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很实在,但是徐双华说:“我这里不是慈善机构。”

顾铭夕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极难看。他胸口起伏了片刻,低声说:“徐老师,您再给我一个机会,行么?”

这时,另一个老师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看到徐双华,说:“徐老师,有个事和您商量,今天写生课的模特儿突然生了病,来不了了,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模特,您看咱们是不是把课给调一下。”

徐双华扫了他一眼,又看向了身边的顾铭夕,突然说:“我认为,残缺的人体会给人巨大的视觉冲击力,那群小孩儿画满身褶子的老头儿都快画厌了,说不定换个年轻模特,能让他们爆发出创作激情。”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顾铭夕:“我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裸模,你肯做么?”

********

顾铭夕站在画室门口时,一颗心剧烈地跳着。

终于,他用肩膀推开门,慢慢地走了进去。

画室里有二十多个学生,都在自己的画架前进行着写生准备。有人抬头看到顾铭夕,眼里透出了惊讶的目光。

年轻的男人?这真的很稀奇。

但是更惊讶的目光是在顾铭夕身上的浴袍被褪下来后,画室里甚至响起了一片低低的惊呼声。

浑身上下,顾铭夕只穿着一条灰色三角内裤,二十多个画架包围在他身边,午后的阳光透过画室的窗子照了进来,洒在了他的身上。

无数的细小尘埃在阳光下飞舞,顾铭夕静静地站在画室中间,他低着头,含着胸,胸口起伏得剧烈,一会儿后,他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时,眼里透出了坚定的光。他慢慢地昂起了头颅,挺直了腰杆,舒展开了他的双肩。

他从未在那么多陌生人面前展露他的残肩,那骨肉被截断的地方,有着常人很难见到的伤疤。他动一动肩膀,那两团圆圆的截肢末端就会相应地动起来,骨头在皮肉底下小小地蠕动,被缝合在腋下的皮肤紧绷着,还有小小的颤抖。

这时候的顾铭夕很瘦,脸上、脖子和膝盖下的皮肤很黑,身躯和大腿的肤色却又很白,整个人黑白分明,看起来很滑稽。

他有一双修长而有力的腿,有着窄窄的腰和挺翘的臀部,他的肩膀很宽,却没有发达的胸肌,这时候甚至能看到一根根的肋骨。

顾铭夕的脸部轮廓鲜明,五官深邃立体,他的眼神平静得一点波澜都没有,仿佛这画室里二十多人的打量丝毫不会打扰到他的心境。

徐双华没有让顾铭夕摆特别的姿势,他没有手臂,很难摆出像样的姿势。徐双华只是让顾铭夕随意地站在那里,年轻的男人始终昂首挺胸,站得像棵树一般得挺拔,他的视线放空,不知望向了何方,在徐双华轻声的指导声和学生们悉悉索索的笔触声中,顾铭夕赤着身子站过了一节课。

下课时,徐双华亲自为顾铭夕披上了浴袍,他拍拍这年轻男孩的肩,说:“小伙子,你不错。”

离开美院,顾铭夕一时间不想坐车回去,他在路边发了很久的呆,看到了美院门口的一个公用电话超市。

顾铭夕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他挑了个位子坐下,用脸颊和肩膀夹下了电话的话筒,又低下头,用嘴唇按下了那一串熟记于心的手机号码。

他没有把话筒夹起来,而是歪着脑袋靠在桌面上,把耳朵凑到了听筒边。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庞倩的声音在那边响起:“喂,哪位啊?”

顾铭夕不吭声,他连着呼吸声都很轻,庞倩又问:“喂?”

几秒钟后,她说:“顾铭夕,是不是你?”

“…”

“顾铭夕!顾铭夕我知道是你!顾铭夕!”她的声音颤抖了起来,带着浓重的哭腔,“顾铭夕,顾铭夕你不要挂电话!你在哪儿啊!这是哪个地方的号码?你不在z城了吗?你干吗要躲着我啊!你到底碰到了什么事?你9月份还回去读书吗?”

“…”

她终于平静了下来,温柔地说:“顾铭夕,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最近可能过得不好,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忙。如果你觉得心里难受,你就给我打电话,你不说话没关系,我会说给你听,你要是不挂电话,我一定不会挂。顾铭夕,你得让我知道,你好好地活着,好吗?”

他在心中回答,好。

然后,他挂了电话。

庞倩很快就回拨过来,有人接起电话:“这里是公话超市…是s市…之前打电话的人?啊,已经走了…没胳膊?你说什么胡话呢,你见过几个没胳膊的人?”

