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进怕有上下年纪的老人家认得年轻时的自己,把手电筒压低了些,让他们看不清自己的脸。平时白天他除了在果园忙,就很少在村里露面,以为这样不会惹人怀疑。

谁想他们刚从一条乡路过去,就有老人家低声说:“瞧瞧那个走在前头的小伙子,长得跟当年的何大进真像。”

八卦者急忙问:“真是私生子啊?”

“八成是了。”

“那到底是何大进知道有私生子来找他才躲起来的,还是何大进的失踪跟私生子有关?”

“谁晓得啊。”

众邻里的晚饭就在闲聊中吃完了,八卦就像是一道小菜,既开胃,又下饭,还让人回味无穷。

殊不知自己早就被人议论的何大进还以为没人察觉,走过最热闹的乡路,就哼起了歌儿。

“手拿开山斧一张,肩驮扁担上山岗。砍担柴儿长街卖,卖柴买米度时光。庄稼之人不得闲,面朝黄土背朝天。但愿五谷收成好,家家户户庆丰年…”

宋金听着耳熟,想了会问:“这是哪年的《天仙配》啊?”

“我也记不清了。”

唐三胖在后头探头说:“我听着像55年的。”

何大进回头说:“真的?三胖你记性真好。”

唐三胖笑笑,说:“也不是我记性好,是公园里的老头老太太们有唱过,我好奇问了问。”

宋金说:“我想起来了,我在小时候听过,不过后来全是样板戏,这些没人唱了。亏我是神童,记性好,几十年了还能知道这是《天仙配》的唱词。”

何大进“啧啧”几声,说:“三胖你看看,他总爱夸自己,从来不带脸红的。”

“这不是脸皮厚嘛。”宋金摸摸自己的帅脸说,“这是我多年经商积累下来的优点。”

“…还优点,奸商。”

“要不是我奸商,谁给你把桃园给接过来?是我是我。”

“奸商奸商。”

两人吵吵闹闹,快饿死了的唐三胖笑听着,没敢费力气插话,怕强撑的最后一口仙气破功,那可能就没力气走回家了。

走着走着,他忽然闻到一股肉香味,那是一种很普通的炒肉味。肉仿佛刚下锅不久,似乎是被酱油腌制过,所以还带着一丝酱油的香气。

他瞬间挪不开腿了,垫脚深深吸了一口肉香,仿佛春日灿烂盛开的花散发让人难以抗拒的香气,只想把整个身体都没入花海中,一直吸、一直吸…

“胖哥?”

姑娘的声音瞬间唤醒了沉醉在肉香里的唐三胖,他立马回神,发现何大进和宋金早就不见了踪影,天知道他站在这里吸了多久的肉香。

周兰站在门口笑看他,说:“胖哥还没吃饭吧,我和朋友正准备吃饭呢。刚把盘子端出来,就听见你们的声音了。我放好碗筷还以为你们都走了,没想到你还在这。”

唐三胖顿时觉得不好意思,尴尬啊。他笑着挠挠头,说:“我们今天进山采木耳去了,还采了点蘑菇,吃了一天的桃子,是饿了,不过一会回去我们就做饭,你和你朋友吃吧。”

他说着就从竹篓里给她抓了一把木耳,周兰没带东西出来,直接用衣服来装。她见他还要拿,急忙说:“够了够了。”

唐三胖这才收了手,说:“吃鲜木耳不要急哈,有毒的。你先用水洗洗,然后焯水,水一定要煮开。焯完水多洗几遍,炒的时候也一定要炒久一些。”

这些周兰都知道,但还是认真听他说完。她说:“胖哥你真细心。那你快回去做饭吧,一定饿了。”她说完眼睛一转,又说,“我那个朋友也是村里的道友,上回跟我一起去给你们温居的,另一个女孩子。”

唐三胖点点头,说:“我就不进去跟她问好了,你替我说一声吧,下次的茶会有空我一定去。”

“好啊。记得叫上金大河和元彬。”

“行。”唐三胖抱着竹篓回家去了,他要快点做饭,不然真的要饿死了。

周兰见他走了,这才怀揣着一堆木耳回去。女道友见她将木耳撒了一桌,问:“门口的谁呀?”

“贾胖,新来的那三个道友里的一个。”

女道友恍然。

周兰见桌上炒了三个菜,分量很足,想到刚才贾胖站在门口时嘴馋的模样,想了想准备等会去给他们送点菜。不过朋友在这,这样也不好。她想着,起身去蒸大米糕,一会她吃快些,吃完饭米糕也好了,正好拿去给他们垫垫肚子。

宋金和何大进回到家发现唐三胖不见了,吓了一跳,以为他饿晕在了半路上。

“都怪你跟我斗嘴,啥都要跟我斗嘴。”

“谁让你骂我奸商了。”

两人吵着出门,人还在半坡上,就见唐三胖喘着微弱的气出现了,正往这走。

唐三胖看见他们,抬手说:“好饿啊…”

宋金哑然失笑:“行行行,让你大进哥给你做饭。”

何大进直瞧他,说:“你不去?”

