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殷晓媛否认了。

程白目光深深地望着她,面上却未溅起任何波澜,看上去与刚才一样平静,好像殷晓媛的否认在她意料之中。

只是很快她的目光就转向了刘臻。

因为她们都清楚,这时候,才是律师交锋的真正时刻。

果然,在接连的突发情况打击下,刘臻已经迅速地思考了自己所面临的局势,很快冷静下来,代替了殷晓媛,对程白道:“首先,被告代理人所提交的证据上,虽然的确存在着十分类似于大i麻的物品,但仅从图片上无法得到确认;其次,假设它的确是大麻,单从这张图片上看,我当事人和她的朋友在拍照,这罐疑似大i麻的东西放在茶几上,怎么就能说我当事人吸食过大i麻了?众所周知,在一些国家和地区,吸食大i麻是合法的,也有场所提供食用大麻。我当事人和她的朋友在国外期间,可能参与过一些聚会,进出过一些场所,没有碰过,但没有注意,拍下了这样的照片,也是有可能的。”

“是吗?”

程白不置可否,在听完对方这一番话之后,只是再一次轻轻一抽。

刘臻现在看见她这动作已经要下意识头疼了。

但不管她内心再如何不愿意接受,又一张照片已经从后方挪到了前面。

程白淡淡地问:“如果是参加聚会,如果是无意进出了此类场所,且他们没有碰过大i麻,那请问原告当事人,这一张照片要怎么解释呢?”

那竟然是一张另一角度的照片。

照片上殷晓媛和mars的衣服跟先前那张一模一样,作为照片背景的摆设也完全相同,看得出是相同的时间和相同的空间。

只是这一张照片因为角度问题,呈现出的空间更大。

原先那张照片看不出是在什么地方拍的,可现在这一张却能大致推断出该是在某座酒店的套房客厅里,整个空间里就只有殷晓媛和mars两人,也不存在任何的聚会痕迹。

不远处的桌面上还摆着酒。

同样经过一定技术处理后的照片,亮度很高,所以能清晰地看到,在mars做着怪脸的身影后面,殷晓媛的半个身影仰躺在沙发上,可以看到一条细细的胳膊伸出来,手指间夹着白纸卷成的已经点燃的烟卷,也不知是刚拿起来,还是准备放下。

茶几上那玻璃罐的盖子已经打开了。

里面那些疑似大i麻的卷团状物体,也少了一些。

“说来是运气很好,刚才那张照片是我看我方另一位代理人找证据的时候偶然发现了端倪的。可正如原告代理人所说,仅仅用那样的一张照片,是无法证明我们的原告当事人有吸食大i麻的。所以我们仔细思考了一下,有的照片的细节因为亮度太低,会被我们忽视。所以我们又返回重新检视我们之前查过的所有照片,花了很久,才在殷女士这位朋友的facebook上发现了这张同空间、同时间却不同角度的照片。”

世界上没有什么是真正的幸运。

很多案件找寻证据,靠的就是大海捞针、一遍一遍的努力。

程白的目光甚至算得上温和,落在刘臻的身上:“我知道,原告代理人会说,即便是这第二张照片,也无法证明她的当事人确实吸食大i麻,因为我们无法单凭一张不够清晰的照片就说照片上的这罐东西就是大i麻。可其实,在我方提交的证据当中,有一份原告当事人的行程表。我们可以看到她去得很频繁的几个地方,美国科罗拉多,华盛顿,加拿大,甚至巴基斯坦,等等。大部分地方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大i麻合法。当然,原告代理人也可以说这是巧合,而且始终无法直接证明殷女士有吸食大i麻的习惯。可我们要搞清楚这一点,其实非常简单。”

