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吉祥走出,弯腰一福,恭声道:“禀太皇太后,太后,皇后娘娘,辰时即到。”

太皇太后颔首,转对旁边的如意道:“进去告诉玉扣子,立刻行刑。”

如意握紧微微颤抖的手,低声应允,“谨遵太皇太后懿旨。”

皇后看了安瑾一眼,安瑾会意,从皇后背后走出,跪下叩首道:“太皇太后,请恕奴婢冒昧之罪,只是,奴婢有一个想法,斗胆请您”

太皇太后微微不耐,道:“快说,莫误了这行刑时辰。”

“是!”安瑾一喜,连忙道:“奴婢窃以为年妃罪大恶极,何不把这缢刑改为杖毙之刑,便在这院里执行,一来既好泄了太皇太后,太后,皇后娘娘之恨,二来也好让这宫中之人引以为戒,永不敢再效法。”

“这,”太皇太后仍在沉吟,太后在旁轻声道:“母后,这婢子的提议倒甚是在理,碧仪以为这一来确可奏那以儆效尤之效,未尝不可。”

太皇太后微微蹙眉,末了,颔首道:“哀家原想给那年氏留一分体面,你说得对,就这么办吧。”

“安瑾!”

这人都要死了,竟还要受这样的侮辱,小双子与小吕子又痛又怒,死死盯着安瑾,若非禁军用剑紧紧架押着,早已扑将过来与安瑾拼命。

安瑾斜眸冷冷一笑,站回皇后背后。

“如意,吉祥,还不按太皇太后的旨意去办?”太后看了如意一眼,淡淡吩咐道。

“玉公公,如意姑姑在房外传旨说,让您把年妃带出去,改在院里行杖刑。”一个内侍急匆匆跨进房间,迭声道。

玉扣子眉头一皱,摆摆手,道:“咱家知道了,你且先下去,便与太皇太后说,咱家立刻带年妃出去。”

“是。”

看着那内侍奔出,玉扣子旁边的一名内侍神色紧张,低声道:“公公,那这年妃,咱们还”

玉扣子猛然打断了他,“什么都别说,现在就把她带出去。”

他说着,眯眼又看了床沿上垂眸不语的璇玑一眼,眸光犀利。梁上白绫已系,环好结绞,年妃的领子刚才也已教他们解开,露出颈上肌肤。

当第一下棍子杖落在璇玑身上,卯时转,辰时至。

棍杖的影子不断交叠,落到地上女子身上,如意咬紧唇瓣,眸光里,尽是院落四周各个人的眉眼,有的害怕,有的惊战却兴奋,有的眼角眉梢皆是快意…

神情各色,数不胜数。

她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意,更多的是一种死寂和惊栗。

明明在事前,她可以狠下心,但这时,却不断在想,如果他知道了,她该怎么办?他会怎么做?如果…年璇玑死了。

359斩杀百人(2)

打了多少杖?杖毙为止,一个女子能承受多少杖?

如意闭紧眼睛,不再去看那鲜红委地…她并没有讨饶,刚才还能听到她强忍着却仍微微泻漏出的痛苦低吟,现在,声息沉寂了下去。她快死了吗?

她心房猛地一缩,却又突然听到一阵动,眸光打开瞬间,只见凤鹫宫宫人一边,璇玑的贴身丫头翠丫哭喊道:“怎会这样?”

这丫头一直昏迷着,这时刚醒转。

臼只是,已经来不及了。如意幽幽地想,目光终于落到地面的璇玑身上。血,从女子的紫裙透出,她浑身是血水,就像浸在一泡红漆里。

混着战栗和害怕,被恐惧压抑着的快意,突然汹涌而出。年璇玑如果死了,他便是她的。本来,从前就是这样的啊。

她什么也没做!手谕,她没有私藏起来,相反,她把它交给了太皇太后,是太皇太后蔑视圣旨。如果璇玑死了,凤鹫宫里,知道璇玑原来心思要把手谕在朝官面前拿出来作见证的,也便只有蝶风和翠丫这两个贴身丫头。

咎要杀两个丫头,并…不难!

嘴角慢慢绽开笑意,酸涩的水雾在眼中轻轻转着。

她回不去了。

璇玑,对不住。

手指刚揩抹到眼角,却见翠丫突然挣开了凤鹫宫两名内侍的死命抓握,跑到璇玑身边,璇玑明明已无法动弹,这时却奋力挣起身子,厉声道:“回去!”

执刑的几名内侍大吃一惊,这百余杖下去,莫说之前已受过刑的年妃是活不成了,便是他们也打累了,她竟还能支撑起来?

