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兰兰立即说:“是不是跟贾先生长得一模一样?”

葛秀秀惊异地看她,葛兰兰继续说:“我也是刚才去过塑照片看见的。妈,你住院的时候隔壁床的庞先生你还记得吧?他住院的时候他的儿子庞医生就说了,他根本不需要住院。但还是住了很久,接着贾先生就出现了。一般做外甥的,偶尔来看看就好,但贾先生每天都来,庞先生的病不至于要天天来关心的吧?”

葛秀秀问:“妈也觉得奇怪,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所以妈也没多问。”

“是啊,庞先生出院后,宋飞来了我们家,却带着贾先生。贾先生更是分文不收来帮我们刷墙,这更奇怪了,年轻人没有工作吗?就算没有,我们非亲非故,贾先生也太殷勤了些。”

葛兰兰怕母亲责怪自己多心,忙补充说:“我没有怪贾先生帮忙,我也感激他,但是我就是觉得奇怪。”

“你说的这些,也不是什么恶语,只是确实有些奇怪。”葛秀秀说,“你想说他是有意接近我们葛家?可这是为什么?”

葛兰兰也不敢肯定,说:“其实我有一个想法…贾先生跟照片里的这位先生长得一模一样,我有点怀疑…他们是爷孙俩。”

葛秀秀一顿,一会又说:“就算是爷孙俩,也不能解释为什么贾先生要特意接近我们家。你说钱吧,我们家没有;你说人吧,我一个老太太,你也比他大了近十岁吧,他有什么可图的?”

“我的猜想其实是…”葛兰兰终究还是没忍住心里的想法,说,“我怀疑多年来一直资助帮扶我们家的唐先生,就是贾先生的爷爷!贾先生不姓贾,姓唐。”

葛秀秀完全没有想到这点,听见假设不由一怔。她正要举证疑点,突然想起贾胖那小伙子那天在医院病房跟她说的一些没头没尾的话。

“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喜欢一个姑娘,但我爷爷跟我一样,特别胖…,但那个姑娘很优秀,能歌善舞…我爷爷不敢跟她说喜欢她,甚至不敢靠近她,只是默默看着…就这么过了五十年…”

“…在她困难的时候,暗中帮她…”

“…要是不出现在那姑娘的世界里,他的形象起码是虚无的…”

当天的话让她联想到贾胖跟这位陌生先生长得一样的事,还有多年来那位唐先生为她们两母女做的事,葛秀秀有些缓不过神来。她抓着女儿的手,说:“兰兰,你说的…可能是真的…”

她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明白,亡夫到底对唐先生有多大的恩情,能让他几十年来风雨无阻地帮助她们母女两人。

自称是她丈夫挚友来报恩的唐先生却从来没有露过面,但每次都能在她艰难度日的时候送来及时雨。

虽然葛秀秀觉得自己的猜想有很大可能成立,可在女儿面前,已经是个老太太的她没有说出这些话,她沉思许久,才说:“如果贾先生真的是那位唐先生的小辈,他这个时候出现,又隐瞒身份,我心里很不安,有点担心…是唐先生出了什么事。”

葛兰兰说:“我就是担心这个,妈,我一直想知道唐叔叔住哪,当面谢谢他,但他不愿告诉我。现在他的小辈出现,甚至连电话都给了贾先生,我就特别害怕是唐叔叔…出了什么事。”

母女俩心里也没底,如果直接问贾胖,不知道他会不会说…

………

早上的医院很安静,侯小左到了医院时,花园里已经有不少病人在散步。

宋金住院后他来过三次,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今天周六,应该不用匆匆忙忙的了。

宋金自从四天前伤口撕裂后,也在慢慢恢复,又有力气骂人了。侯小左还在门口就听见他中气十足地嫌弃早餐,和护士讨价还价。

“元先生,真的不是我限制你吃什么早餐,是你的身体不允许你吃煎饼油条这些油炸食品,等你好了,你再吃个够,好嘛?”

“我身体好得很,我就咬一口,不多吃。”

“不行。”护士板着脸拒绝,把他大清早点的外卖都拿走了,“要是吃出毛病来可怎么办。”

宋金眼睁睁看着她把他辛辛苦苦各种戳戳戳买的早餐拿走,心里充满了绝望。护士刚走,他就看见侯小左进来了,立即说:“快去给我买早餐,我要油条。”

侯小左想也没想就说:“不行。”

“…年纪轻轻跟老古董一样!”宋金气鼓鼓说,“年轻人要尊重老人家啊知道吗?”

