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进问:“给三胖留了没?”

“留了。”宋金说,“你不吃了早饭再走?”

“吃了就晚了。”

何大进踩着车准备去市场卖桃子,宋金和唐三胖回了家里。唐三胖坐门槛的石头墩上说:“一会我去湖里捞鱼篓。”

宋金的胃下意识抽了抽,说:“能换换别的吗?这两天我吃鱼都快吃出阴影来了,而且还从一个连鱼都不碰的人,变成了杀鱼高手。”

唐三胖笑了起来,说:“那不是挺好,以后回去杀鱼给你儿子们吃。”

宋金嗤笑一声:“他们乐意陪我吃顿饭就不错了。”他说,“我跟你去捞鱼,回来的路上摘点野菜。”

唐三胖说:“前两次来回的路上,我看见有蕨菜,不知道老不老,摘了试试。”

“蕨菜我知道。”宋金为自己终于知道一种野生植物而感到欣慰,“绿色食品,酒店的菜谱上常见。”

“大进哥没提蕨菜的事,他一定想不到这东西可以吃。”

城里人讲究的纯天然绿色食品,比如蕨菜、金蝉,都是乡下人不吃的。世事常颠倒,乡下人不屑的东西,城里人趋之若鹜;城里人习以为常的东西,乡下人又觉得遥不可及。

两人到了湖边拉鱼篓,提了八个,全是空的,只有几只米粒点大的虾在蹦蹦跳跳。

宋金一想,回想鱼篓的位置,知道又被人动了手脚,当即骂道:“他奶奶的,又是颜久那小子来偷鱼了吧。”

他提步就往颜久的家走,唐三胖怕他又揍人,赶紧跟了上去。

唐三胖以为颜久的胆子没那么大,但没想到才走到他租的屋子附近,他就闻到了鱼腥味。

宋金也闻到了,人到门前,一脚踹开这破烂不堪的门。

衣衫褴褛的瘦弱少年正站在灶台前等鱼熟,听见有人破门而入的声音,知道大事不妙,拔腿就往后门跑。

但宋金身手矫健,一个箭步上前,就抓住了他的胳膊,死死拽住,说:“你这小青年胆子挺大的啊,竟然还敢来我这偷鱼,上回挨的揍还不够是不是!”

头昏眼花的颜久这才发现这是上次给了他一耳光子的人,顿时更加惊吓,腿都瘫软在了地上,瞬间冒了哭腔:“我饿…”

要不是唐三胖提前抱住了宋金的腿,宋金真想踹颜久一脚,说:“饿你不会去干活啊,回去找你爹妈啊。有手有脚的躲在这里吃野菜偷别人东西,你觉得这有出息?有尊严?一年365天,你打算天天偷鱼?打算每天都这么挨饿?冬天来了怎么办?下一步是打算偷衣服吗?”

颜久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质问,每个问号都像一把刀,戳在他的心上,难受得几乎吐出来。他“哇”地一声痛哭,转眼就哭成了个泪人。

宋金都被他的的哭声哭懵了。

他最怕别人哭,也最恨别人哭。

“你他妈的…”

倒像是他在欺负一个少年!

颜久的哭声带着很深的绝望,像是世界都辜负了他,却又像是,他自己抛弃了这个世界再也无法回去。

手无足措,站在世界面前,仰望它,充满了绝望。

唐三胖叹气,蹲身拍拍他的脑袋,说:“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来来来,去我们家吃桃子,我给你做早饭。”

宋金生气了,说:“唐三胖,你是慈善家啊。”

唐三胖说:“金哥不要生气,我也会做早饭给你吃的。”

“…”重点根本不是这个!

唐三胖见他还生气,又说:“我的那份给他吃,不许他吃你一口饭。”

“…”重点依然不是这个!宋金冷笑,“随你的便,唐、三、藏。”

宋金的嘲讽技能唐三胖深有体会,知道他怒火难消,但他总不能看着这个孩子饿死在这。临走的时候他看了一眼锅里,清水加鱼,什么姜葱蒜都没有,腥得呛鼻。

这得是多饿,才会胡乱煮一锅,这鱼肚子都没扒干净吧。

可就算是这样都不回家去,也不去工作,那大概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唐三胖领了颜久回去,就去洗米,颜久都饿成这个样子了,估计单单是米饭他也会吃得很香。

宋金双手环胸,坐在大厅上挑着眉眼盯着一直低头的颜久,半晌开口:“为什么不回家?”