88、第87章黎明之前

顾铭夕成为了徐双华的第四个学生,徐双华很忙,顾铭夕不能天天去见他,两个人就约定了每周见两次,每次一个下午,徐双华一对一地指导他画画。

顾铭夕听过徐双华在美院上课,他不热情,讲得中规中矩,但在指导学生画画时还是很耐心仔细。可是,当画室里只剩下顾铭夕和徐双华时,这位大师竟会变得分外严厉。

徐双华从来不会顾虑到顾铭夕是用脚作画,在他看来,用脚、用手、用嘴画画,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会毫不留情地批评顾铭夕,把他的画贬得一文不值,顾铭夕低着头不吭声,徐双华骂完了,又会冷着一张脸一处一处地点出顾铭夕的不足。

徐双华的脾气有点怪,凶的时候很凶,脾气降下来后,他对待顾铭夕又变得很和蔼。在外人面前,徐双华一直是个冷情的人,一如他疏淡的眉眼,但是顾铭夕发现,这位老师对他,有着一种父亲般的关爱。

不去学画、又不用去医院时,顾铭夕依旧去天桥摆摊,他的心情明朗了一些,总觉得一切都在往好的一面走。李涵的病情很稳定,手术后三个月去复查,肿瘤没有再长,她的精神也好了许多,最后一次化疗结束,她打算回z城休养。

顾铭夕有些忐忑地对徐双华说,他得陪着母亲回z城了,等到母亲病情稳定一些,他再回s市找徐双华学画。

顾铭夕担心徐双华会觉得他麻烦,没想到,徐双华只是笑笑,说:“不急,你妈妈的病比较重要。”

他留顾铭夕在家里吃饭,徐双华一个人住着一套跃层的大房子,楼上住人,楼下作为他的工作室。他没有让保姆做菜,而是亲自下厨做了三菜一汤,和顾铭夕一起吃了起来。

顾铭夕是头一回和徐双华一起吃饭,他低着头默默地扒饭,徐双华已经为他盛了一碗汤过来。

“尝尝我煲的菌菇汤。”他说。

顾铭夕脚趾夹起汤勺舀着汤喝了一口,说:“好鲜啊。”

徐双华脸上现出了温和的神情,他说:“我儿子也喜欢喝这个汤,不过,我已经很多年没见到他了。”

顾铭夕惊讶地抬头看他,徐双华知道他误会了,立刻解释:“我儿子和你同年,现在在英国生活,他是84年5月初生的,你呢?”

“我是84年8月,七夕那天。”

徐双华笑了:“我说我和你有缘分,就是因为,我第一次见你的那天,是我儿子21岁的生日。”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和他妈妈十年前离婚了,他妈妈带着他去了英国,中间,我只见过他三次。”

他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比了个高度,说:“他走的时候,11岁,个子才这么高。再见到的时候他已经14岁了,个子窜了一大截,相貌都变了许多。后来一次见到,他16,呵,也不知在英国怎么吃的,胖了许多,我说你该减肥了,他说你戒烟,我就减肥。然后,我就戒了烟。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他18岁生日时,我飞过去看他,他真的减了肥,变成了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很帅气,很阳光。和他走在一起,我都要抬头看他了。”

徐双华呵呵一笑,说:“今年暑假他会回来一趟,三年了,也不知道他变得什么样了。铭夕——”他叹一口气,拍拍顾铭夕的肩,“我不知道你爸爸和你妈妈有怎样的矛盾,我只知道,看到你,我就会想到我的儿子。你的父亲在外地,并不知道他的儿子在这里过着怎样的生活,但是我想,他心里应该是挂念你的。有些事,老天爷知道,我尽可能地多照顾你一些,也许就有更多的人在英国对我儿子好。我希望你能过得健康、顺利、开心,就像我儿子那样,成天都笑嘻嘻的。”

顾铭夕怔怔地看着他,徐双华又说:“铭夕,回z城后,你不要再去外面卖画了,我知道你是想赚钱,但是说实话,你的画可不止这点儿钱。这样子,到时候我给你介绍一份工作,我有认得出版社的编辑,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他上次找我,说让我介绍一个学生帮他画一套儿童绘本,只是不能署名,是给别的知名画手当枪手。一套6本,工作量很大,钱不多,画完大概只有3万多块钱,你画小动物很传神,我觉得你完全可以胜任。”

