舆论又开始倾斜她一边,往赞同的方向去了。喜喜不急着插话,等他们七嘴八舌讨论了半天,议论声慢慢平息,才有长者说道:“要不,试试?”

一声落,一声起:“试试呗。”

像是已经得到了新生,众人再议论如何带路、收多少钱的时候,腔调已经完全不同了。

喜喜听在耳中,甚为欢喜。只是晒了一天,哪怕有墨白背着,也颠了伤口,晚上又说了这么多话,她的身体有些吃不消。墨白见她脸色愈发苍白,说道:“回房吧。”

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喜喜没有强撑的必要,乖乖地跟墨白回房去了。

进了房间,喜喜还没站定,只觉得脖子微凉,随后胸口微凉,衣服已经被墨白撩起,还被看了一眼,随后覆上,面前人语气平缓:“又出血了,去那里坐着,我给你上药。”

要不是喜喜气血不足,肯定又要红了个满脸。她坐下身闭眼让墨白换药,那上药的动作无论已经进行过多少次,她都没有办法当作平常事,毫无知觉。

墨白上好药,这才问道:“你凭什么确定他们会答应?”

喜喜系上里衣,穿好衣服,才道:“因为他们心存善念。”

“你怎么看出他们心存善念?”

喜喜微笑着,探身凑近瞧他:“城主大人想不通?想知道?”

换作以前,墨白又要巴掌盖脸将她推回去了,现在只是将视线往上偏移:“嗯。”

回答得很爽快,可这让还想好好调戏他的喜喜觉得不甘心,坐回位置上,说道:“我打听过,他们只打劫那些看着富贵的人。”

“山贼难道会去打劫穷人?”

“的确,但他们打劫了富人,没有要很多赎金,甚至在我所听过的山寨中,他们要的赎金简直微不足道。而且从不伤人性命,所以这应该也是为什么官府一直没动作的原因。被绑的人不报官,交了一点钱就放人,何必去告诉官府。”

墨白说道:“哪怕这是个理由,也只能勉强算是。”

喜喜笑笑:“我在这儿养伤的几天里,你总是去查看地势,查看有没追兵。我就在寨子里跟那些妇人孩子聊天,他们想念书,但没先生肯来。那些长辈见我识字,还央求我教他们。吃饭的时候,好吃的菜总是先推到我面前。哪怕只能喝半碗粥,他们也要将那粥都给我。所以我说,他们心存善念,也是你看不见的善念。”

这话说得的确没错,墨白生在墨城,是老城主唯一的孩子,千宠万爱,出门乘车,护卫相守。城内百姓事情,都由下属解决,他只要稍作了解,做出决策就好,哪里会去坐在百姓之中,向他们了解疾苦,听他们的苦乐事。

他和她,果然是能互补的…

这两个字再一次浮现在脑中,让他更加肯定喜喜适合当他的妻子。

他审度而沉思的眼神落在喜喜眼中,却将她方才的喜悦都冲散了。她幽幽地看着眼前的男子,说道:“墨白,你能不能…不要用审视的眼神看我?”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审视?

墨白看着她问道:“你从未这样审视过我?”

“有,但那是我以嫁入墨城为目的的时候。”如今她不会了,只知道喜欢就是喜欢,想了解他,而不是想分析他。

墨白眉眼微低,语气也低沉:“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来衡量要与之结交,或者与之为敌的人。”

喜喜沉默了一会儿,黑沉的夜幕下有虫鸣声响起,布谷鸟的声音又恰到好处地响起。布谷鸟像是她的吉祥物一样,每次在两人进入僵局的时候就闹腾了。

屋内两人相对无言,别说针落地上的声音,就连灰尘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见了。

喜喜捂着胸口起身往外走,墨白也随即起身。喜喜偏过身子道:“我去洗漱。”

墨白轻轻点头,没有跟随。

喜喜推开房门出去,看了一眼昏黑的天,像是又要下雨了。她往右边墙上看了看,那儿的窗户上横插着一把伞,心想等会得记得拿走,不然就得淋雨了。现在她的身体可不能再受伤了,不然以后非得变成药罐子。

墨白见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走,忽然有些在意她在那儿驻足的时候又在想什么。

这真是个让人看不透的姑娘。

“城主。”

近身十丈皆可察觉的墨白被人在耳侧唤了一声,心头一跳,竟是事先没发现。他回头看去,那刚从窗户潜入的人已经作揖:“见过城主。”

眼前人三十上下的年纪,留着一抹短小胡子,身形消瘦,目光坚毅。此人正是太子府上的幕僚,“无为”先生。

墨白收回被喜喜牵走的思绪,再开口,声调冷漠平静:“如何?”

