今日所得的一切,还不是拜你所赐!”

我声音很大,带着莫名的恨意,劳家卓都一愣。

我一把摔开了手边的报纸,踢开了茶几走出去。

“映映,你能否为我考虑一点?”他伸手拽住我:“我想要接你上班,你百般抵触,给尽脸色我看,现在不过是一个认识几天的普通朋友,他接送你邀你晚餐你就这么乐意?你讲点道理,你让我怎么能不生气?”

我看进他的眼眸深处,燃烧着的是明暗不定的逆鳞之火,我从来不曾也不敢忘记,温和文雅的劳家卓,终究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裁决者。

他一字一字,带了质问的语气:“我出现在你身边,让你觉得难堪?”

我慢慢开腔:“劳先生,我很感激你对我的帮助,但请你明白,我江意映并未委身于你。”

他眼底深处那一束火光慢慢熄灭,转过头轻轻咳了一声。

我只觉得身周犹如一片茫茫废墟,语气带了无可避免的悲凉:“你想将我关着到几时?我已经改变,我们的过去,也已经再也回不去,现在我早已顽劣不堪,你爱的是我,还是四年前的江意映?”

劳家卓脸色变幻之中一再地惨白下去:“你以为我看不清自己的心?你以为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平静之中带了失望:“你如果觉得你亏欠了我而弥补我,或者还想要找回曾经的感情,我可以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了——那我们完全没有必要这样继续下去。”

他咬着牙,话音有些颤抖:“我做得还不够,还让你有心思胡思乱想?”

我麻木地说:“我在你的阴影下活了半生,我渴望摆脱你。”

话出口的一霎那,我就知道我这句话说重了。

劳家卓定定地望着我,脸上神色是重击之下那一瞬间的安宁,而后慢慢浮起了一丝不可置信的惨痛。

他脚下动了一下似乎想走过来,下一刻身形却骤然顿住。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仓促地开口说话:“我们不要吵架。”

他直接转身朝屋子外面走。

直到那抹高挑瘦削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我才从周遭的一片死寂惊醒过来,推开门追了出去。

我从楼梯窗户看到他的车仍停在楼下,急忙扑向电梯。

等了好一会电梯才下来,我冲进去,对着电梯键又是一阵猛按。

电梯门打开的一刻,我挤出去,过走廊,跑出公寓大楼的大堂。

我站在玻璃门前朝着街道张望,脚步却瞬间定住了。

我已经看到他的身影,劳家卓倚在台阶下的墙上,我看到他在拨电话。

他左手手肘靠在墙上勉强支撑着握住手机,右手却紧紧地揪紧了胸前的衣服,不远处的路灯投射而来些许暗暗的光线,我却无比清晰地看见了他霜白的脸色和额上的密密冷汗。

他眉头紧蹙成一道深刻的褶皱,神色是寒凝如石一般的僵冷,不知是忍着多大的痛楚,才用毅力支撑着整个人不倒下去。

车门几乎是即刻打开,徐峰从里面冲出来,脚步慌乱:“劳先生?”

徐峰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入后座。

我推开旋转玻璃门,却只能浑身发冷地站在大楼的台阶上,看着那辆车子呼啸着驶走。

作者有话要说:打分吧,姑娘们。

(五五)

傍晚城市乌云压城,热带气旋预警升起三号风球,路人皆脚步匆忙地赶在台风抵达之前回到温暖的家。

我在街道旁站了一会儿,忍了又忍,还是掉头直直地朝着身后的那辆车走去。

车上的两个男子马上下车走出来,有些尴尬地同我打招呼:“江小姐。”

我心情苦闷,哀求他们:“你们不要跟着我行不行?”

我身前的一位穿牛仔T恤,讲话很斯文:“江小姐,我们不会打扰到你。”

我和他说:“我吃个饭,搭大众交通工具回家,不会有任何麻烦,请你们回去吧。”

男人说:“劳先生会怪罪的。”

我说:“你不说我不说他怎会知道。”

他说:“江小姐请体谅,我们不敢懈怠,后果承担不起。”

劳某人手下还真真都是忠臣良将。

我于是不再说话,转身独自一人慢慢地在街上走,我不愿回家,因为房子太空虚。

在高层的意大利餐厅,前菜沙拉刚刚上来,大雨终于倾盆如注而下。

我慢慢地将一份晚餐吃得干净,然后对着杯饮料,手撑着额头,慢慢地看雨水帘幕之中的高楼大厦。

车辆在下面汇合成灯光闪烁的河流。

江意浩已经返回新加坡度暑假,小姑姑下个月要陪姑父去加国,她和我说他们夫妇在考虑移民。

意式餐厅人烟稀少,服务生在吧台后面百无聊赖地悄悄翻看手机,钢琴曲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寥落。