2005年的夏天,顾铭夕和李涵结束了在s市的治疗,一起回到了z城,徐双华信守承诺,真的为顾铭夕介绍了画儿童绘本的工作。

顾铭夕和出版社的编辑聊过以后,添置了一批更优质的纸张、画笔和颜料,他去新华书店翻看了许多儿童画册,依据自己的理解,动了笔。

李涵不用再去医院,每个月只余下了吃中药的开销,虽然数目还是不小,但顾铭夕觉得,生活真是宽裕了不少。

背着双肩包去买菜时,他偶尔会为母亲买一条活鱼、买一点虾,他把这些菜都留给母亲,自己只吃米饭配蔬菜。

炎炎夏日,为了节约空调用电,李涵就睡在顾铭夕的房里,顾铭夕则坐在写字台前,夜以继日地画画。他毕竟没有经验,一开始画出的样稿被编辑否决,来来回回修改了好多次,最后才约定了风格,一路画了下去。

秋天时,徐双华开车来z城看望顾铭夕和李涵,他到他们家做客,给了顾铭夕2万块钱,说是首笔稿费。

顾铭夕和李涵一定要留他吃饭,徐双华惊讶地看着顾铭夕在厨房里忙碌,用脚洗菜、切菜、炒菜,他身上穿着一条围裙,做起事来有条不紊,从容不迫,好像少了两只手臂,对他来说于生活根本就没有影响似的。

吃饭的时候,徐双华打开手机相册,给顾铭夕看暑假里他和儿子的合影,顾铭夕看到照片上那个与他同年的陌生男孩,染着一头黄毛,笑得意气风发,阳光灿烂。

他突然就想到了谢益,想到了周楠中、汪松,想到了简哲、刘翰林,甚至想到了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盛峰。顾铭夕有片刻的怔忪,那样的生活已经离他太久太久了,他的生活轨迹已经变得与他们完全不同。

他的火车正轰隆隆地朝着前方慢慢驶去,身后的另一个方向,是他曾经的同学、朋友,还有他的庞庞。

生活慢慢地变得平静,几个月里,顾铭夕做过一件蠢事,在他21岁生日那天,他走了很远的路,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拨出了庞倩的号码。

这是z城的固定电话,庞倩不用猜就知道是谁,她第一时间接起了电话,轻声说:“顾铭夕,生日快乐。”

顾铭夕觉得自己很傻,他歪着脑袋夹着话筒,不舍得放下电话。庞倩知道他不会开口,干脆就自言自语起来。

“顾铭夕,我们搬家了,大院马上就要拆了,现在已经贴了封条,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了。我爸爸在市中心买了一套房子,大概明年春天可以交房,我们家的电话不会改,你要是哪一天回来了,可以给我打电话。”

“去年圣诞节的时候,我和谢益去z城找你了,我给你在出租屋里留了纸条,你看到了么?”

“肖郁静出国了,谢益告诉我的,大二结束,她就去美国了,但是她在美东,谢益在美西,他俩还是很难见面的。谢益这两年居然一直都没有交过女朋友,真是太稀奇了,我和肖郁静不熟,其实我真想问问你,念高中的时候,她有没有和你说过,她到底对谢益是什么意思?”

“顾铭夕,我也一直没谈恋爱,上次你见到的那个盛峰,他和我的室友在一起了,就是杨璐。盛峰说他和杨璐打算一起读研,我想来想去,还是打算毕业了先工作两年。”

“顾铭夕,你现在好不好?你妈妈的病好一点了吗?我知道你在听,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句话呢。”庞倩的眼泪掉了下来,“后天就是我生日了,我20岁了,不是小孩子了,我今年的生日愿望就是能找到你,只要你不回来,以后我每一年的生日愿望都是要找到你。”

“顾铭夕,今天你许愿了吗?你的生日愿望是什么呢?”

顾铭夕在心里回答——我的生日愿望是,希望你能忘了我。

那一套儿童绘本,顾铭夕从夏天一直画到了冬天,交全稿的那天,他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陪着母亲去医院复查时,等待的时候,他兴奋地说:“妈妈,我一共能拿到3万6千块钱!而且,编辑说我画得很好,以后,说不定有其他的本子交给我画!”