“你就不怕我把厨房烧了?我屈尊给你打下手。”

“这倒可以。”

好在家里还有几个蔫了的桃子,唐三胖洗了几个三下五除二吃完,可算是脱离了饿死的边缘。

过了会,宋金把洗干净的蘑菇拿了过来,先下锅煮,准备熬一锅汤喝着先。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他也饿,不过不至于像三胖这样饿得人都没了精神。

“该死的何大进,还说进山找野味,结果就让我们嚼野茶叶,还有酸掉牙的野果子。”宋金补了一句,“不靠谱。”

唐三胖说:“如果不是饿肚子,那野果子还挺好吃的。我摘了好多茶叶,等会晾干,明天暴晒一天,泡茶喝一定好喝。”

宋金瞧着那三篓鲜木耳,略有遗憾:“要是明天卖就不新鲜了吧。”

“城管赶街呢,想卖也没地方卖。”

“今天进山其实可以做成视频的,多原始,多天然,三胖你说的那个粉什么来着?”

“吸粉。”

“对。可惜没有摄像机,就连手机都没。”

唐三胖眨眨眼,下意识抓了抓他裤兜里的手机,心虚极了。

宋金正倚在椅子上歇着,眼睛看着瓦片,没有留意到他的小小举动。他又说:“要是能去你的出租屋搜刮一遍,那该多好,可惜你钥匙丢了。”

“嗝——”唐三胖猛地打了个嗝。

宋金一笑,拍拍他的肩头,说:“饿了吧,再等等,一会就能吃蘑菇了。”

“哦哦。”唐三胖说,“水开了,蘑菇呢?”

他找了一圈,看见脚下篮子里的蘑菇了。刚洗过水的蘑菇水灵灵的,一点都不蔫了。褐色的黄色的红色的,他一股脑都下进锅里,掩盖着他的心虚。

等蘑菇煮开了,他加了点盐,尝了一口,心虚不见了,饥饿感也不见了,两只眼睛亮得更瞬间通了电的灯泡,说:“好鲜。”

宋金也尝了尝,灯泡点亮至四盏——“真鲜。”他朝里头喊道,“何大进,出来喝汤了。”

“大进哥去哪了?”

“洗澡,真是假斯文,非说要洗了澡吃东西才香。”

两人饿得不行,留了一大碗给何大进,就把剩下的一锅蘑菇汤给分刮完了。

“鲜啊——”

蘑菇本来就鲜,更何况是长在大山里的新鲜蘑菇。这汤是宋金喝过最简单味道却数一数二的汤,让人回味无穷。

唐三胖心满意足地摸摸肚子,摸着摸着他才回过神来,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他猛地朝篮子里看,蘑菇都已经下锅,但里面还残留一些碎屑。

红色的,黄色的,看着鲜艳无比的蘑菇。他又看留给何大进的蘑菇汤,飘着各色各样的蘑菇,看着…突然像是一群小夜叉扬着戟耀武扬威。

“完了。”唐三胖的额头冒出颗颗豆大冷汗,“忘了让老乡看看这些菇有没有毒。”

宋金一顿,不可思议地看向他,说:“你难道不会辨认?我以为你懂…嗯?你他妈的竟然不懂?”

“我…我懂一些,不过刚才…忘、忘了看。”他当然知道吃蘑菇前要让当地人看看蘑菇有没有毒,但刚才太心虚了,只顾着把它们扔锅里。喝的时候又太好喝,一时给忘了。

宋金差点要揍他,端了碗就去找何大进,一路叫他的名:“何大进!!!”

刚从洗澡房出来的何大进见他气势汹汹,还以为他要找自己打架,连姿势都摆好了,谁想他递来一碗汤,说:“这蘑菇有没有毒!”

这里太暗,何大进看不清,接了碗回点了等的大厅瞧,这一看,脸色都变了:“黄蘑菇有毒的啊!谁让你们采的,找死!!!”

等他再抬头看两人,发现宋金和唐三胖的脸都绿了,像菜地里飘摇的小青葱。

“快打120!!!”

如果不是刚好周兰送米糕过来,何大进都不知道找谁借手机。周兰瞧见地上绿油油的两个人,也吓了一跳,急忙叫了救护车。

何大进只顾着救人,根本没想着他们没身份证。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是在医院的半个小时后。

他此刻才意识到没有身份证的严重性。

虽然他觉得宋金这人贱贱的,也不可靠,但他说的一些话倒在理,是个有远见的人。

不像自己,目光短浅。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现在给他们洗胃抢救还不知道得花多少钱,估计这几天积攒的钱都要花光。那哪有钱去□□…

钱…是个好东西…

一直陪在一旁的周兰见他一分钟叹了三次气,安慰说:“你不要担心,医生说蘑菇毒性不厉害,不会危及生命的。”

