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刺激他,我想教他做人。”

“啊?”

宋金回到土屋,何大进还在织篓子,姿势像没变过。他坐在他一旁拍拍他的肩头,说:“何大进,我看出来了,你儿子不要你了。”

唐三胖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何大进手势一僵,说:“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他老了,不中用了,每年过生日,真心祝福自己的只有他的孙儿。但在儿子儿媳的眼里,他只看见了敷衍。

意识到自己的老,就等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没用。

宋金大声说:“所以重回大好年华的我们,就别再为这些兔崽子操心了,过我们自己的生活吧!”

宋金的语气充满了力量和魄力,让唐三胖都重新看他,好像并不是要嘲讽何大进,反而…满载希望。

“我们为儿女操劳了大半辈子,现在老天爷让我们重获新生,可他娘的不是让我们继续为那些兔崽子操心的,让他们滚蛋!我们要过自己的生活,不要浪费大好年华。”

何大进满眼茫然,他都那样过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他问:“可是我们能干什么?”

“我也没想好,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想那些崽子的事,不想就等于没有了任何烦心事。”宋金在路上把自己跟家人的关系切断后,发现世界变得清静了,美好了,没有了任何束缚。

人生简直是得到了升华。

这种感觉让人无比舒心。

何大进远没有宋金的果断,而且儿子一家人就住在这屋前头,三层高的水泥屋子犹如一座大山横在那,他怎么可以假装什么都看不见。

然而宋金已经下定决心,不跟那帮孽子扯上关系,以至于他都忘了,何大进的儿子已经报警找人,他的儿子还毫无动作。

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点的他,比何大进要乐观多了。

宋金好好规划了下三人的未来,不一会就说:“我想好了,先把偷鱼的贼抓了,然后设法赚点资金,再慢慢把生意做大。”

唐三胖好奇问:“我们要怎么赚资金?”

“除了鱼和水果,还有一个——山货,这些都是不需要本金的,卖出去就是赚了。”

“这倒是。”唐三胖见宋金振作,满身的精神气,跟他待在一块,人都会阳光些。

没等宋金详细说,他瞧见外头太阳渐沉,已经快要傍晚,收起宏伟计划,起身招手说,“快快,准备去湖边埋伏了。先得把偷鱼的人抓了,才能立威名啊。”

一声不吭的何大进不忘捎上织的七个鱼篓,一起往那带,等抓了贼,还能往湖里抛。

三人特地走的偏僻小路,这条路被半人高的杂草掩盖得十分隐蔽,不是本村的人估计都发现不了这路。

快到湖边,何大进和鱼篓留在草丛堆里,宋金和唐三胖去了湖泊另一面,来了个三角形包围圈。

潜伏半晌,湖面除了有几条鱼跃起,划拉出点动静来,周围就静悄悄的了,没有人过来。

又过了半个小时,太阳完全沉落,已经是晚上近八点,依旧没人出现。

唐三胖选的位置草很多,趴在那半天,眼皮越来越沉,一不小心就睡着了过去。睡得正酣,突然听见岸边有吵闹声,吓得他清醒过来,往那一瞧,只见几条人影纠缠在一起,像是打起来了。

打人的是宋金还有何大进,被打是个少年。

少年没有想到他刚拿起鱼篓,草丛里就冲出两个大汉,吓得他扔掉篓子就要跑。

但何大进手长腿快,转眼就追上了他,一个飞身扑来,就将他扑倒在地。没等他挣脱,又跳出个长腿男人,一脚踩在他的肩头上,痛得他一个鲤鱼打挺,双腿朝那人踢。

宋金的手被他踢了一脚,差点脱臼,骂道:“他娘的你挺横啊!”

偷人东西还敢踹人,宋金怒了。

他俯身一个大巴掌朝少年脸上甩,估计是太用力,少年被甩蒙了。宋金见他老实了点,这才拿了藤条给他捆上,见何大进没动作,嫌弃说:“绑啊。”

何大进一边绑一边说:“这村里的人都是认识的,你要把他打伤了,他爸妈准比你还凶。”

“这么不讲理?”