太皇太后与太后也是一惊,太皇太后咬牙道:“来呀,把那婢子捉住,年妃,给哀家再打,直到杖毙为止!”

翠丫凝着璇玑,轻声而笑,却已满眼泪水,“丫头,不傻么?”

“主子,不要!”小双子惊骇得大叫出声,旁边的小吕子大惊,扬手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喝道:“住嘴!你疯了!”

这一下混乱,顿时震惊了所有人,如意心头一秫,突然一丝什么在脑里迅速闪过。

在禁军扭上翠丫的手脚前,翠丫伸手往脸上一抹,一块东西应声跌到地上。

“怎么会有两个年妃?”

如意耳边一嗡,只听得四周声息大乱,无数惊骇的声音逼迫而来,她前方的太皇太后,太后与皇后已倏地站了起来。

禁军蓦然罢了手,竟不敢去抓翠丫,因为,场中的翠丫…变成了年妃。

那地上正在受刑的又是谁?

站在太后背后的玉扣子脸色顿变,太后抿紧唇,微挽裙踞,快步走到另一个璇玑面前,伸手往她脸上一拈,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张人皮面具已被摔到地上。

互换了身份,棍棒下浑身是血的女子竟是年妃的贴身丫头翠丫。

太皇太后身子一晃,皇后忙搀住了,前者抚住心口,浑身颤抖,指着璇玑,连声冷笑:“好一个年璇玑!好一出李代桃僵!反了,你还真是反了!来人,把她给哀家擒下,十名禁军同时执刑,乱棍将她打死!”

璇玑轻嗤一笑,看了一眼把她团围住的禁军,冷冷道:“别碰我,我会走!”

众人为她身上冷凛的气息所慑,竟一时不敢走近。

璇玑俯下身子,把地上的翠丫抱起,翠丫已浑身瘫软,便像没有了骨头,拂开她脸上汗湿稠粘的发,璇玑低声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御花园里的伤,伤及眼眸,小丫头眼皮上的伤痕犹在,璇玑咬紧唇,终是无法止住满手颤抖。

翠丫笑了笑,抚上璇玑的脸,“娘娘,你说翠丫笨,其实你更笨,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出来,还有几下,就好了,我一死,你就能和蝶风姐姐他们…他们一起等皇上回来。”

“你还没死,我怎么能不出来?”璇玑笑道,泪水猛地跌打到翠丫的眼皮上。

翠丫浑身一震,失神地看着璇玑,突然瞳眸一缩,嘴角溢出数缕鲜血,慢慢合上眼睛。

“姑姑,别出去,姑姑!”院角,一直被数名医僮死死抓着肩手的女子突然用身狠狠一撞,把前面一个身形矮小的童子撞开,飞快奔到璇玑面前。

“崔姑姑。”璇玑心中大恸,紧紧看着身前亦一脸泪水的崔医女。

在这个冷漠的皇宫里,她们从来没有深交过,还来不及…崔医女想,但此刻所为,她不后悔。

她明白眼前女子的意思,一把将翠丫抱过,“娘娘,我一定会尽力救她!一定会!”

“谢谢。”璇玑轻轻一笑,握紧她的手。

场上的人如被魇住,竟一动不动地看着,便连太皇太后也怔在原地,直到太后厉斥一声:“还不快把年妃擒下!”

璇玑随即被禁军重重按下,另十名禁军迅速执了刑杖,分位站定。

“放开她!”蝶风此时正好醒转,眸光触到无数板杖朝璇玑身上掷下,心中大骇,冲了过来。

“蝶风,不要!”

她的声音还哽在喉咙,蝶风背后的禁军已横剑向蝶风刺去,一剑透过她的肩胛。蝶风摔倒在地,小吕子嘶喊着去扶她,狂跑向自己的小双子和两个小宫女被剑洞穿心胸。所有一切,就像电影场景中无声的镜头快速切过,璇玑想挣扎起来,却挣不过落在身上的重杖…身上棍棒的的声音,钝入心肺的疼痛,似乎一瞬都被什么吞没,她空洞地看着地上淌开的血迹,苍凉一笑,“龙非离。”

恍惚中,似乎真的有一对龙纹锦靴朝她快步走近,她突然想起初见他的情景,虽然,她知道,这一次,不过是她的幻觉。

360斩杀百人(3)

可是,为什么,她看到半空中剑芒闪过,接着便是背后禁军骇叫倒地的声音。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些声音是她心中一颤,明黄的身影却已骤至身前,她不敢置信,刚想伸出手去触摸眼前停驻下来的靴子,人,已被抱进一个人的怀里。

“以后,再也不能放你自己一个人了。”

臼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声音!