我孑然一人,在这台风天的夜晚,看着大雨覆没这座巨大的城市。

人有些时候的寂寞,真的是难以言述。

晚上近十点,我结账下楼,心神恍惚地推开旋转门时,却完全怔住了。

大楼前泊着一辆香槟色的宾士车,雨刷不断刷落挡风玻璃前的雨水。

几乎是同时,车门打开,司机撑了黑色的伞出来,声音在风雨中有些回音:“江小姐。”

我脚步略微迟疑。

这时后座的门推开,劳家卓苍白英俊的面容在雨中微微闪现,司机赶忙走过去替他遮雨。

劳家卓下车来,接过了司机手上的伞。

他缓步朝着大楼的外檐走来,暴雨打湿了他的裤脚,他却文雅从容一如往昔。

他站到我跟前,寻常的语气:“这么大的雨,就你还在外面磨磨蹭蹭。”

他牵住我的手,两个人并肩往车上走去。

车门关上后阻隔了外面的风雨,宽敞的后座温度适宜,劳家卓抽过纸巾盒递给我:“擦下头发的雨水。”

他转头抽出纸巾掩着嘴低头咳嗽。

劳家卓穿一件深绿粗布裤子,白色休闲衬衣,只是裤子下面被雨淋湿,变成一大片的深颜色。

我说:“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出来了?”

他无奈地道:“还不是因为有人一直不回家。”

我还来不及说话,他却抬手按上了胸口,皱着眉咳得越发难受。

我忍不住伸手替他轻轻地揉着胸口,他握住我的手,在脸颊上蹭了蹭,闭上眼有些疲倦地靠在后座。

这时他的电话响起,他闭着眼不愿意动,我从裤兜中替他取出来,他看了一眼屏幕,然后接过来:“咳咳,宗文。”

电话那端杨医生的声音大得我都能听得见:“这么大的雨你又跑出去了?!”

劳家卓又闭上了眼,只略微蹙着眉语调有些模糊:“嗯。”

杨宗文问:“那两瓶药水挂完没有?”

劳家卓说:“差不多了。”

杨宗文痛骂:“你大少爷的差不多就是一瓶都没完是不是?这种鬼天气是不是我得过去给你挂完?你能不能病得安分一点啊!”

劳家卓说:“你今晚不用过来了。”

杨宗文问:“什么?”

劳家卓淡淡地说:“明天再挂吧。”

他收了电话,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说:“先送你回去。”

我按住他的手:“不是还在生病吗,先回你家吧。”

他点点头,也不再反对。

车子停在地下车库,自负一楼直接上去,狂风骤雨的声响遥远得好像一幕背景。

劳家卓进屋给我找了干净毛巾:“衣服有没有淋到?”

我今天穿了西装短裤雪纺衫,只有鞋子湿了而已,摇摇头对他说:“你上楼换身衣服吧。”

他身体明显是差,不过是上个楼梯,可是他走到二楼便开始有些虚喘。

他前两天在我家里强忍着病发,这两样天应该都还一直在病着。

劳家卓走进衣帽间,这时候杨宗文又打了一个电话过来,我接通了。

他惊讶语气:“是你呀,映映芭比?”

我说:“杨医生,他在里面换衣服。”

杨宗文问:“你跟他在一块?”

我简单地答:“是。”

杨宗文说:“你在真是太好了,我不用过去了。”

我问:“他身体这两天情况怎样?”

杨宗文直接说:“心悸前天发作得严重,他没有能够好好休息,体力过度透支。”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

杨宗文不忘叮嘱:“你今晚留心照顾一下他,要是发烧的话给我电话。”

劳家卓走到卧室门前:“映映?”

我将他的手机放到茶几上:“是杨医生的电话,你进去躺着吧。”

他点点头,转身回睡房。

我进去洗干净手,将衣衫上的一身水气烘干,然后轻轻走进卧房,劳家卓已经半躺在床上,沙发上他的手提电脑还亮着,床头柜上搁着几份公文,他闭着眼静静躺着,眉眼之间透着说不出的清倦疲累。

床边有一个点滴架,上面挂着两瓶药水,一瓶完好如初,另外一瓶针管被拔出,只挂完了半瓶。

我将他的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把剩下的药水挂完吧。”

他将手搁在床沿,顺从地任我摆弄。

我撕开一次性针管袋,重新连接上瓶子,将他的袖子挽起,这才看见他左手的手背这几天针打得多,静脉血管周围已经是一片青紫,我换了右手,也好不到哪里去,只好仔细消毒,小心翼翼才敢把针扎了下去。

他用另外一只手抬起来摸了摸我的脸:“总是要你费心照顾我。”

眼神和声音都太温情脉脉,我有些受不起,只好勉强笑了笑。

劳家卓说:“映映,雨太大,今晚在这里睡吧。”

我点点头安抚他,然后下楼替他热了杯牛奶,端上楼来让他慢慢喝了下去。

劳家卓将空杯子递给我。

我坐在他身前的凳子上,对他说:“你要多顺心的没有,我只会惹你生气。”

他真是没有力气了,眼皮抬了抬,声音微弱不可闻:“你少说几句这样的话,我就会生气少一点。”

我低低地说:“我跟你吵架惹得你犯病的次数不够多么。”

劳家卓本来闭着眼,听到我说话,勉力支撑起身体,拍了拍身边:“映映,过来。”

我坐到他身边:“怎么了?”