他很久没有这样开心了,李涵也为他高兴:“这真的要谢谢徐老师,你下次再去s市,给他带份礼物去。”

顾铭夕点头应下,坐在母亲身边,他絮絮地对她讲着他的计划。

“我现在画的画,不能署我的名,以后,我要争取把自己的名字印到书上。明年,我的目标是赚10万块钱,妈妈,这样的话,我就能自己养活自己了。”

“那你得多辛苦啊,没日没夜地画,脚都要抽筋了。”李涵慈爱地顺着顾铭夕的背,“儿子,你现在太瘦了,还那么黑,哪个女孩子能看上你啊。”

顾铭夕笑道:“我干吗要女孩子看上啊。”

“你大了,该谈朋友了。”李涵说,“到时候,妈妈找你姨妈给你介绍姑娘认识。”

“妈,我…”

正说着,李涵的医生拿着片子走了过来,他的脸色很差,顾铭夕看着他,心里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医生说,李涵的肝部又长出肿瘤了。

因为进行过两次切除手术,李涵的身体已经不能支撑第三次手术,医生为她进行保守治疗,并且悄悄地对顾铭夕说,这一次的肿瘤长得很快,并且有扩散到其他脏器的趋势,最坏的可能,李涵的寿命不会超过三个月了。

顾铭夕的天塌了,他不信医生的话,依旧给李涵用最好的药,吃昂贵的中药,连着医生都说已经没有必要了,最后的几个月,让李涵吃好喝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人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但是顾铭夕不听,家里的钱不够了,他就开始借,亲戚们借遍了,他又打给鲨鱼和徐双华,鲨鱼给他汇了3万块钱来,徐双华听完顾铭夕的叙述后,说:“铭夕,你冷静一点,有些事你不要勉强,这些钱投下去,几乎算是没意义的了。”

顾铭夕对着电话喊起来:“怎么会没有意义!她是我妈妈!”

徐双华也不再和他多说,直接给他汇来了5万块钱。

李涵在s市住了两个月的院,她真的撑过了医生判定的三个月,顾铭夕高兴极了,可就在这时,医生劝他们出院回家。

他对顾铭夕说:“已经没有必要治疗了,真的。”

顾铭夕陪着李涵回到z城时,李涵已经没有人样了。

她瘦得皮包骨头,头发因为化疗掉光了,眼眶深深地凹陷着,连着上下嘴唇都合不拢,一排牙始终露在外面。

她的皮肤蜡黄蜡黄,肚子却胀得老大老大,她疼痛难忍,什么都吃不下,夜里又睡不着,只能一颗接一颗地吞止痛药。

黄伶俐不愿意来照顾她了,李世宇来看过姑妈一次就再也不敢来了,因为李涵变得太吓人,李纯有时候赶回z城看望妹妹,见到她,眼泪就止不住地掉。

顾铭夕却一点也不害怕,在他眼里,李涵依旧是他美丽温柔的妈妈。他每天围着李涵贴身照顾,帮她端屎端尿,擦身煎药,他给她喂饭,陪她说话,晚上就睡在她身边的地上。

他用脚做事很费力,但依旧慢慢地做着,李涵的脾气变得古怪又暴躁,她还会朝着顾铭夕丢东西,骂着难听的话,但顾铭夕从来都不会生气。

2006年的春天即将过去,天气渐渐热起来了,李涵变得越来越虚弱,她几乎什么都吃不进了,剧烈的疼痛折磨着她的神经,有一天晚上,顾铭夕问她:“妈妈,要不要我给爸爸打个电话,让他来看看你?”

这不是他第一次说到这个话题,但李涵每次都拒绝,这一次也不例外。她摇头说:“不要,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一会儿后,她说:“铭夕啊。”

顾铭夕应着:“嗯?”

“你上来,和妈妈一起睡。”

顾铭夕立刻就上了床,他侧躺在李涵身边,他的母亲微微地翻过了身,伸出枯瘦的手臂,拥抱住了他。

“我的儿子…”她的手伸到了他的脸上,轻轻地划过他的眉眼、鼻子、脸颊和嘴唇,李涵哽咽了,她缓缓地说,“在你小的时候,我去庙里拜菩萨,我对菩萨说,我的儿子很苦,他小小年纪,两条胳膊却没了,他以后可怎么办呢?当时我就想,如果让我来承担你一辈子的苦难,换你一世的平安健康,我也是会答应的。疼得受不了的时候,我就在想,菩萨一定是听到了我的话,他把苦难加诸给我,你将来就会好好的了。铭夕…”

她紧紧地拥抱着他,“妈妈不怕死,妈妈怕的,是妈妈死了,你可怎么办啊,你一个人在这世上,可怎么办啊!铭夕你答应妈妈,如果你觉得困难了,你就回去找你爸爸,你相信我,我了解你爸爸,如果你回去找他,他不会不管你的。”

顾铭夕没有吭声,李涵突然说:“你上次去e市,见到你妹妹了么?”