她搂着他的脖子,含糊的视线,看不清切他的脸,只知道他的声音很温柔,凝眸看去,隐隐看到他的凤眸里尽是艳冷的火。

他的手避开她的伤,一个字一个字问:“朕给你的手谕呢?”

咎仍是语气温柔,但她知道,他的怒气已经绷到了极点。越温柔,越愤怒。

从他臂膀里抬头,璇玑怔怔看着一地血泊,血水里往日嬉笑怒骂的同伴,生死未卜。

龙非离心里猛地一沉,她的伤不轻,但他更怕她眼里的死寂,他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但这凤鹫宫死了人却是事实!

跪满一地的人,他还没来得及让他们起来,包括脸容憔悴、摇摇欲跌皇后;太后搀扶着太皇太后,后者一脸不满看着他。

不满?那他的不满,又该由谁来偿?嗯,一定得有人来还。他要再晚回一步,她便死了!十名禁军同时执刑,一次十棍,真的很好!她以前打了他,再怒再气,他也舍不得动她一下,他们怎么敢!

“朕先带你进去!”手下是她濡湿的衫子,他的手微微一颤,强压着心头的怒恨,把她横抱起来。

她却制止了他,紧紧攥着他的衣袖。

他低头看去,心,很疼:还是离别前那双眼睛,瞳眸黑亮,那晚,他侵占着她的身子,她便在帷帐里亮晶晶地看着他,娇羞地回应。可是,这双眼睛,现在很空。

她的声音淡淡传进他的耳蜗,像眼睛一样凋零、空寂的声音。

“阿离,那天,夏桑出去找玉致那天,我跟他说,我会好好保护自己,在宫里等你回来。”

“我终于等到你,可是凤鹫宫的人却死了,我没能保护自己,更没有能力保护他们,反是他们护住了我。记得在我刚进宫的时候,你便让吉祥来教我宫里生存的方法,原来我一直都没弄懂。”

“我跟自己说,不要变,我不想去害人,可是有些人,不是你去防备就行的,除非她们比你先死。”

“我错了,真的错了。”

“我想和你在一起很久,可是这样的我只会拖累你,我要变,是不是,你告诉我,是不是?”

她突然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似乎在期待他给她一个答案,似乎只要他说是,她就会去做。

心里的悲痛和愤怒瞬间到了临界。

“不,年璇玑,永远,永远都不要变!”他心疼,却止不住语气狠厉,飘散在她的耳廓。

他只要这样的她,像梨花一般洁白。从坐上这个皇位开始,他的双手已经染满鲜血,他不要她像他一样,他不要她去改变,他不准她变!

抱紧她,他再次重问,“手谕呢?”

“你问温如意。”她轻声道,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再也没有出声。

心漪。龙非离手心一握,眸光微折,看向徐熹,“立刻安排太医院给凤鹫宫的人医治。”

“是。”徐熹朝背后数十名内侍一挥手,众人立刻走到凤鹫宫宫人面前,与他们一道,把地上被剑钉住身体的宫女内侍抬了下去。

手,颤抖得厉害,如意跪在地上,垂着眸,突然听得那人淡淡一声,“都起来吧。”

她眸光稍起,冷不防被男人淬冷的目光锁上,“温如意,朕的手谕在你那里?”

如意浑身一震,立刻跪下,咬了咬牙,慢慢抬起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更镇定平缓一些:“回皇上,手谕,奴婢交给了太皇太后。”

“什么手谕?”人群,惑声四起。

眸光落到太皇太后身上,龙非离淡淡道:“皇祖母,朕的手谕,你看过是不是?”

太皇太后脸色顿变,但她是他的祖母,几时轮到他来指责?

“是,哀家是看过,那又怎样?”太皇太后冷冷一笑,伸手指向璇玑道:“皇帝,你可知道你的宠妃用针扎的布偶小人下咒,害死了你唯一的孩子,那个还是龙子!”

“若非这秀儿福大,指不定把她也害死了!”

皇后抬手一揾泪水,让两名婢女搀扶着,走到龙非离面前,一声不响缓缓跪下。

龙非离看了那两名婢女一眼。

被他犀利的眸光掠过,后者正战惊,又听得他冷冷道:“扶你们主子起来!”

“皇祖母,”龙非离唇角一勾,轻笑道:“有两件事,朕想跟您说一说,第一,皇后怀的此胎并非朕唯一的孩子,年妃也曾怀过朕的子嗣。第二,敢问皇祖母,谁是这西凉的皇帝?”