“就是这么不讲理,护犊子。”

宋金呸了一口,说:“这是害了孩子。”

等两人快绑完了,唐三胖气喘吁吁跑过来,说:“金哥,大进哥,我睡着了。”

宋金看他一眼,说:“你怎么不继续睡?”

唐三胖没在意他的毒舌,他笑笑:“不好意思啊。”

宋金骂不下口了,唐三胖这张笑脸有毒。

何大进这才借着点月色瞧这少年的脸,被宋金扇了掌的脸还红得厉害,估计明天得肿。他细瞧这张脸,仔细回想一遍说:“不是我们村里的人。”

唐三胖低头瞧着这眉目清秀却有些营养不良的少年,说:“是那天采野菜的人?”

何大进细瞧,点点头。

宋金说:“是戴长青说的那个少年吗,六大道友之一,颜…什么来着?对,颜久?”他见少年不答话,抬手又往他头上敲了一记,“答话!”

“是。”少年的声音很轻,估计是处于变声期,嗓子很沉很沙哑,跟样貌完全不符。

宋金笑吟吟看他,说:“你偷东西了知道吗?你要是赔钱,并且答应以后都不再偷东西,我就放了你,也不计较什么。”

挨了揍的颜久有点怕他,他一笑,他就更怕了,声音都有些抖:“我没钱。”

宋金脸色一变,揪了他的领子说:“你没钱?”

唐三胖说:“金哥,他要有钱也不会跟我们一样吃野菜,还来偷鱼,你看看他的小身板,一看就是家里揭不开锅的那种。”

“那我们白费功夫了?”宋金骂着,发现何大进早就不见了踪影,找了一圈才发现他蹲在地上挖蚯蚓,“何大进!”

何大进不耐烦说:“你审就行了,我放几个鱼篓去,给你做宵夜,鱼汤。”

“…”宋金一肚子气没法出,转眼一想,想到一个或许会帮他赔钱的人,拎了他就往村里走,说,“走,去找戴长青,找你们的道友小队长讨说法。”

颜久的脸色更白了,挣扎着说:“不要去那,求你了哥。”

宋金见他害怕,更乐意把他往那送了。

“偏不,既然选了当贼,就得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承担一切后果。”

颜久满眼祈求,但显然没有用。唐三胖看着于心不忍,说:“金哥,还是个孩子,就放了他吧。”

“你滚蛋。”宋金说,“我在我爸眼里还是个孩子呢,怎么不见我去做贼。”

论嘴刀没人是宋金的对手,唐三胖只好跟他一块走,去找戴长青,看看他怎么解决何家村修仙党偷鱼的问题。

第11章

宋金和唐三胖押着颜久过来的时候,戴长青还没有吃晚饭。

他严格执行辟谷的规则,轻断食,为养生,晚饭是不吃的。开始饿得不行,还得喝些清汤寡水,后来习惯了,也就不觉得饿了。

他租的屋子也是在村子僻静的角落,这屋子本来被废弃了,周围连路都没有。没路等于没有人路过,恰好是他需要的安静,于是选中了这,一口气租了十年。

然后他开始大面积改造,陆续改成了理想中的田园风格,但他没有再一口气续约十年。

十年后的事,谁知道呢。

最后,他还是要回到原先的生活轨迹,原先的大城市。

宋金按照戴长青给的地址找过来,远远就看见月色下青藤缠屋,门前有一片花海。随处可见的绿色植被将屋子前前后后都包围了起来,树下满是娇艳的花朵,虫鸣激烈,仿佛童话小屋。

他难得感慨:“三胖,这才是世外桃源啊。我的别墅也多植被,但太假了,不自然。”

资深租房人唐三胖瞧了一眼,说:“蚊子一定很多。”

