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审结束后,原被告双方都留下来在庭审笔录上签字。

伍琴整个人的脸色极坏。

她只在笔录最后一页上签了个字,便直接离开,留下钱兴成一个人在那边一页一页看笔录。

程白这边也只剩下自己一个。

至于曾念平,整个庭审的过程中其实都记挂着曾青,才一结束庭审便去取了寄存的手机,到外面给医院打电话。

法院的庭审笔录也就是走个过场,不管当事人签不签,法律效力都不受影响。但程白习惯核对一遍,看看有没有太大的出入和需要补充的点,以免将来有个万一。

她看得很仔细。

在这过程中,竟然发现对面的钱兴成也是一页一页认真在看,这一时的印象便很不错了。

两人先后签完了庭审笔录。

程白收拾起桌上的资料,前脚走出了法庭,钱兴成后脚就跟了上来,喊了一声:“程律!”

程白停住脚步:“钱律师有事?”

其实钱兴成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就记得庭辩完了之后那种仰在椅子上近乎虚脱的感觉,以至于他现在看了程白还有点奇怪的心有余悸。

但佩服是真心的。

他走到程白面前,把自己的名片取了,两手递出去:“先前是真的有眼不识泰山,还以为自己撞了大运,能踩着传说中的程大律炒作一把,给自己履历添上一笔,没想到是自取其辱。不过庭辩阶段也学到了不少,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是我的名片,厚颜给程律递递。”

程白暂时没说话,把对方名片接过来看了一眼。

蓝底白字,加粗楷体。

上海法言律师事务所,钱兴成,下面印着联系方式。

她没忍住笑了一笑:“你在庭上反应挺快的。”

心理素质非常强。

尤其是驳斥她逻辑的那一段。

在那种情况下还能镇定冷静下来思考如何反击,真的是需要心态和专业两手过硬。

钱兴成今年才二十五,年轻,非名校出身的他进不了大律所,能有今天基本都靠自己。原本只是来递个名片,真心实意,可谁想到程白直接就夸了他?

一下便有些蒙。

“啊,程律说笑了,都怪先前眼高于顶瞧不起人,被那些媒体忽悠瘸了……”

“你从业几年了啊?”

程白心思微动,忽然问了一句。

钱兴成下意识回答:“三年多快四年。”

这年限在意料之中。

从业时间不长,但有这本事是真的可造之材了。

程白又问:“那主要打哪方面?”

“前两年什么都接,这两年主要就是民事。”

想接好案子也接不到啊,都被大律所和大律师垄断了,所以钱兴成才会低价来接安和财险这个案子,为的就是打关系。

但没想到,输得这么惨。

他说起来还有些羞愧。

程白手指轻轻一翻,将他名片拿在了手心里,只笑一声:“你待的这律所我还没听过,习惯吗?现在打民事,以后考虑不考虑打打商事,或者做做非诉?”

“……”

这、这是?!

钱兴成不是傻子,如果这时候还听不出程白是什么意思来,那脑袋可能是真的被驴踢了!

只是程白没明说,他倒不敢确定。

所以强压下那一瞬间有些跳起来的心,回道:“如果有机会的话,当然愿意。”

“行,那回头联系。”

程白了然,跟他随意一摆手,便先告了别。

“程律再见。”

钱兴成目送程白走向在二楼转角处,直到那一抹身影完全看不见了,他才一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卧槽,什么情况……”

不敢相信!

程白这话的意思完全就是问他想不想跳槽啊!

天降大饼!

别人都是赢了官司也未必名利双收,可自己法庭上那熊样,在庭辩上一败涂地,丢尽颜面,竟然还一下得了大Par的青眼,忽然就有了飞升的机会?!

“我是做梦了吗……”

*

程白是真觉得钱兴成挺不错。

虽然一开始印象很不好,但这个律师在看见曾念平的时候,目光十分平和,并没有一些人鄙夷或者嫌恶的眼神。庭辩中遭遇意想不到的情况,心态和状态也很快调整过来。签庭审笔录的时候,更是一页一页仔细地看。

刚才结束还来给她递了名片。

要知道,一般律师遇到这种情况,多半一结束就脸红脖子粗地走人了。

说到底,她是个挺重视细节的人。

她在天志是空降的高级合伙人,未必不招人恨。现在手底下能用的就肖月一个,还得要两个多月才能拿到律师执业证。

费靖一直催她建团队呢。

程白也知道自己只要一条朋友圈一发,分分钟能把团队搭起来,但那样没什么意思,团队里的人还是自己一个个挑起来有意思。

今天既然遇到个合眼缘的,不出手太可惜。

不过今天实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所以她也不急,随便跟钱兴成聊了两句,收好对方的名片后,就一旁的楼梯下楼,同时从包里摸出了车钥匙,准备外面找曾念平,问问曾青的情况,顺便送他去医院。

可没想到,才下台阶,背后就传来了一道声音。

冷冷的,说不出是平静还是愤怒。

“程白。”

伍琴出来后在这里已经等了她有一会儿,看见她走到台阶上,连名带姓地喊了一声。

而不是像以前一样叫的“程儿”。

连名带姓喊程白的人一直不多。

熟的都喊“程儿”。

因为她早年在北京工作,那些个老北京就一口京片子,带着个儿化音喊“程儿”,听着还挺顺口,所以后来认识的也都这么喊开了。

在她印象里,总是连名带姓喊自己的,也就方不让一个。

她听出这声音是谁来,便转过了身。

在转身的刹那——

“哗啦!”

迎面就是一沓印满了铅字的纸张大雪似的朝她飞洒!

