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时就要笑出声来,几乎能想象出这一张纸条是在何种咬牙切齿的情形下写出来的。

说起来,今天早上那门铃,好像是按得早了点……

咳。

如果有下次的话还是挑个好时间吧。

但,最好还是不要有下次了。

*

周异注视着她关了门,也在原地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顺着那条黑暗的夹道。

三盏墙灯重新亮起来的时候,实在有些晃眼。

车就停在街外,他回到车内,想了好一会儿,竟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工作室。

这个点早没人了。

工作室里面一片漆黑。

周异没有开灯,只从无人的走廊和工作区经过,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靠里的一面是玻璃墙,靠外的一面是落地窗,所以即便不用开灯,外面的光亮也勉强能照亮里面。

更不用说,此刻茶几上还有一只手机亮着。

放着某个搞笑的综艺节目。

边斜一张脸被屏幕的光照着,周异进来的时候,他就盘腿坐在地上,不紧不慢地剥着花生米,神情间透出几分平静的悠闲。

茶几上是几大盒刚送来的外卖,旁边高高的一摞,竟然是放了一整箱啤酒。

听见开门的声音,边斜就抬了头。

周异把西装外套扔在了沙发上,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边斜便把刚剥出来的花生米吃了,然后开了罐啤酒,“啪”地一下放到他面前。

周异抬手压住自己的额头,摁紧眉心,莫名地一笑:“你他妈是想老子喝死在这儿吗?”

边斜挑眉:“不喝啊?”

周异于是不说话,把那罐啤酒拿起来就灌了几口。

大冬天里,微苦,冰冷。

从喉咙一路淌进胃里。

周异是个很有涵养也很能控制情绪的人,爆粗口这种事一般不会出现在他的身上。

除非,心情极度恶劣。

比如此刻,比如那天晚上跟边斜通电话的时候。

他记得,边斜在电话那头问:你喜欢程白,准备追她吗?

他当时平静地回了一句:边斜我草你妈。

他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了,不用明说都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仅是简单的询问,更是一种无言的催迫。

男人跟男人之间,有时真不用太多话。

就像周异要送程白回去,而边斜只是淡淡一笑,并不阻拦一样。

他没管还字放着综艺节目的手机,从旁边拎了一罐啤酒,也给自己开开喝了起来,笑着对周异道:“我真庆幸这箱啤酒是我买回来的,不然真怕你在酒里给我下毒。”

好朋友坐在一起喝酒。

情敌坐在一起喝酒。

其实都是喝酒,没太大区别。

更何况现在算不上情敌了。

周异有时候觉得,边斜这人不声不响就看得很透:“你放心,说不准我喝完了就把你揍一顿,比下毒差不到哪里去。”

暗恋总是没有结果的。

边斜就是看穿了他才那么问他,因为这位大作家不想上演什么好兄弟反目成仇横刀夺爱的戏码。

边斜笑起来。

谁喝大了都可能瞎搞,但周异真不会。

他道:“哎呀,别这么沉重嘛。怎么说也算是迈开了剖开自己心结的第一步,指不定以后你就对自己有信心了呢?到时候再回来抢程白也不迟。”

周异现在是真想打他了:“你他妈少说两句我还能好受点。”

“行。”

边斜一举手表示同意,真不说话了。

这大半夜,工作室的办公室里,两个男人也懒得开灯,各自让情绪伴随酒精释放在黑暗中,但谁也不去窥探对方的表情。

话都是多余的。

陪着喝就是了。

一顿酒喝到凌晨,整箱啤酒都空了。

周异喝得多点,不大能站稳。

边斜还保持着清醒,喝完之后,打了个车送周异回家。

在他家门口拿钥匙开门的时候,就听见周异说:“别人好像都觉得是我照顾你多一点,也是我性格更强硬一点。但有时候我觉得,恰好相反……”

边斜开了门,把他塞进去。

神情间连半点波动都没有,只道:“人跟人之间哪儿能分这么清楚?进去睡吧。”

说完他就把门给带上了。

按电梯下楼。

打车的时候想了想,先回了工作室一趟,把办公室那一片狼藉都收拾了出去,才关好灯回家。

天亮就是新的一天。

工作室里没人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周异还是以前那个周异。

*

接下来,甚至是周末,程白都在为下周一的庭前会议忙碌。

但意大利那边的证据依旧没传过来。

詹培恒都快听天由命了。

两人把案件的要点过了一遍又一遍。

詹培恒便没忍住问她:“你怎么看?”