颜久怕他,张了张嘴连话都说不出来。稍稍抬眼,对上宋金如猎豹的视线,吓得又低下了头,连气都不敢大喘。

宋金拧眉瞧他,拿了一个昨天剩下的桃子,削起皮来。

一会削完皮,他朝颜久伸手,“嗯”了一声,没叫他吃,却明显是给他吃。

颜久颤颤抬手接过,动作开始还缓慢,等到了嘴边,似一个病恹恹的人突然似虎,只用了三口就把桃子吃了,要不是桃核太大,宋金估计他连核都要一起吞下去。

等唐三胖洗米回来,就看见宋金正削着桃子,但他面前只有皮,没有核,反而是颜久的面前全是核。他笑了笑,他就知道宋金嘴硬心软。刚才质问颜久的那些话,不也是都为他着想。

“金哥,你生下火。”

“哦。”

原本厨房的灶台已经坍塌,他们又没有造灶台,所以就在宽敞的大堂里随便用石头叠了个炉子,平时做饭都在这。三张凳子一围,吃饭省事,连盛菜的盘子都不用。

唐三胖把铁锅架好后,就去洗蝉,回来用盐腌着,随后切姜片。

被盐腌制了会的蝉渗出水来,他把水倒掉,放竹篮里挂着晾干。

等饭好了,他把饭盛出来,洗干净锅,准备做菜。锅只有一个,做饭是它,做菜也是它。这一来一回要费不少时间。宋金说:“过两天再去买个煮饭的锅吧。”

“好啊好啊。”唐三胖对购置厨房用具毫不吝啬,就算把手头的钱都用来买吃的和餐具,他都乐意。

宋金问:“这蝉最好吃的做法是油炸吧。”

唐三胖摇头:“我们得省点油钱,煸炒就挺好吃的,不用非得油炸。”

煸炒金蝉的做法很简单,将控干水分的蝉冷油下锅,等炒热了就放姜片,八成熟了放盐,再翻炒几下,就可以直接出锅了。

宋金见做法简单,但出锅的蝉颜色金黄,带着姜片的香气还有自身的肉香,看起来还不错。他夹了一筷子吃,虽然油少,但唐三胖翻炒得勤快,就连知了细小的腿都不焦,反而像吃饼干那样,很酥脆,又带着点焦香。

炒蝉时蝉的腹部会膨起,到了后面又会回缩,一口咬下去,不老,不烂,像吃嫩鸡腿肉那样的口感,十分舒服,配上丝丝姜味,一点也不腻人。

宋金说:“完了,我又能吃下三碗饭了,我的肚子啊。”

唐三胖笑笑,先盛了一碗饭给颜久。颜久接过饭就扒拉起来,等唐三胖找到筷子给他,他已经狼吞虎咽了半碗白米饭。他略一顿,说:“别吃这么快,饭还有很多,你也吃点菜吧。”

颜久没敢夹菜,还在吃白米饭。宋金意识到了什么,说:“你夹菜老子又不会吃了你,吃菜!”

犹如无法抗拒的命令,颜久抖着手一夹,夹了蝉就呼啦呼啦吃饭,一只知了三口饭。

他吃完一碗饭,唐三胖又盛了一碗给他,吃到第三碗,他的动作才慢了下来。

此时宋金才刚吃完一碗,他见唐三胖没动筷子,问:“你不吃?”

唐三胖笑说:“我说了,我的那份给他吃。”

宋金盯着他,金蝉诱人,米饭诱人,那么爱吃爱喝的胖子,却能为了个陌生人忍住食欲。

他想起了跟颜久无亲无故却二话不说为他赔钱的戴长青了。

世界那么大,傻子可真多。

宋金哼了一声,不理他,继续吃饭。等他吃完,颜久还在吃,但速度已经慢如蜗牛。他说:“别吃了,你想撑死自己吗?”