他这话既出,太皇太后猛地一震,太后与一名嬷嬷紧紧搀住了,她才稳住了身形。

朝臣、妃嫔里顿时动一片,年妃也曾怀过龙嗣?

吉祥早已惊慌不已,下意识看了如意一眼。

他和年妃的孩子…如意跪在地上,心里荒凉,身子猛烈颤抖,把牙龈也咬出血沫来。

361斩杀百人(4)

年妃她也有过皇上的孩子,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在这宫里竟没有任何消息传过开来?是子息花也失了效?皇后抬头往璇玑看去,却蓦然撞上龙非离审视的目光,似笑非笑。

她一惊,垂下眸。

“怎么,朕的问题让皇祖母为难了?”龙非离眉宇渐冷,抱着璇玑,慢慢走到太皇太后面前。

一时,太皇太后心上像被什么狠狠一扎,先帝仁厚,怎会生出这样一个儿子,那一瞥一睐间,都是箭镞的锐利,她微微一惊,竟退后了数步。

臼“敢问老师,”龙非离眸光一移,朗声道:“依照这西凉律例,违抗圣旨,该以何罪论处?”

林司正心中一凛,不意龙非离竟这样问,他微微皱眉,躬身答道:“论罪,当…诛!”

那“诛”字一落,太皇太后又怒又骇,手颤抖着指向龙非离,“你想做什么?还要为了一个孽妃杀了你的皇祖母不成?”

咎即使龙非离没说出来,但那一条罪名无疑却扣到太皇太后身上去,在场无人不骇,又都齐刷刷跪下,郁相,温如凯等多个重臣出列,神色凝重,“请皇上三思!”

太后嘴角微扬,随即掩去那抹轻弧,沉声道:“皇上,你怎能如此大逆不道?”

郁相一个叩首,老泪纵横,竭声道:“皇上,年妃以邪术咒害皇后,太皇太后是为皇后求一个公道,皇上若真因此责怪太皇太后,只怕这天下的臣民知道了都寒心哪!”

“请皇上三思!”郁相以下,多名臣子叩首,齐声禀奏。

龙非离微微冷笑,正待说话,袖子却被怀中的人一扯,“别为了我与他们”

他紧了紧环抱在她腰上的手,璇玑一怔,从他怀里抬头,便碰上他疼惜又幽深的眉眼。于是,她也不再说话,伸手悄悄环住他的腰。

清风一直站在龙非离斜侧,看得真切,心里悲喜交错,师兄深爱着她,她也一样。

这次帝陵之行,师兄问了他那晚的事情,他如实说了。他惊战过,害怕过,对师兄和盘托出的那一刻,才终于放下了心头那颗重石。

师兄当时狠狠挥了他一拳,拔剑指向他,说:清风,若你能像白战枫一样敬她护她,你我仍是兄弟,若你对她再有非份之思,则你我兄弟情断,朕会亲手杀了你。

若师兄要他的命,他不会有二话,他知道师兄爱她,自不会与师兄争抢,只要她也好好爱师兄。只是,师兄便这么信任白战枫吗?

同样看得真切的还有如意,他低头看年妃的那一下,她突然想起龙梓锦当日说过的话。

温如意,他从来没这样看过你!

口里咸腥,这一刻,她突然想冲上前去把他们分开,他这样看璇玑,他这样爱着璇玑,为了她甚至不惜得罪三朝重臣?

“皇上,家国有法!莫以规为,不成家,莫以法为,不成国!”

院门处,一道清亮的声音,骤然响起,众人一凛,斜眸看去,却是不知何时出走又突然率了一众年轻官员回来的夏侯初。那些,都是龙非离培植的新势力,年纪极轻,官位虽远未及老臣,却已在朝堂有了一席之位,此刻亦都全数跪下,朗声道:“家国有法!”

“正是家国有法!”龙非离勾唇一笑,又一点一点收住唇上的笑意,眸光缓缓掠过所有人。

“皇祖母要杖毙年妃,凭的是这后宫家法;朕统治西凉,依的是这维国之法,难道皇祖母依法而行,朕反要蔑了国法,这国之本?朕立手谕在前,不论年妃犯了何事,均待朕回宫再决,任何人违背此谕,便是触犯了国法。”

“再者,布偶小人一说,朕想问问,这里有多少人相信此种诅咒灵效?若有的话,给朕站出来!朕现在便去请法士再做一针扎小人,写上朕的姓名及八字,若朕日内无事,则信奉这等妖言之人,朕统统斩之!怎么样?有谁要站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