侯小左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见他精神不错,问道:“医生说还要多久才出院?”

“谁知道。”宋金叹气,忌口十天,他很是想念油条煎饼煎饺烤鸭烧鹅大猪蹄子…

侯小左见他的被子往外掉,再差三寸就要跟地板来个亲密接触了,俯身捞起被角往上挪了挪,往床上堆。

这细心的动作宋金全看在眼里,他悄声:“喂,小伙子,你跟我的乖孙女发展得怎么样了?”

侯小左一顿:“没发展。”

“什么叫没发展?”宋金向来善于观察人,从他的表情就猜到这是什么意思了,他顿时生气,“我孙女有哪点不好?她能文能武,长得又好看,你嫌弃她什么?”

侯小左被爷爷辈的人当面质问,没办法不正面解释,说:“我没嫌弃她,她人很好,是,长得也很好看,但…”

“那你们怎么不试试?”

侯小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是,喜欢宋小姐的理由可以有千千万万,但我有什么可让人喜欢的?”

宋金恍然大悟:“你是觉得她太优秀,看上你只是图一时的新鲜感?根本是逗你玩?”他轻笑一声,说,“我们宋家人可不是那种人,一旦认准了就是对方,不会变。”

侯小左看着他自信满满的模样,迟疑一会还是没说话。宋金见状不对,说:“有话直说,老头子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人。”

侯小左这才说:“那为什么你会有两个妻子?”

宋金吓了一跳,差点没因为这污蔑而激动得导致伤口再次裂开:“你这混小子说什么?老子只有一个老婆,你信不信我糊了你的嘴?”

侯小左说:“是,您的户口本上是只有一个妻子,但是你们结婚的年限不对…你们结婚的时候,大儿子宋书豪已经快十岁了…但以宋老太太的年纪来算,绝对不会是她的儿子。”

“哇,你们这些警察,调查别人的隐私,我要告你!”宋金要气炸了,“我错看你了,还以为你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侯小左说:“查你们失踪案的时候,这些信息都是顺手查的,我一直觉得困惑,不过考虑到您那么晚才正式结婚,有可能之前交过女朋友还有了个儿子,所以没提过。”

这个逻辑说得通,宋金不气了。他沉默好一会才说:“那这事你谁也别提,就连我大儿子都不知道这事。”

侯小左顿觉奇怪:“你大儿子都不知道?”

“知道我妻子不是他亲妈,但不知道我也不是他亲爸。”宋金知道把他说晕了,说,“你知道当年的乱斗吧?”

侯小左当然知道,每一个中国人都会知道,当年乱扣帽子的动乱年代。

爷爷说,那是个让人喘不上气的炼狱。

对他这种只是从课本上略知一些,从长辈嘴里听过一些的人来说,都能感受到当年压抑的气息,那对宋金这样经历过的人来说,就更是一个难以忘记的烙印,每次想起,那烙印还会燃起烈火,灼得人剧痛无比。

1970年的夏天,在中国依旧是个严冬。

第87章

“把鸡蛋给你二嫂捎去, 藏严实点,别让人看见。”

宋母叮嘱儿子的语气让宋金觉得自己像个四岁小毛孩, 而不是二十四岁的小伙子。他把鸡蛋塞进袖子里, 系上扣子,说:“我知道了妈, 不过最近怎么天天一个蛋,二哥他家自己不是有鸡下蛋吗?”

宋母笑笑,说:“你二嫂啊, 怀孕了,给她拿去补身子。”

宋金恍然大悟,难怪这两天见二哥特别高兴,原来是这样。

宋母末了又低声说, “别让人瞧见, 去吧。”

在物资匮乏,动荡不安人人自危的年代,家里的老母鸡一天下两个蛋都让人害怕说走资本。

自己家就已经很困难, 你还有多余的食物给别人?一定有不可告人的来源,一定是走资派。

宋母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

但就算是这样,母亲还是让他把鸡蛋偷偷拿给二嫂补身体。

楼上二哥不是亲二哥, 只是宋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 属于一条裤子可以两个人穿的那种关系。两家人和和睦睦,在宋爸被抓走的开始几年, 二哥和二嫂也偷偷给他们娘俩塞吃的。