“见到了。”顾铭夕低下头,把脸颊抵在了李涵的肩窝处,他说,“她和爸爸长得很像,现在应该两岁半了。”

“你也见到了倩倩?”

“…”顾铭夕闭上眼睛,“嗯,见到了。”

“铭夕。”

“怎么了,妈妈?”

“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你和倩倩结婚了,你们生了一个儿子,长得很漂亮。”

“妈妈…”

李涵的声音带着笑意:“你们工作都很忙,我就帮你们带孩子,结果爱华也想带,我还和她吵架了。然后,水生说,这有什么好吵的,让铭夕和倩倩再生一个嘛。你们一人带一个,就不会吵架了。”

顾铭夕被她逗笑了:“妈,你这么想带孩子呀,那我赶紧找个女朋友结婚,生一个给你带。”

“贫嘴。”李涵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手又移到了他的后背,她一下一下地拍着他,就像小时候那样,“儿子,妈这辈子就是这样了,但是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妈妈希望你能做到,以后谈恋爱、结婚,都要认真、慎重,全心全意,好好地对待你的妻子,病痛苦难不离不弃这样的话,不是结婚时说的场面话,那是一种责任,不仅是对你的伴侣,还有你的小孩。”

她凝视着顾铭夕:“你的父亲是个不合格的爸爸,我不希望你像他那样。我希望你能爱你的妻子和孩子,不管他们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你都不能离开他们,你听到了吗?”

“嗯。”顾铭夕重重地点头。

“我还要你答应我,以后,妈妈不在了,你肯定会碰到很多困难,会碰到一些好人,也会碰到一些不好的人,你听着,不管你碰到了多不好的事,我也希望你能笑着走下去,绝对不能自暴自弃,你能答应吗?”

他说:“我答应。”

“以后,你境况好一些了,你答应妈妈,回去看看倩倩。”

“…”

李涵笑了:“如果她还是单身,你可以再追她一次的。”

顾铭夕抿着嘴唇摇头:“我和她,没有可能了。”

“傻儿子。”李涵叹口气,顾铭夕觉得母亲这个晚上很兴奋,精神似乎不错,他说:“妈妈,你说了好多话了,你不累吗?我们早点睡觉吧。”

“好,我很多年没和你一起睡了,好像一眨眼,你就长这么大了。”李涵笑眯眯地说着,她并不知道,现在的她,笑起来都很可怕。

但是顾铭夕一点也不在意的,他嘴角挂着笑,身子紧贴在李涵身边,他说:“妈妈,这么多年了,我都没能抱抱你,真对不起。”

李涵说:“下辈子,你再做我儿子,好吗?”

“好,咱们说好了。”顾铭夕依偎在李涵怀里,“下辈子,我还做你儿子,到时候,我一定天天都抱你一回,一辈子都不惹你生气。”

“嗯…”

这个晚上,李涵似乎睡得格外得好,顾铭夕半夜里醒来两回,看看自己的母亲,她的呼吸声很均匀,他又放心地躺回了她身边,睡了过去。

天亮了,窗外的光透进了房间,顾铭夕睁开了眼睛,他从被窝里坐起来,看向身边的母亲。

李涵闭着眼睛仰躺在床上,她长久合不上的嘴唇居然合上了,这样一来,她的脸就没有那么可怕,嘴角似乎还挂着一抹笑。

只是,她的脸色是灰白色的,一点生气都没有。

顾铭夕探身过去,用自己的脸颊去碰碰她的脸颊,他喊她:“妈妈。”

李涵一点反应都没有,顾铭夕把自己的额头抵在了李涵的额头上,她还有体温,一点也不冰冷,他继续喊她:“妈妈,妈妈…”

他用牙去咬李涵的衣领,用脚去触碰她的双手,他很轻很轻地踢着她的身子,一遍又一遍地喊:“妈妈,妈妈,妈妈你醒醒啊…”

窗外的天气很好,春末夏初,绿意盎然,鸟儿在叽叽喳喳地叫着。顾铭夕跪在李涵身边,眼泪无声地涌出了眼眶。

“妈妈,妈妈你醒醒啊,你想吃什么早饭,我去给你做。”他不停地用脑袋去拱李涵的身体,“妈妈,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