程白只道:“适用国内法的话,我是原告,肯定用不当得利来打;适用英国法的话,甄复国未必能算得上‘善意第三人’,就算是善意也未必能得到保护;但意大利法就不一样了。只要法律适用的范围定下来,还是有赢面。不过我要真是原告,压根儿不会打民事。”

对方律师的信息,一直都还不清楚。

直到庭前会议的前一天。

程白收到了詹培恒发过来的一份简历,拉开来看,便是一怔。

詹培恒同时发来了消息:这个人据说去乘方面试过,好像还跟你有点过节。

俞承。

执业才三年。

没看詹培恒消息的时候,她还没什么印象。他一提,她才隐约想起来,真的有这么个人。

当时乘方面试律师都是三位创始合伙人一起面的。

这个人当时从英国留学回来,各方面素养都不差,方让和另一位合伙人都觉得不错,想留下这个人。

但被她一票否了。

程白望着这份多少有些熟悉的简历,目光微微闪烁,考虑了一会儿后,一个电话给詹培恒打了过去:“詹律,如果我们的对手是这个人的话,我有一点新的想法。”

第50章第050章记忆里的方让

“对方律师俞承,我以前接触过,在个人性情和执业风格上,是个彻头彻尾的功利主义者。”

周一一大早的天志律所。

外头人都还没来几个,程白已经在办公室了。

她对面的沙发上坐的是甄复国。

也无需对自己这一位不靠谱的当事人讲述这个人的本事如何,她只给出了一句关键性的总结:“他是一个不喜欢上庭的律师,而用最快的速度达成性价比最高的和解能让他在单位时间内赚到最多的律师费,所以这一次你的案子,对方在和解的态度上也会十分积极。”

如果不签风险代理,只是拿固定律师费的话,案子的输赢在短期内对律师的收入影响完全能够忽略不计。

所以诉讼也好,和解也好,案子结束就能拿钱。

对一位功利的律师来说,都没有区别。

甚至就算签的是风险代理,这里面也可以计算出一个精力时间付出和收入的中间性价比。

甄复国就坐在费靖的旁边,因为两个人都声称是边斜的书粉,聊起边斜写的书来那是头头是道,所以在程白代理他案件的这段时间里,甄复国跟这位律所主任已经算是混熟了,还帮费靖鉴定过了他买的一些东西的真假。

此刻费靖闻言有些惊讶。

甄复国则是先愣了一下,接着却一拍大腿,露出一脸喜色:“和解好啊!他们要画,我要钱。出得起价咱们就和解啊!”

边斜起了个大早,困得要命。

他都没听清楚程白在说什么,有些呆滞地坐在程白的左手边,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了费靖手中把玩的那鸡血石手串上。

莫名觉得有些奇怪。

但待要仔细一想,又忘了,只能仰头打了个呵欠。

詹培恒和程白在听了甄复国这回答后,几乎是同时皱了眉。

詹培恒是因为心里对甄复国这样的当事人多少有些芥蒂,未能完全放下。

程白却是单纯因为甄复国对和解过于热切的态度。

她捧着保温杯提醒:“甄先生,你需要知道,和解虽然的确会比诉讼快,让事情尽快落地。但一般来讲,和解的金额会比案件本身的标的小很多,可能大大低于你的预期值。”

“这,程律我说句实话您别生气。”

甄复国一脸老实巴交的模样,但那貌似紧张搓着手的模样陪着这一张脸,却无论如何都给人一种奸诈狡猾之感。

“照您先前所说,胜诉率也未必高,与其冒着巨大的文物必须返还的危险,还不如拿一笔钱早早了断,东西留着烫手啊。反正我就花了700万,多的都是赚的。这画1.5亿,我心也不大,他们那边能出4000万最好,不行3000万也可以答应。”

说完了,打量打量程白脸色,又摸摸鼻子讪笑起来:“那什么,这些当然都是我瞎说。反正跟程律您签的是全权风险代理,您肯定不会坑我。要我说得不对,您就当我是放屁。”

该说甄复国心态很好吗?