二哥的爹妈走得早,家里就只有他和二嫂, 但悄悄给他们拿的食物,也是牙缝里省下来的。

现在宋家的日子也不算好过,但宋母总惦记着他们的恩情,所以哪怕老母鸡就下一个蛋,也决定天天都送去给他们。

宋金打开自家生锈的小铁门出来,一时忘了袖子里的鸡蛋,差点撞碎。他急忙托住鸡蛋,深知一个鸡蛋也来之不易。

他把门带上,准备上楼送蛋,关门声还没有完全沉落,楼下就传来喧闹声。他探头往下面一瞧,大院里冲进一群年轻男女,气势汹汹,表情几乎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刻板,一样的凶恶,跟他们手臂上的红色臂章一模一样。

宋金的瞳孔急缩,他忘不了三年前这群人也同样是在这样明媚的早晨,闯进大院,然后将他的父亲抓走。

父亲是个大学教授,也是个体面人,然而在这些人的面前,却完全没有了尊严。

游街,挂牌子,跪在地上任过路的人盯看唾骂。

后来在奶奶的苦苦哀求下,父亲写了“悔过书”。然而还是因为不愿指证老同窗,被关进了监丨狱,一关,就是三年。

他常觉得爱面子的父亲这样太过痛苦,只是母亲常自言自语“能活着就好,能活着就好”。

在这种时候,人的追求已然是活着,仅仅是活着。

大院里住了很多人,他不知道他们是要去哪家,只是直勾勾盯着他们上楼。

一楼、二楼…三楼…直到冲上四楼,有一股压迫感突然袭来。

二哥在四楼,那是顶楼。

他拔腿就跟着他们上去,此时他们已经直接冲到一户人家的门口,拎起锤子就砸铁门。

宋金的心沉到了尽头,这是二哥的家。他快步冲了过去,拦住他们说:“你们干什么!”

为首的是个年轻人,可是说起话来却盛气凌人,厉声:“抓走资派!你拦什么?你是谁?你跟他什么关系?!”

宋金再年轻力壮,也敌不过这一群人。门很快被砸开了,但屋里没人,他们冲进里头各种乱翻,不一会就搜刮出一堆的纸张,还有一对银手镯一个金戒指,扬着这东西说:“真有钱啊,还有金子银子呢,找到他,抓回去!”

宋金一瞧,气道:“那是他曾祖母留给他的。”

“你知道得很多啊,把他也抓回去好好问问!”

………

宋金是名册外的人,也没有什么“疑点”,被审问几句,关了三天就放回家去了。

他从牢房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回家里去问二哥的情况。

母亲说,那天他二哥刚回来,就被抓走了,这一走,就没了消息。二嫂还在家里,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不敢多奔走,也怕被抓进里头,那想保住孩子也难。

宋金像当年为父亲四处奔走那样,又一次到处托人打听情况。

过了五天,二哥有消息了。

冰冷的消息,冰冷的人,被直接送了回来。

宋家人哭了,二嫂一滴泪没流,只是抓着丈夫冰冷的手,怔怔看着。

十月怀胎,孩子呱呱坠地,还是宋母去接的生。孩子出生的时候,二嫂也没有看他,只是说:“吵得慌,抱去别的屋吧,我想睡一会。”

宋母抱着孩子去了隔壁屋,刚没一会,就听见“砰”地一声,她心头一揪,从窗户玻璃往外看,就看见地上躺着一个人,身上还穿着因痛苦生产而被汗水浸透的衣服。

………

宋家的亲戚知道宋家抱了个刚出生的孩子养,纷纷跑过来劝阻,大意是他们的日子已经很困难,再养个孩子太艰难了。

宋母一直没吭声,等亲戚说完了,她才说:“还是得养着的,不然交给谁?交给谁也不放心不是?”