——内心毫不羡慕。

唐三胖说得没错,这里地势低矮又多绿化,连日来又下雨,蚊虫多得都快挤满这童话小屋了。

他们进去的时候,戴长青正拿着电蚊拍奋力拍打蚊子,脸上、胳膊,裸丨露的地方全都被咬出几个红包来,他只能一边抓痒一边拍,淡然沉稳的隐士形象全无,仿佛一只窜天猴。

戴长青猛地看见两人,一时动作僵硬,气氛着实尴尬。他当即摆摆手脚,当做自己是在做运动。宋金和唐三胖也不拆穿,顺势说:“道友,我们抓了个偷鱼贼。”

戴长青似预知了未来,说:“是个少年吧?”

宋金说:“哟,看来还是个惯犯。”他说着把捉人的藤条一扯,把颜久拉扯出来。

颜久没有抬头,几乎把脑袋埋在了胸口。因为刚打斗过,全身都沾满了泥巴,一路迎风走来,泥巴都干了。头发上衣服上全都封了一层白色泥巴块,看着落魄可怜。

戴长青什么也没责问,看着宋金直接说:“他偷了你们几条鱼?我赔。”

宋金没想到事情进展这么顺利,心里立马出了价格,就要提,唐三胖突然说:“不用了,还是小孩子,知错就改吧。”

说完他就听见宋金一口白牙咬得“咯啦咯啦”响,吓了他一跳。宋金说:“是啊,他的那份就不用赔了,但你得赔我的那份。”

唐三胖禁不住看他,这宋金,脑子真的够活络。可要是真没钱赔,估计回去后他就要负荆请罪了。

戴长青点头说:“行,我来赔。”

钱很顺利地拿到了手,三百块,分量很轻,在平时宋金连看也不会看一眼,但现在他不会了。他数了三四回,还好好辨认了下真假。完全商人的模样让唐三胖都红了脸,他暗暗叹了一口气,对戴长青说:“真的不好意思,这鱼…”

戴长青说:“没事。那这孩子的事,你们也不计较了吧?”

宋金说:“当然,但如果还有下次,我们也还会继续抓人。不过长青道友,你得好好管教他,小时偷针大时偷金啊。”

“我晓得的。”戴长青解开颜久身上的藤条,拍拍他仍旧深埋的脑袋,问,“你又没钱了?怎么不来找我?”

颜久没吭声,像个埋窝的鹌鹑。

戴长青轻轻叹气,说:“你回家去吧。”

这句颜久听见了,转身就跑,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唐三胖这才问:“道友,这是你弟弟?”

“不是。”

“亲戚?”

“也不是。”

宋金心底轻笑,看来是朋友了。看不出来,戴长青还是个博爱天下的人。这种小朋友,帮他的忙?那是无底洞。

戴长青说:“他本性不坏,平时他会挖些野菜吃点菌类,但嘴馋了,偷鸡摸狗的事也会干。”

唐三胖问:“每回都是老弟你来赔?”

老弟?戴长青看了看他,就当他口误了。他说:“我是个网页设计师,外包的活多,收入还可以,赔的钱不多,次数也不多,就算了。这里民风剽悍,以他那个小身板,挨两拳就撑不住了。”

宋金说:“收入多的人多着去了,也不是每个人都是你。”

戴长青不清楚他的说话方式,以为他在夸自己心善,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唯有唐三胖知道,他这是在说戴长青人傻钱多,替不相干的人出钱,傻乎乎。

商人是最没有人情味的,所以宋金是个很成功的商人。

不过唐三胖是打心底佩服戴长青的,非亲非故,却一次次接了这烂摊子。

回来的路上宋金又在数钱,唐三胖说:“听戴长青的语气,颜久还是会去偷东西的。”

“那就让他偷,最好每天都来偷我们的鱼,那我每天都有钱进账了。”

“金哥,你一定很喜欢钱吧。”

“当然,钱不好么?”

“喜欢钱,胜过喜欢任何人,包括亲人,还有朋友,对吧?”