吴为说道:“城主跳下山崖后,白护卫就将那些刺客捉住了,他们果真是太子府养的死士。白烟连同其他城主、侯爷、护国公将他们扭送到御前,连同张良人一事,求圣上处置。圣上大怒,想要废去太子,但迟迟未有动作。太子生母许贵妃娘家上奏求情,连同礼部一同进殿陈述礼法,想保太子之位。”

墨白饮下一口冷茶,粗茶无香,不过此时他也无心品茗:“放出风声,墨城城主坠落悬崖,重伤未死,已护送回城。”

吴为稍稍一想,便明白了。

圣上如今拖延,也不过是在等墨白坠崖已死的消息。墨白若死,没了领头人,朝廷趁机剿灭,并非没有胜算。

而如果墨白安然归来,太子罪责就轻了,大可以从轻发落,事情依旧有转机。

所以他唯有佯装重伤,而且不回京城,直接回墨城,表明墨城的立场和恼怒,才会让圣上惊惧。朝廷忌惮墨城势力,如今尚没有能力铲除,多少还要被墨城牵制。如果圣上一直没有裁断,等城主回到墨城,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若是两军交战,哪怕朝廷胜出,也要动摇国家根基,更何况对墨家朝廷也要退让三分,别说动摇,到时候连根拔起都有可能。

到底是一个不懂局势的太子重要,还是皇甫家帝业重要,圣上自有明断。

吴为作揖:“属下这就去安排人。”

他刚要走,就被墨白拦住:“她回来了。”

吴为了然,跳上房梁,暂且躲避。

“吱呀!”

门一开,伴着细微的雨声,喜喜在门口拍拍身上的雨水进门,说道:“山雨真冷。”

“我去让人煮壶热茶,喝了暖身。”

“嗯,那就拜托城主大人了。”喜喜往窗户前的地上看了一眼,这才进去。

墨白走后,喜喜坐在桌前倒了杯茶,茶已经冷了,握在手里只觉杯子也冷了。她喝了一口润润嗓子,悠悠道:“这房里梁上君子真多。”

屋里无声,只有她在自言自语。

“茶虽然冷了,但也能解渴,您说是不是,吴先生?”

此时房中才微有动静,吴为身子敏捷地从梁上跳下,目光警惕,满是敌意:“你如何知道我来了?”

喜喜笑笑:“你知不知道因为墨白太凶了,所以我们住在这儿,都没人敢来?昨天下雨,今天白天停了,地面本该干净。但窗户外面的地上,却有脚印。而且只有进来的痕迹,没有出去的痕迹。”

吴为倒是没发现,末了皱眉:“可你又如何知道是我?”

“吴先生右脚不便,哪怕是轻功,也改变不了一重一轻的脚印。那地面的脚印深浅虽然不明显,但奈何我眼力太好。”

“可就算是这样,你依旧无法确定我的身份。”

“是呀,瘸腿的人那么多,也未必会是你。可墨白带进京城的护卫在孔雀城一战时,我都见过,没有人瘸腿。而且他们不用避讳我,也不会刻意躲避,想来想去,要用布谷鸟叫声做暗号,特地避开我,又是个腿脚不便的人,也就只有吴先生了。”

吴为突然反应过来最重要的一点,吃惊道:“你知道我是墨城中人?”

喜喜手里拿着茶杯,笑靥如花:“是啊,我是不是很聪明?”

吴为没有回答,追问道:“城主告诉你的?”

喜喜抿抿嘴角:“他怎么会跟我说这些,哪怕是一句,他也没说。哪怕他说了一句…”她自嘲地笑了笑。哪怕他说了一句,她也会下定决心,跟他共进退的。可从头到尾,他都只是把她当作“适合成亲的姑娘”,而不是他想娶的姑娘,所以什么都不告诉她。他不是因为担心她分神而不告诉她,只是因为不放心。

为了让他打消顾虑,她还特地将山贼窝改造了一番,一来是想帮他们,二来也是想让墨白知道——她云喜喜不会给他拖后腿,不想他有所顾虑。

可结果却让她失望…

她不止一次提醒过他,她想了解他更多。

吴为眼中防范意味更深:“你不惊讶我的身份?”

喜喜笑了笑,有些轻蔑:“惊讶什么?惊讶你是墨白自册立太子后就安排在他身边的细作?”