“嗯。”何大进又在想另外一个问题,费用是周兰去交的,押的也是周兰的身份证。可要是他俩醒了,那就棘手了。

这次总不能又像上次一样,半夜从医院逃走吧,虽然是不同的医院。

何大进心里乱得很,要是中毒的是他,不是宋金就好了。

宋金还清醒的话,一定有法子,不像他,只会干死活。

周兰见他还是没精神,想着他应该还没吃饭,起身说:“我去外头给你买点宵夜。”

何大进急忙给她掏钱,周兰说:“别,用不了几个钱。”她看见他手上的钱袋薄得像纸片,似乎稍微用力钱袋就要被扯碎。

像是用了几十年了。

但这金大河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吧。

她走了几步回头瞧,发现坐在椅子上的他弯着腰,手肘抵着膝盖,整个人都弯着,削瘦的身影十分憔悴,甚至带着沧桑感。

恍惚间,她好像看见了个古稀老人。

她略一惊,再往那看,分明是年轻的金大河,哪有什么老人。

她摇摇头,收回视线,下楼去买吃的了。

第24章

等周兰回到, 听说元彬和贾胖已经转到普通病房, 观察一晚要是没事,明天就能出院了。

周兰拿了一份宵夜给金大河, 另外两份放桌上。一会护士过来,提醒说:“病人现在还不能吃东西。”

周兰应了声, 又拎了一份给金大河。她没有走,回到了贾胖的病床前。

唐三胖还没有醒,洗过胃的他虚弱极了。他梦见了很多人, 想起了很多事。记忆最深的是那晚盛夏,有个姑娘穿着小碎花的连衣裙翩翩起舞, 在手风琴的声音里,像一个仙女。榕树下全都是人,所有人都很安静。他也坐在角落里,静静看着她跳舞。哪怕是晚上, 也觉得她明亮动人。

市里的歌舞团来县里表演, 表演了十个节目,大概有两百多人。

但他只记住了她。

“秀秀…”

周兰蓦然抬头,听见他喊的那个名字了。她轻声:“胖哥?胖哥?”

唐三胖没有醒,他还在梦里看那个姑娘跳舞。

那晚的月色, 让他记了大半生。

再也没有比那晚更漂亮的夜色了。

“秀秀…”

他低声呢喃,却不敢靠近, 只是远远看着。

他以为自己已经克服了庞大身躯带来的自卑, 但在那一刻, 他才知道自己的心底根本还是自卑的。

不敢靠近, 一辈子都这么远远看着她。

清晨的何家村早早驶来一辆警车,已经见了两回的村民没有像之前那样出来围看,因为都知道那警车是往哪去的。

警车穿过村子,直接到了何五流的家里。

苗大翠听见家里的狗叫,出来瞧看,见车上下来个便衣,展颜说:“侯警官早啊。”一会她才想起他是来做什么的,又问,“找着我爸了吗?”

“还没有消息。”侯小左也觉得费解,按理说市区布下的“天眼”无数,只要何大进进城,就能追踪到他的身影,但查过监控录像后,明显没有进城。可是他们去打捞过长生河,也没有发现何大进的尸体,可又不在何家村里。

既没有往前,也没有往后,左右又都是河流。

这就好比一个人身处孤岛,突然凭空消失了一样。

同样情况的还有在同一天消失的宋金。

还有那位胖大爷。

三个案子一起查,在侯小左看来,案件的情况、疑点、线索全都是一样的,像是在查同一件事。但他们三者之间到底有没有关系,他们还不能完全肯定。

“我们这边也没消息,我们两口子已经把亲戚的电话都打遍了,喏,就连这两年都没什么联系的远方亲戚我们都问过了,谁也没有我爸的消息。”苗大翠小心翼翼地说,“我爸估计是出什么事了…”

侯小左问:“为什么这么说?”

苗大翠说:“我爸那人勤快得很,包了座果园,当命根子似的。平时就算是生病,只要能下地,都要去果园转一圈,宝贝着呢。别人说我爸躲起来了,我看不像,就算放得下我老公,我儿子,但至少他放不下果园。”

侯小左想了想问:“为什么他这么宝贝这个果园?”

“大概是因为是跟我过世的妈一块种的苗吧,我妈临死前让他把那山头给镇里退了,但我爸不肯。我妈走后,我爸整天就待在园子里。”

“那现在园子是你们管着?”

苗大翠摆手:“我们哪有那个空闲啊,这不新来的租客找活干,就给他们打理了。”

“新来的租客…”侯小左问,“住你家后头的那三个年轻人?”

“对啊。”苗大翠数了数念叨他们的名字,“元彬、金大河、贾胖。那个元彬啊,可坏了,是个人精!”

提起元彬她就生气,连带着数落了好几句。

侯小左说:“我去后屋看看。”

苗大翠说:“别去,他们不在那,昨晚吃了毒蘑菇,救护车都来了,直接送去医院洗胃,这会还躺在医院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