颜久几乎每天都在挨饿,难得吃一顿饱饭,就想把胃的每个角落都塞满,这样又能抗好几天了吧。他一听见宋金开口,就赶紧放下碗筷,他实在很怕他。

宋金说:“说吧,你家住哪,爸妈去哪了,你怎么不回去?”

颜久欲言又止,胆怯地看了他好几眼,正打算当个哑巴,早就没有耐心的宋金突然大声:“说!”

颜久猛地一震,撑得太饱的胃也受了惊吓,差点吐了出来。

“我叫颜久。”

沉默寡言的少年,在豹子头宋金的面前,终于开始交代了。

第20章

“我叫颜久, 十八岁,高中毕业后家里没钱, 没上大学,去了一个玩具厂做普通工人。”

少年的脸色苍白,因为营养不良很瘦,眼窝深陷,无精打采,没有一点少年人的阳光气息。

“那个玩具厂分两个班次,白天和晚上,厂里的工人轮着上, 上了半个月白班, 就上半个月晚班,一天工作十小时。工作不辛苦,但很乏味,枯燥,每天都在重复几百遍一样的动作。”

颜久忽然说:“但我不累。”

唐三胖温声问:“那为什么不干了?”

“被人欺负了。”颜久说, “一个宿舍住十个人,有些上夜班,有些上白班。那天我上夜班回来,发现我的牙刷牙膏不见了,要洗澡的时候, 发现毛巾被人泼了脏水。”

“再后来, 我的拖鞋被人剪烂、枕头被人泼水、杯子被人扔在地上…”

颜久想起之前的事, 痛苦得抱头, 说:“我真的待不下去了,可我明明没有得罪他们…”

宋金皱眉,说:“你不会找到那个人、那些人,揍他们啊!”

“我知道是谁,但我打不过。”

“打不过也打,就是因为你总是忍气吞声,所以他们才肆意妄为,你要是敢跟他们干一架,他们以后再也不敢惹你。背地里干这些事的人,本身就是个软骨头的龌龊玩意。”

颜久也想过,但他不敢,如果找人算账,他一定会被打得浑身都是伤。

唐三胖说:“金哥,要是他敢这么做,一开始也不会被人欺负,柿子挑软的捏。”他说,“颜久,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们只欺负你?”

颜久说:“我知道的,我家里穷,我只想好好赚钱,所以他们去做什么,唱歌、吃饭、喝酒,我都不去。我…还想念书,总想着到了第二年再去考试上大学。”

“你平时在宿舍是不是还看书?学习?”

颜久意外地看着他,问:“你怎么知道?”

宋金也问:“对啊,你怎么知道?”

唐三胖说:“猜的。你不跟宿舍的人去唱歌喝酒已经是犯了职场大忌,但这也没什么。可是啊,你在他们虚度光阴做咸鱼的时候,非要做一条励志跃龙门的鲤鱼,就碍了他们的眼了。”

宋金略一想,也明白了,说:“有道理,他们欺负你,实际上是瞧你不顺眼,也是他们骨子里的自卑感在作祟。你呀,让对生活没有了期盼、按部就班的他们不痛快了。你要鹤立鸡群是吧,那我就把你这只鹤给拽下来。除非你跟我们一样变成了鸡,我才会接纳你,不欺负你。”

“嗯。”唐三胖轻轻点头,说,“你走了,他们一定很开心吧,因为再也不用看你在那里用工,他们可以继续心安理得地过他们没有盼头的生活了。”