吴为愣了愣。

喜喜有些懒得解释,可有些话不说,只怕这吴为先生要把她当成怪物抓起来了:“听说在皇上册立太子之后,吴为先生就入太子府做了幕僚。但因身体问题,起先并不被太子重用,但后来屡出奇策,终于得了太子倚重,非常信任你,但凡大小事都要先问过你。这也就不难猜出,为什么墨白进京以来,他就做蠢事,不是因为他蠢了,而是因为他听信了你。”

吴为皱眉:“嗯?”

“当然,我并不是说先生身为幕僚让太子做蠢事,只是太子自己的脑袋被门缝夹了,竟然想动墨城城主。于是从他决定铲除墨家开始,他的太子之位就不保了,或者换个说法,是墨白决定不要他这颗棋子了,因为他不乖。”

喜喜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又心觉得累。难怪她爹总说太聪明的人会过得不幸福,因为把事情看得太通透,看得多了,就不开心了。可有些话,她现在想说清楚:“如果太子一直礼待墨城,那你就会成为太子最得力的幕僚,辅佐他登基。可他有了异心,有了贪欲,所以也就没必要扶持了。”她缓缓抬起头,看着地上投影又问道,“我说的对吧,墨城主?”

那一直在门口站着没有进来的人终于露了脸。墨白的脸上依旧没有过多的神情,只是比起这两天来,更加平静。

吴为听见最后一句,眉头更是深锁:“这些话,不是城主告诉你的?”

喜喜微微摇头,语气隐有叹息:“我说了,他不会告诉我,哪怕是一句,也不会。”她把玩着手里已经喝干净茶水的杯子,杯子在桌上转动的声音扰得她思绪纷杂,“应邀鉴宝是假,特地绕路去孔雀城是幌子,答应住进太子府,也是假的。从离开墨城的那一刻起,你想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铲除太子。”

一直没有看她的墨白,终于将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移至双眼,是他从不曾见过的淡漠。

见过她的爽朗和欢闹,见过她的愤怒和怯懦,可现在,却又多了一种——决绝。

他突然意识到,这次她是真的下定决心要走了。

而且,他无法拦住。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手中的杯子已经停了,喜喜身上的伤在提醒她,不能再多动,哪怕是这么简单的动作,都牵扯得浑身疼。

可等她说完这些,一切都会结束,也好。

吴为禁不住说道:“这种事,姑娘还是不要乱作揣测得好。”

喜喜看了看他,微有讥诮,又看墨白:“如果没有要除去太子的心思,为什么你明知道他忌惮墨家,还住进太子府?甚至放松看守,让他的妾侍莫名探访。我的自保举动在你的计划之外,对吧?虽然我不知道你会用什么方法为我脱身,但你放任张良娣进来,就已经是将我放在危险的境地。只是因为你在众人面前毫不遮掩地说我是你的未婚妻,我又放下了戒心,甚至比之前更喜欢你。”

有外人在,喜喜也没有藏掖这些话,却字字如刀,刀刃,却是向着自己的。

“喜欢到可以欺骗自己,你告诉太子你找到张良娣自尽的证据,也找到她的家人,可以问出真相的事,是你疏忽了,不是故意打草惊蛇,要迫使太子进行下一步动作。”

“还喜欢到可以欺骗自己,太子绑了我来要挟你,是你没有预测到,并不是为了让太子担上杀害忠臣的罪名,从而被你反将一军。所以你在人前故意对我那样好,让别人都知道你在乎我,我能成为要挟你的筹码。”

“甚至喜欢到可以欺骗自己,堂堂的墨城城主,是真的打不过那些埋伏的人。在我不慎坠崖后,你也是真心要救我,而不是为了制造墨家城主失踪假象,给朝廷施压,让圣上大怒,削去太子之位。”

喜喜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心是越来越疼,可说话的声调,却一直没有波澜起伏。她一直觉得自己很清醒,但把话说出来,才发现原来自己愚不可及。

“我想过,哪怕是中途你给过我一点暗示,我也会化解我的猜忌和不信任,尽力协助你,将自己也当作墨家人,来助你完成这个计划。因为你为的是墨城,为的是我国边塞安宁,不是为了自己。如果墨城没了,边塞敌国也会来犯,所以我不怪你利用我。可你没有暗示我,一次都没有。”