刘臻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可这也算不上什么了。

自打看到程白拉出那张照片,听到她说出“抽大麻”这个可能时,她就已经知道事情坏了。

程白收了手上那几张照片,转向了审判席:“审判长,根据现在这些证据,我方有理有据怀疑孩子的母亲殷女士存在吸食大麻或者毒i品的可能。虽然在国外这些地区吸食大i麻不犯法,在国内也不涉及刑事罪,可我们现在的争议点是孩子的抚养权。我国《婚姻法》在考虑子女抚养权归属时,其法律精神都是以给子女提供最健康的成长环境为要。如果在存在这种可能的情况下,我们不去明确这种可能性,就贸然划定子女的抚养权归属,是对立法精神的违背,也是对孩子的不负责任。”

殷晓媛听到这里时已经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牙关,颤抖起来。

却不知是因为恨,还是因为怕!

程白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了她那一头长发上:“殷女士最近一次去华盛顿是5个月前,现在国内毛发分析技术已经不差,能够通过头发或者身体其他部位的毛发,甚至是指甲,检测出6大类毒品及其代谢物的存留,包括大麻代谢物。如果殷女士愿意主动去检测,且最终证明您没有吸i毒或者吸食大i麻,我方当事人愿意放弃抚养权。”

方不让渐渐凌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程白还是当没看到,并且继续道:“当然,无论检测不检测,这都是您个人才能做出的选择。如果殷女士选择不检测,我方提交的这些证据将为审判提供一种可能性,届时请审判长、审判员自由心证即可。”

自由心证,在国内又被称为“内心确信”,指的是法官一句法律规定,通过内心的良知、理性等,对证据的取舍和证明力进行判断,并最终形成确信。

到这一步,程白和朱守庆所能做的努力也都做完了。

事实上他们的确没有最直接的证据证明殷晓媛吸毒。

毕竟杀人的刀捅出去还有收回来的可能。

可“自由心证”却是一柄锋锐的杀手锏,程白赌的就是殷晓媛不敢去做毛发检测!

只要她不敢,在做出判决时,法官内心的天平便会向方不让一方倾斜——

谁会相信一个自称没有吸毒却不敢去做检测的人呢?

谁又敢把孩子判给这样一位母亲呢?

殷晓媛彻底沉默了下来。

法庭上安静极了。

程白知道,自己已经赢了。

但事情如果能做到完美,总要做到最完美的。

她凝望着殷晓媛:“殷女士,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要问。您和我当事人方不让在结婚时曾口头约定过‘各玩各的’,也就是说,你们没有相互在性关系上忠诚的义务,你们之所以结婚,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我当事人想要组建一个家庭。先前照片上的男人,是你的新男友,对吗?”

有些问题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回答“是”的。

这一点刘臻已经交代过了。

殷晓媛摇了头:“不是,我们只是朋友。”

程白忽地扯开嘴角一笑,又尖锐又讽刺:“你今天会在庭上这样回答,你的这位‘朋友’知道吗?”

刘臻立刻道:“反对——”

然而根本不等她把反对提问的话说完,程白已经“啊”了一声,貌似十分不好意思地道了个歉:“对不起,我收回提问。”

但没关系,该听到这句话的人已经听到了。

如果真爱一个人,会很在意那个人的感受。

得到承认会高兴,得不到承认会压抑。

就像是……

她和边斜。

程白看着她:“我重复一遍,殷女士,先前照片上人,是你的新男友吗?”

刘臻再一次想要反对。

可殷晓媛低着头,已然被程白击中了内心最深处。

她是爱着mars的。

换位思考,即便是为了胜诉,mars如果在庭上陈诉说她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她即便能理解,也不会那么开心。

心理防线,悄然崩塌……

她终于抬起了头,不顾刘臻阻拦的眼色,坦然地答道:“是。mars是我的男朋友,我的确在婚内保持了跟他的关系。我和方不让在结婚时约定了开放式婚姻,所以我的行为不能算出轨。”

程白微微一笑:“谢谢您回答,我的问题结束了。”

刘臻知道,一切都完了。

朱守庆则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种扑面来的震撼,也忽然意识到,千叮咛万嘱咐,让程白换一身不那么显攻击性的西装,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这位大律,只要站上法庭,就是锋芒毕露。

她像是一柄利剑,直插对手心脏。

势如崩海,摧枯拉朽!