颜久头一次听见有人对他说这些,他怔了半晌,回想过去,似乎痛苦减轻了不少——不是因为他不合群,而是他刺痛了他们的眼。

他还记得辞工回家后,长辈对他一通骂,说他这点苦都吃不了,念书也是个书呆子。

没出息,没出息。

这是他在那半个月里,天天听见的话。

后来再去找工作,心里总是很自卑胆怯,不敢跟人对视,总是挨骂,头都抬不起来。

慢慢的,他不敢跟人对视了,也不知道要回答对方的问题。

做餐厅服务员被辞。

做酒店客房人员被辞。

就算是到了后厨做个洗碗工,老板都把他辞了。

不断被人嫌弃,不断被人驱赶,回到家里,不断听见“你没用没出息没前途”的嘲讽。

人生有什么意义呢?仿佛他是多余的。

于是他不再去找工作,可是家里也待不下去了。他无意中知道了偏远的何家村,于是他来了,租了个破屋子。

然后他发现这里很好,因为没有人会念叨他了。

一切都很好,哪怕要忍受挨饿,他也无所谓。

可饿得太久了,他也想念家里的白米饭,还有妈妈做的菜。但要他选择回去还是继续留在这里,他选择后者。

废物是没有资格回家的。

可现在他们告诉自己,他是因为太上进,所以才被舍友排挤,并不是因为他是个废物。

少年想着,眼泪从脸上滚落。

如果当初有人跟他说这些话,该多好。

可惜没有。

唐三胖见他又哭了起来,轻轻拍他的肩头,说:“你听我的劝,回去找个不需要跟同事一块住的工作,自己租个房子,半工半读。下班回到家大门一关,你爱学习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等神不知鬼不觉,把该学的学了,该考的证考了,要么换工作,要么回学校。”

宋金好奇问:“你怎么像是一脸深有体会的模样?”

唐三胖笑笑,说:“我因为太胖,从小就被人欺负,工作了也不例外,常被人嘲笑。这倒没什么,不过人往高处走,我发现当我买了一堆工具书想学习后,他们的言辞就变得更加锋利,每天都冷嘲热讽。后来我就一个人去租房子,生活上自由自在,工作上勤勤恳恳,人都开朗了。我常想,如果当初我没有离开,可能会变得更自卑,整个人都毁在了那些冷暴力下吧。”

从小就家境优渥,天赋又高,学习什么都很容易的宋金没有被人嘲讽过,他甚至就是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所以很难体会到底要怎么样的嘲讽,才会将一个人嘲讽到心里崩溃。

虽然不理解,但他不会拿这件事来开玩笑和开涮。

不然就太混蛋了。

“咚咚。”

门没有关,但屋外的人没有从缝隙窥探,而是很礼貌地敲了敲门。

宋金的直觉告诉他门外的是戴长青,那个十分客气的中年人。他起身打开门,门外站着的人果然是戴长青。

戴长青微微朝他点头,说:“我听说阿久又犯事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你为什么给他道歉?”宋金说,“看上次你赔钱的态度,我以为你就算不是颜久的亲戚,也至少是他的朋友,但没想到周兰说,你跟我们一样,只是住在同一个村子的道友。所以你为什么给他道歉?”

戴长青没想到道歉也会惹他不满,这年轻人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却像是个老大哥,没有一点谦逊感,甚至毫不给人面子。

这样傲气的年轻人到社会上,是要吃大亏的。

但戴长青没有说出口,他不喜欢反驳别人,反驳别人等于得罪别人。他说:“同为道友,当然要互相照应。这次他偷了几条鱼,我来赔。”

“行啊,偷了一条,你赔一千吧。”

戴长青微微睁大了的眼,很快又恢复常态,说:“行,给你一千,放了那孩子吧。”

宋金真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蠢的人,他的心就算是黑的,也不会要个陌生人赔这么多。他当即嗤笑一声:“戴长青,你这人惹人讨厌知道吗?”

戴长青这回真瞪大了眼,直勾勾盯着他,说:“我都答应给他赔一千块钱了,你还想怎么样?”

宋金说:“除了给钱,你有没有想过怎么样解决问题?钱钱钱,就知道用钱来进行所谓的‘解决’,你这是治标不治本,枉你自诩道友们的小队长。我看你在工作上,也是常常用妥协来迎合合作方吧。”

在后头站着的唐三胖倒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甚至没想到宋金会这么当面呵斥一个人。但看戴长青憋红了的脸来看,宋金的话怕是一针见血。

他暗自感慨,宋金阅人无数,不但嘴巴毒,眼光也毒辣得很。

戴长青脸上的一片红半晌才消失,再开口,声音因为太大声而有些抖,中气不足:“我一个搞美工设计的,能不妥协吗!”

改稿改稿改稿,就算在他眼里满意度是百分百的作品,合作方总要挑毛病。

上色不行啊,设计不行啊,能不能做得生动点,能不能把它做得酷炫些。

从最开始的抗争到妥协,也就只用了一年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