他神色平和:“不要多想,我身体偶尔会这样,不关你的事。”

我张了张嘴:“我……”

他不让我再说话,只将头倚在我怀中:“好了,让我睡一会儿。”

我略微撑起胳膊枕住他的身体好让他躺得舒服一点,然后静静地守着看药水滴落,耳边传来他绵长轻弱的呼吸声,耳鬓厮磨之间的柔情渐暖,他在我身边总是睡得很沉。

多年之后我们彼此陪伴的这般静谧安好的时光,于我的感觉却如同在一个美丽但是危险的深渊滑落,我陪在他身边,是会有种末日的感觉。

办公室里的时针指向七点,我终于收起桌面上大卷稿纸,快速关上电脑,拎起包往外面走。

我回到家洗手进厨房,自餐桌打开那一大堆食材,在料理台前埋头忙碌,一直到晚上八点劳家卓推门进来,身后跟着提着白色药箱的杨宗文。

劳家卓这两天夜里回来我这边,躺在床上打了几天点滴,身体勉强恢复了些力气。

劳家大屋的大厨日日换着花样做各式的汤药和营养滋补品,佣人每天一盅一盅地送过来,恨不得一日二十四小时给他进补。

他胃口不好,工作又忙,病着的时候就宁可依赖营养液,我拣着他可心的,千方百计哄着他吃。

杨宗文知道我有些许医护知识后,只派司机送来药水和配方单,只有晚上偶尔会来给他做检查。

我这几天下班就按时回家,除了顾着他身体,几乎什么也没做。

杨宗文进厨房来笑着同我打了声招呼,然后进房间替劳家卓做例行检查,一会儿他出来,也不用我招呼,自顾自坐在厨房的小餐桌边上,津津有味地品尝那一道荷花鱼翅。

他多年后倒是不吝夸赞:“小映映,你真是越大越宜室宜家。”

我坐在沙发上,懒懒地朝他撇嘴笑笑。

劳家卓走出来:“映映,怎么不吃饭?”

我说:“我不饿。”

我被厨房的气味熏得头晕眼花,此时完全没有了食欲。

他抚上我脸颊:“你上班都够忙,让佣人来做吧。”

我不置可否,只按了按他的肩膀:“你先陪杨医生吃吧。”

两个男人舒服地靠在椅子上,筷子和杯盏撞击之间是偶尔低声的几句交谈。

顶上一盏普通日光灯,从客厅望过去,劳家卓病后稍显清瘦的脸颊,依旧是眉眼如画的一段剪影。

数日缠绵的低烧退了下去,他精神略微好了一点,这几天下午司机有时会送他回来休息,梁丰年日日携带文件过来请安,这人生一场病惊动朝野。

劳家卓很快如常上班。

我却知道我开始不对,早上上班走出地铁站口,明亮阳光照耀而下,我眼前都是大片的重影,我情绪有越来暴躁倾向,夜里听到他一点点动静就心惊肉跳地惊醒。

然后就是整夜再也无法安睡。

我的心理疾病有些复发的迹象。

我强忍着工作,可是影响已经非常明显,我图不出画来。

只有喝酒或服用安定会好一点,我之前已经戒掉烟酒,这两天因为手上有两份紧急的设计图,我只好在夜里喝少许酒,然后尽量在办公室里加班。

一天夜里袁承书等在公司楼下:“江意映,你为什么不再接我电话?”

我情绪不稳,对他也无法和颜悦色,于是直接说:“袁先生,我们不适合再见面了。”

他宽厚眉目略微皱着,思索着说:“你担心再像上次那样偷拍?”

他主动提起来:“上次是我疏忽,抱歉没有照顾好你。”

我纵然再气闷也不好对他发火,无可奈何地说:“我不介意,我只是不想牵累你。”

袁承书说:“我没有关系,我们就是普通朋友吃个饭也不行吗?”

我无比疲乏地说:“袁先生,我很抱歉。”

袁承书看我脸色,也不再勉强:“我送你回家?”

我摇摇头不愿再说话。

袁承书走道路旁替我拦出租车:“记得我电话号码,有事给我打电话。”

我回到一团乱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