一旦得着一点机会,便不给对手任何喘息的机会,压着一路打到对方爬不起来,甚至将对方当事人彻底击溃……

结案陈词。

原告方由刘臻陈述,被告方则由程白来陈述。

她的陈词简明,但不简单。

也是在这个时候,方不让终于知道了她在刚才进入法庭前对他说的那一句“不要乱讲话,不要拆我台”,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当事人方不让,并非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男人。可任何观念与性情,都有其成因。在中学时代,我当事人的父母收养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成为了他的兄弟。对这个孩子来说,这可能是一件好事。可对我的当事人来说,是一场伤害。

“于是他大学时代获得了经济独立的能力后,便迅速与父母断绝了联系。

“我的当事人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这是他后来与原告当事人殷女士缔结婚姻的原因,他并非出于纯粹的情感或者性关系上的需求,而是出于对于家庭的需求。

“双方的关系在自愿的基础上缔结,形成契约。这种观念我们可能无法理解,也无法认同,可本质上有关于这种观念的讨论都是道德问题。

“道德从来没有统一而确切的标准。

“但是法律有。

“我们可以不认同这种观念,但应当予以它同等的尊重,并抛开对我当事人的偏见,用法律的方式给我当事人一个公正的判决。在财产方面,我的当事人除现金、房产及其他固定资产按50%分割外,愿意将6%的股权价值折价分割给原告当事人;损害赔偿方面,我方认为我当事人并无可提出损害赔偿的四种过错行为,不应当承担赔偿;抚养权方面,我的当事人为了构建一个完整的家庭而结婚,子女是他重要的家庭成员之一,且原告殷女士极有可能存在不良生活习惯,比如吸食大i麻,而我当事人既有良好的习惯,也能为子女提供最好的生活环境,希望审判庭公正、酌情判决。”

签完庭审笔录后,他们从法院走了出来。

方不让走在前面。

程白稍稍落后一些。

她看着前方那道显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沉默的身影,开了口:“结案陈词只是根据你过往的经历杜撰,人们往往会相信一个人的观念与性情都与他的家庭有关。如果这些言语有地方不慎冒犯了你,我很抱歉。”

方不让想起了一些事。

也想起了一些人。

他莫名地笑了一声,声音里倒听不出情绪的起伏:“如果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程白一怔,一时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是道歉没有这么简单,还是有关于她“臆测”的他与父母决裂的事没有那么简单?

但她不好问。

只打量他道:“我以为,到后半段,你随时会打断我。”

方不让道:“你我互为对手的时候,可以有胜负;可如果我跟你都站在同一边,最后还败诉,太丢脸。我也是律师,我知道你在法庭上需要什么,求胜是我们的职业本能。你是我的律师,我尊重你。”

说完,他向着前方台阶走了下去。

程白就立在法院那高大的柱子旁看着,看见他摸出烟盒,点了根烟,抽了一口。

炽烈的阳光从高处照下来,周遭能看到的每个人的脸都发白。

风很大。

让她一下想起当年那个改变了她人生轨迹的官司,那一场让她涅槃的败诉,也是和这个人先后走出法院。

于是,她忽然喊了一声:“方律——”

方不让停步,站在台阶上,回头抬首,向她望来。

程白觉得连这场景都像极了那一年。

不同的是,那时站在台阶高处的是他,立在台阶下面回望的是她。

程白淡淡地一笑,只向他道:“谢谢。”

那一瞬间,方不让的神情被阳光照着,好像有一时的恍惚,又仿佛有什么更深更沉的东西划过了。

但眨眼不见。

快得像是一种错觉。

他邪气的长眉一扬,压在眉眼间的锋芒便透出来,只扯开唇角向她笑道:“不用客气,下次遇到照样把你摁着打,等又输给我,再谢不迟。”