“交给谁都好啊,你年纪大了,阿金又没结婚,现在年纪也不算小了吧?家里有个孩子怎么结婚?好姑娘不愿意嫁的。”

这也是宋母担心的,但要她放弃这个孩子,她做不到。才这么小就没了爸妈,她怎么能忍心再把他送走。

亲戚见劝不动她,又转去劝宋金。

宋金许久才说:“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但是我也不支持送走孩子。”

一人说:“可孩子要怎么养?你爸不在家四年了,你妈还生个孩子?要被笑话死的。”

宋金说:“那就当做是我的儿子养,我把他当亲儿子养。”

众亲戚一愣,替他急了:“阿金啊,你要想清楚,就算那些姑娘知道儿子不是你亲生的,但是带个拖油瓶在身边,没人肯嫁的,你家的成分不好,本来娶媳妇就难,再添上这事,你就别想结婚了。”

宋金摇摇头,再一次说:“我要养他。”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叹了一口气,由着他去了。

宋母抱着还在酣睡的婴儿,喃喃说:““你二嫂在他出生的时候,都没看他。我以为她是累了,但现在妈想明白了,她是不敢看他,她怕一看他,就舍不得孩子了。她心里过不去那个坎,一直念着你二哥。她的眼泪啊,早就化成心里的血水了。”

宋金还不会抱孩子,不敢轻易抱他,只是俯身看他,睡得可真甜。他笑笑说:“妈,我会养好他的,不会让二哥二嫂担心。”

宋金说到做到,每天早上起来熬米汤再去上工。中午跑回来带他一会又回去,傍晚一放工就回来,给他洗澡喂饭,带着睡。

虽然辛苦,但他从来没有动过要把孩子扔掉送走的念头。

只是他瘦得厉害,毕竟多了一张嘴吃饭,又要起夜,不过母亲没瘦就好,瘦的是他,没事。

日复一日,宋书豪渐渐长大了。

局势似乎有好转,父亲也从牢里出来了。

进去时,宋父头发浓密又黑,重见天日,已经两鬓斑白。宋金抱着宋书豪去接他,宋父刚露面,宋书豪就喊:“爷爷。”

在信中得知一切的宋父看着这可爱天真的孩子,忍了多年的泪,在这一刻坍塌。

他们一家终于团聚了,往后他再也不想跟他们分别。

一晃,动乱的年代过去了,又迎来了一个新的时代。

每日看报,耳听八方的宋金隐约嗅到了新时代的剧烈变化,比起刻板的北方来,南方似乎充满朝气,宋金看到了春天的萌芽。

这晚吃完饭,他说:“爸,妈,我想去南方。”

宋父问:“去南方做什么?”

宋金略一顿,才说:“经商,赚钱。”

“你、你说什么?”宋父讶然看着儿子,再一次问,“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爸,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沉思许久的宋金抬头看着他年纪尚轻,却已白发斑驳的父亲,心中顿时涌起愧疚,然而还是坚定地说,“我要南下经商。”

“我不许!!!”饱受“资本”二字摧残的宋父颤声说,“你做什么都可以,你要去务农都行,你就算是去捡破烂我都不拦你,可是唯独跟钱有关的事,我不许你做…”

“爸,我知道您的顾虑和担心,可是时代不同了,我相信以前的那种事再也不会发生。”宋金相信自己的眼光,人无远虑不谋,但他眼里所看见的,是一种全新的局面。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我不许!!!”宋父再一次咆哮,已然没有了年轻时的风度翩翩,历经了牢狱之灾的他只有一个念头,让家人远离那些危险的东西。

未来的事情谁也不知晓,他不能让心高气傲的儿子经历这些事。

宋金不想吓到母亲和孩子,让母亲带书豪去楼下院子玩。

“不行…不行…”宋父低声念着,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爸,我们家已经七零八落了,奶奶的病也需要钱治,妈和您的身体也不好,我们家需要钱。”宋金坚定地说,“我决定了,我要去南方,谁也不能阻拦我。”

“你——”宋父有一千句话要骂,一万句要劝阻,然而儿子眼底的坚定眼神却将他击败了。

一瞬击败,不是儿子太坚定,而是他已经不是当年能舌战群雄的教授了。

如今的他,畏首畏尾,哪怕是去买两根葱,别人多拿两根,他都害怕这是不是一个考验他的陷阱。

时代有没有在进步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已经落后时代太多。

儿子是正确的吗?他不知道,也不想去猜,没有那个精力了,也没有那个激情了。

他的心已入暮年,再激不起半点水花。余生,也要这样碌碌无为地度过了吧。

“你去吧。”宋父平静地说,“你去了,就别再喊我爸。”

最后他用的杀手锏,不是以自己的学识来说服儿子,而是用最原始最粗丨暴的感情来要挟。

说完这句话,他就觉得自己世俗得让自己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