墨白也是静默听完,一句话也没有说。当她说完这些,他也才回过神来,原来一切在他看来可以顺水推舟,确保计划完整施行,对墨城有莫大好处的事,却是计计如刀,伤她肺腑。

他这么做是为了墨城,为了墨家,也是为了两人的将来。可总觉得…是有哪里做错了。

墨城不是他一个人的墨城,有千万将士在,还要抵御外敌,保国安定。他们效忠的不是皇帝,而是整个国家。如果不铲除太子,太子就会将他们铲除。墨城没了,受苦的唯有百姓。

他不惜背负挟天子的骂名。

只是她说得没错,他没有相信她,甚至用利用其他棋子一样的手腕来利用她。

她不是不懂这些家国大义,于公,她没有埋怨。然而,于私,却的确是被伤得太重。

如她所说,如果他给过她一句能让她安心的话,那些他所隐瞒的,所利用的,她都会在大义面前抛开私心。

是他将两人的路给堵死了。

他静默许久,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没有辩解,也无可辩解,甚至也不知说什么合适,最后只是抬眼看她:“往后我会加倍补偿你。”

喜喜愣了愣,终于是笑笑:“墨白,你还是什么都不懂。”

她要的听的不是这句话。

见他眉头又深深拧起,喜喜却再也不想伸手拨平。

“我要回家了,如果你觉得我在这计划中贡献了些许作用,就不要来找我。从此你我缘尽,再无瓜葛。”她缓步走到门口,有种殚精竭虑的疲惫感。人已出去,又停下步子,偏头说道,“劳烦墨城主把我的兔子送回来,云喜喜感激不尽。”

她想兔爷了,想念那哪怕她被人绑走,也要跟她一起被绑,像喜欢胡萝卜那样喜欢她,始终相随的兔爷。

墨白愣神,看着她离开,刚迈出一步,却被吴为拦住。本以为他要说什么以大局为重之类劝阻的话,谁想吴为默了默,说道:“云姑娘说得没错,城主…并不懂她。既不懂,追了也无用。待城主懂了,再去吧。”

不懂?

那何为懂?

他忽然想告诉她,当日她随马车坠崖,他随之跳下,并不是他的计划。

而是真的想救她。

一瞬的心惊,一瞬的心慌,怕她真的死了。

他还想看她没心没肺的样子,还想看她拉着自己问她聪不聪明的模样,还想看她抱着兔子,开心说话…

他想了很多很多,可她已经走了。

视线始终在她消失的门口,他久未离开。

山上的雨水的确是比山下的冷多了,山风也呼啸得厉害,又冷又饿又浑身疼的喜喜感觉自己像蒲公英,风一吹就要散架乱飞了。

她想着刚才应该把屋里的胡萝卜全都带走的,那样一路上的干粮就不愁了,真是失策。

雨滴顺着发梢滴落在面颊,勾不起一点自嘲的笑意,她连笑都没力气了。

背后脚步声传来,喜喜知道不是墨白,他从来不会跑这么急。

“姐姐。”

声音稚嫩,在淅沥的雨声中,喜喜还是听出来了。她转身看去,是那个被绑票的男童。

男童跑到她面前,打开雨伞踮脚撑起:“姐姐要出门吗?雨好像要下大了,带上伞吧。”

看见伞,喜喜才想起刚才她打算走的时候,是放了把伞在窗户那儿的,可到底还是忘记带了。她伸手接过,摸了摸他的头,笑笑:“谢谢。回去吧,好好睡一觉。我已经跟寨子里的人说好了,明天就会有人送你回家。”

男童刚才也在大堂,听见她的计划了,也知道寨子里的人要改邪归正,不再做山贼,他说:“姐姐,你以后肯定是要做女将军的。”

“将军啊…我可是半点武功都不会。”

“那你做军师呀。”

喜喜一点也不想做军师,不想再被卷入风云之中,她只想回到她的小当铺里,每天抱着兔爷守店喝茶,偶尔去隔壁戏楼看看戏听个小曲。一如既往,悠然自得,无所牵挂。

“姐姐走了,你快回去吧。”

男童听出话里意思,上前一步:“走?那个哥哥不跟你一起吗?姐姐去哪儿他都会跟着的呀。”

“他啊…”喜喜往那屋里看了一眼,眸光因那远照而来的昏黄灯火而微闪,良久,她才道,“他不会来的。”

她又摸了摸他的头,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撑着伞独自下山了。

斜风细雨,佳人独行。既相逢,却匆匆;春纵在,与谁同…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以前只要墨城一有动作,太子皇甫神意就要吓得少吃两碗饭。不过现在他不用担惊受怕了,毕竟——这是新太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