都是刚才庭审时候的资料。

伍琴扔得很用力。

入冬后的风不小,眨眼便将这无数的纸张吹散了,有那么零星的几张撞到了程白的身上。

她站着没动,看向伍琴。

白纸黑字在视野里飞动,很快落到人脚边上,台阶上,甚至是一旁的走廊里。

“敢情那天吃饭时候你说的那个倒霉朋友就是我啊。”

伍琴站在她面前,嘲弄地勾了勾唇,声音里是满满的讽刺。

“你这朋友做得也真是够义气!”

那天说了那么多的话,伍琴注意到的只有“倒霉朋友”吗?她说的明明是,这个朋友是她很在意的、不想伤害的朋友。

有时,心决定所见。

程白觉得,伍琴是真的变了很多。

工作最重要,赚钱第一位。

朋友应该接受这件事。

如果她不能接受,说明这个人根本不配当你朋友。

这些话都是伍琴说的。

她记得。

但不知道伍琴还记不记得。

程白想了想,只平静地道:“你现在的样子,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伍琴了。”

伍琴盯着她冷笑:“所以你觉得是我变了?”

“至少,我认识的伍琴,不会连合理怀疑都不排除,就草率地判断一位老人撒谎骗保;不会在毫无证据甚至连传闻都没听到的情况下,臆断公司新来的女孩子靠睡上位;更不至于把官司的输赢当做筹码,把法庭当成算计的名利场。”

边斜眼睛很毒,程白这么多年跟各种人打交道,也从来不差。

人见多了,就越看越透。

“也许你没变,只是我以前没注意。”

可能真的跟边斜、高书朋一样吧?直到某一个瞬间,发生了点什么事,你才会突然发现,原来大家不是一路人。

不见得有对错,但必定不同道。

程白注视着她,脑海中回闪出来的是当初那些在法学院的日子,只慢慢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学法,但我学法不是为了欺负普通人。”

伍琴依旧冷笑,没有回应。

程白也不再看她是什么神情,转过身,便直接顺着台阶一级一级走下去。

边斜就站在下方。

他方才几乎目睹了全过程,在看到那纸页飞了满天的时候,差点就冲上去。

此刻看程白走过来,他犹豫了一下:“程律你……”

程白打断了他的话:“会开车吗?”

边斜一怔:“会倒是会,可……”

程白直接把车钥匙递过去:“一会儿你开车吧。”

边斜顿时有些茫然,不知道程白是什么意思。

他开口想说点什么。

但这时眸光一垂,才发现程白握着车钥匙的那只手,竟有些轻微的颤抖。

然而她注视着自己,目光平静,一张脸上半点情绪都看不出来。

已到喉咙口的“驾照过期”,不知怎么,一下就咽了回去。

边斜觉得自己开始作死。

从程白手里接过车钥匙,他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副“我就是老司机”的模样,道:“没问题。我们去哪儿?”

第22章第022章三陪作家

程白的车是一辆银灰蓝的保时捷,也不特别贵,二百多万,但是今年刚出的款。边斜上回跟她去见公司股东的时候,搭的就是她的车,那时候就想过,程白这车应该是从北京回上海之后新买的。

他接过车钥匙后,程白就说一会儿先送老曾。

所以他问了停车场的位置,先去开车。

费靖这会儿已经被其他几个律所的大par拉着去吃晚饭了,程白则看见了在不远处给医院打电话的曾念平。

在半个小时前,手术已经结束了。

据医院那边说,暂时算成功,不过还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毕竟是紧急做的手术,未必不会出现什么意外情况。

曾念平几乎是喜极而泣,拿着他破旧的老人机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周遭路过的人都不由多看他一眼。

程白在不远处站着,并没打扰。

肖月过来把她手里的案卷资料都接了过去,还要回一趟律所,不跟他们同路,所以笑容甜甜地先跟程白告别,自己乘车先走。

过了一会儿,边斜把车开了过来。

速度不快。

但程白也没注意,只让曾念平先上了车,坐在后座,自己则开了副驾的车门,坐在边斜旁边。

边斜心里狂擦冷汗,坐在方向盘前面,简直觉得自己脖子不是脖子,脑袋不是脑袋,有种莫名的僵硬。

想了想了,他问了一句:“你要不坐后面?”

程白微微闭了闭眼,道:“不用。”

“……”

边斜顿时不能说什么了。

他是真看出程白现在状态不是很好,猜测多半是因为庭上那个安和财险的法总。

应该是熟人?

但出庭后好像就闹崩了。

车,边斜是会开的。

只不过开得不多,加上车上不止有自己,所以格外小心。

程白搭着眼帘,路上还跟曾念平说上一两句话。

如果边斜不是先前亲眼目睹了那一幕,听到程白说出那一番话,又注意到她先前手指微颤的细节,只怕也不会觉得此刻的程白和往日的程白有任何差别。

然而一旦知道,再听她无比正常地说话,感觉就完全不同了。

程白就像是一个谜。

一无所知的时候,真不觉得有什么;可若偶然窥知了某一点蛛丝马迹,反而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探得更深。

边斜一路没插话,心里想法乱转。

医院距离法院有一段路。

车从黄昏穿行到了夜晚,冬日的白昼已经变得很短,不过半个小时,天就已经黑了下来。

到医院,曾念平就下了车。

因为这些日来总是以泪洗面,他一双眼都变得更浑浊了,满面都是岁月风霜雕琢的皱纹,一身寒酸的穿着披着城市繁华的灯火,反倒越显得格格不入,佝偻伛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