宋金微顿,说:“我怎么觉得你要教育我了?但我不吃这一套,没有钱,什么都不是,这就是现实,三胖。”

唐三胖点头:“我都活了七十二年了,我懂这个道理。但世上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比如亲人。大进哥的儿子已经在找他了,但金哥你的亲人,还没有动静。除了儿女的原因,金哥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也有原因?”

这话简直戳了宋金的痛点,他着实看不惯唐三胖老好人、鸵鸟的性格。他忍不住嗤笑:“你是在以实际行动告诉我,没有钱,就没有亲人吧?”

孤身一人的唐三胖一顿,宋金的话是一把尖刀,但他并没有在意,他说:“五十年前的我,是个穷小子,但如果我勇敢一些,跟我喜欢的姑娘说明心意,我现在也能儿孙满堂。我做爸爸,做爷爷,一定比你做得好,一定。”

宋金抬腿就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说:“还一定,是谁给你的自信?”

唐三胖摸着屁股说:“就是一定,我做爸爸一定能比你们做得好!”

说完他预感要挨揍,拔腿就跑,宋金在后头边追边骂:“我爸爸也做得很好!”

“不好,你待人待物的语气和举动早就告诉我,你不是一个好父亲!”

“…唐三胖!!!你个牛犊子!”

宋金也没打算真追上去揍唐三胖一顿,虽然他坚信唐三胖智商平庸,但确实是个由里到外散发着善良气息的好人。

他能往死里打压的,除了对手,就是小人。对纯度极高的好人,反而没法完全发挥奸丨商本质。

就好比刚才对戴长青,他应该敲丨诈三千而不是三百。

宋金后悔了。

又在琢磨着织新工具的何大进听他长吁短叹,问:“你回来后就一直叹气,叹啥呢?”

“三胖刺激了我。”宋金说,“他说我不是个好爸爸,儿子不报案也有我的原因。”

何大进微顿,一会才说:“三胖说得对。”

宋金当即说:“嘿!你这何大进,三胖这话可不单单是说我,也说你了。”

“我知道,儿子不报案,我也有错。”何大进默了好一会才说,“那话怎么说来着,溺子如杀子,改改就是溺子如杀父。我就是太宠着他了,什么都顺着他,要力气给力气,要钱给钱。房子给他盖了,媳妇给他娶了,孙子也帮着养。我小儿子恨我,女儿恨我,我都懂,我也不怪他们。”

宋金听着有八卦可听,特地把凳子挪近了些,说:“你小儿子在哪?女儿又去哪了?”

何大进正要说,突然发现他满脸要听八卦的模样,根本不是出于本心询问,劈头盖脸就喷他吐沫星子:“滚远点!垃圾!”

“啧啧啧,竟然骂我是垃圾。”宋金“嘁”了一声,要不是日子太无聊,他才不乐意听这些乡村轶事。

“金哥今天干的事是挺垃圾的。”又去洗桃子的唐三胖抱着一怀的桃子回来,给他俩递了,自己才吃了起来。

熟了的桃子是真的好吃,又香又甜,一口咬下去,满嘴的汁。

宋金冷笑:“等会我要用钱去换米换肉,你吃不吃?”

唐三胖想也没想,说:“吃。”

宋金对他简直刮目相看,就好比《飘》里头说的,高贵的小姑娘看见牛被杀,哭着说真可怜,转眼牛排上来,吃得贼香。唐三胖跟那小姑娘真是异曲同工之妙,他说:“真贱。”

唐三胖若有所思地吁了一口气,说:“真贱。”

——人呐,就是这么贱贱地活下去的。

“对了。”何大进中止了这个话题,说,“你们去打劫的时候,我收了鱼篓,有两条鱼一条泥鳅。”

宋金和唐三胖立刻来了精神,“呼”地站起来,说:“今晚喝鱼汤!”

“那你俩去杀鱼吧,我手还伤着,不能沾鱼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