说罢,他随意地一扬那长指间夹着烟的手,转身离去,

程白站在原地看着,也慢慢一笑。

第144章欢迎回来

判决下来的那天,程白没去。

她向来是个庭辩型人才,庭下的事情有朱守庆去跟进,自然不需要她再操心。

只是朱守庆拿了判决书最后倒没忘记给她拍一份副本。

这一天程白刚参加完上海律协组织的活动,想着下午还要去参加边斜的新书发布会,便决定中间回律所处理点事情,在路上看见了他发过来的邮件。

点开就是判决书。

洋洋洒洒好几大页。

程白翻了翻,捡重点看了——

婚姻存续期间的共同财产,以双方协商承认的部分为准,各按50%的比例分割。其中方不让在明天诚的12%股权,女方要求按照股权价值分割6%,因金额巨大,而方不让手中并没有这么大的现金流,所以仅有1%以现金方式支付;剩下的5%中,2%以房产、证券、艺术品等资产抵算,最后的3%将在3年分6次陆续结清。

女方提出的损害赔偿,法院未予支持。

因为方不让与苏妙同居不成立。

这些都在意料之中。

反正光看判决书这里写的“3年时间分6次结清”,程白就知道,方不让估计是要举债了。

至于抚养权……

结果是程白预料中的结果,但判决书给出的判由只有一条:原告殷晓媛自愿放弃抚养权。

庭审当天殷晓媛没有任何表示,但判决书上这么写了,那该是她又跟法院联系过,最终做出了决定了。

也好。

判决书上只字不提她可能抽大i麻这件事。

这可能也是方不让想要的结果。

只是想必这判决结果下来,媒体一报道,又要大惊小怪了。

至于这判决书本身,也有一点被程白注意到:那就是全篇没有像别的判决书一样频繁地出现“本院”两个字,这一份判决书,用“我们”代替了“本院”。

继惠州许霆案后,这还是程白第一次看见用“我们”的判决书。

法律由人制定,也终由人来执行。

简简单单的“我们”二字,一下减少了“本院”所带来的冰冷,竟让这一份判决书充满了一种难言的人情味儿,代表着这“我们”二字后面的法官愿意为这一份判决负责。

“陶文道……”

尚菲这半个师父,其实真不差。

程白也不知怎的,竟觉心情舒畅。

到律所是下午两点半。

只是她没想到,才一跨进门,就有人喊了她一声,急急忙忙向她走了过来,声音里还带着颤抖的哭腔:“程律,程律,您能帮帮我吗?我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接到法院的传票……”

程白停下脚步,定睛一看,竟然是苏妙。

没了往日的妩媚风情,此刻的她看上去显得有些狼狈。

一双眼尾上挑的猫儿似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眼眶发红,连眼妆都有点花了。

程白其实隐隐猜着她遇到什么了,但出于礼貌,还是开口问道:“法院的传票,是怎么回事?”

“我,我真的不清楚,打电话到法院那边,也只告诉我说,殷晓媛把我告了。”苏妙简直觉得不可思议,“方par送给我的东西,她凭什么能要回去?可是我打方par的电话也打不通。我现在也不知道找谁帮忙好,听说您是一位厉害的好律师,先前跟殷晓媛打官司都打赢了,程律,您能帮我一回忙,帮我打一次官司吗?”

送出去的东西,一般来说当然很难要回。

可方不让送她这些东西的时候,和殷晓媛还在婚姻存续期间,送出去的这部分东西如果属于共同财产,作为妻子的殷晓媛当然有资格把苏妙告上法庭,让她把方不让送出去的东西都吐出来。

方不让对女人很大方。

苏妙跟了他差不多四个月。

程白推测,这部分钱财数额不少,至少对苏妙来说是个大数,时间过去这么久,该花的也都花得差不多了,骤然要她拿出来,去哪里找?

辛辛苦苦,心机费尽地当了一趟情人,到头来赔了人不说,连钱也捞不着。

相当于白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