程白定定地注视他许久,末了竟然一笑:“虽然是全权代理,但肯定还是以当事人的意见为主。不过对方会推动和解,有一个最低的前提。那就是案情对他们不利,且情况越是不利,我们在和解中才会越占优势。换句话说,如果对方觉得他们能赢,能通过诉讼要回这幅画,他们是不会和解的。”

甄复国立刻懵了:“可您不是说涉外法律适用的问题解决,我们就有赢面吗?”

程白淡淡道:“前提是能解决啊。我说过,法院对案件的定性和法律的适用不同,结果也就天差地别。”

甄复国这时候终于想起来一点了,突然变得紧张:“如、如果适用意大利法会是什么情况?”

程白如实道:“赢面不小,也许不用还画。”

甄复国松了口气,又问:“那英国法呢?”

程白这回看了他一眼,道:“画多半得还,也许能得到一点补偿。”

甄复国这一下觉得心脏不大受得了了,不确定性也太大了吧!他缓了缓,摸了摸自己胸口,战战兢兢问:“那、那要是我们国家的法律呢?”

程白幽幽地看了他一眼,给了他一通暴击:“画得还回去,钱多半没有,和解恐怕做梦。”

涉外诉讼,从来都是一步天堂,一步地狱!

就像这件案子——

差那么一丁点儿,就可能是1.5亿人民币的恐怖鸿沟!

甄复国直接被这巨大的差别给吓傻了,直愣愣地看着她,完全反应不过来。

程白却平淡得很。

她看了一眼时间,便提上相应的资料,叫上詹培恒和肖月一起走。

甄复国是很传统思维的中国人,觉得进法庭是件丢脸的、不吉利的事情,且本身对那种严肃的环境十分抵触,就跟当贼的怕进衙门一样。

所以今天的庭前会议,他是能去不想去。

至于边斜,那就是想去不能去了。

证据交换属于开庭前的准备,代理律师能去,跟法院申请后,律师助理也能去。

但他只是助理,而不是律师助理。

眼睁睁看着程白带了肖月离开,边斜抱着那早上从家里抱出来的抱枕,就丧丧地叹气:“早知道不带我去,我就在家睡懒觉了。六七点就爬起来我可真是太傻了……”

费靖真是越看这一串鸡血石越觉得漂亮,颇有点爱不释手的味道,听见偶像这句抱怨,立刻就宽慰他:“早起早睡身体好嘛。正好,眼看着就要元旦节了,我们律所按惯例要一起跨年,今年还跟斜对面明天诚一起。下头人递了几个方案了,边神你审美一流,来一起帮忙看看?”

边斜不知怎的,一下精神了:“有跨年活动?”

*

大冬天的早晨,寒风凛冽。

行走在大街上的人们基本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缠着重重的围巾,再戴个严实的口罩,两手都揣进衣兜里,生怕那冷风灌进来,一副脚步匆匆模样,半点不想在户外停留。

但法院门口却是聚集了一群人。

仔细一看,几乎都是新闻媒体,有的扛着摄像机,有的拿着话筒,有的拿着笔记本正在跟人说话。

他们有的是已经得到了风声,知道这桩盗窃文物返还官司的被告代理人是程白,有的只是根据网上的蛛丝马迹进行推测,也有的还茫然无知……

但不管怎样,被告代理人绝对是个大新闻。

如果是程白,那就更有话题度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时不时投向法院的门口,观察着来往的车流和不起眼的小角落,生怕漏掉了什么关键性的人物。

时间刚到九点。

前面一辆保时捷开了过来。

车上下来了两个人。

一名眼尖的记者已经认了出来:“操,真是程白啊!”

“来了!”

也不知是谁一声喊,所有记者媒体都跟闻着腥味儿的猫一样冲了过去,大小话筒录音笔全往前面怼。问话的声音更是此起彼伏连成一片,跟个菜市场似的。

“请问程律师您是英国马乔博物馆诉甄复国一案的代理人吗?”

“您旁边这位律师是您在微博上提过的那位詹培恒詹律师吗?”

“你们两位是共同承办案件吗?”

“詹律以前经常参与国内的文物返还诉讼,这一回为什么会成为该案的被告代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