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程微却不同。

她丑了十来年,平日梳妆,自己都懒得多看,哪会想到有人只是因为看见她,就会心如鹿撞。

这样的待遇,小姑娘活了十四年,从未享受过。

程微半眯着眼,仔细打量着陈瑞泽,在少年脸越来越红时,开口道:“我看瑞泽表哥面相,身体健康的很,怎么心跳这么急,脸还红成这个样子?”

这话一出,少年慌张站了起来,不小心把椅子带倒发出一声巨响,让他更加紧张,慌忙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到程微手边,磕磕绊绊道:“微表妹,这是我给你带来的礼物,你,你拿着玩吧,祝你早日康复!”

说完,少年连椅子都顾不得扶,转了身落荒而逃。

程微望着手边的小匣子,又看看陈灵芸,颇为费解。

她虽然只涉猎了胎产科,可是一些理论总是相通的,单单望诊,瑞泽表哥确实很健康啊,她又没说什么骇人的话,怎么就把人吓跑了?

“程微,你,你莫要太过分,欺负我哥哥老实!”陈灵芸气得跺脚,恶狠狠瞪着程微。

程微来了火气。

怎么每次有人来看她,最终都是变成来和她吵架的?

她冷了脸,淡淡道:“我怎么过分了,又怎么欺负瑞泽表哥了,陈灵芸,你有本事给我说清楚!”

陈灵芸瞪着程微,见反正没有旁人,一咬牙道:“哼,变好看了有什么了不起的,还是那么讨厌,见哥哥因为你好看了不好意思,就取笑他!”

程微目瞪口呆:“我什么时候取笑他了?”

“怎么没有!不跟你说了,我找大哥去!”陈灵芸撂下这话,扭身跑了。

程微抬手摸了摸脸,心想,她变好看了,怎么就成欺负人了?

更奇怪的是,她忽然变好看了,自己都没有不好意思,别人干嘛不好意思?又不是别人变好看了。

她想不通,随手拿起陈瑞泽送的小匣子打开来看,里面竟是十来只草编的蚂蚱,形态各异,煞是有趣。

这礼物简直送到了程微心坎里,她忙让欢颜摆到多宝阁上去,又开始盼起二哥来。

只是好不容易等到韩氏回来,程微派了人去打探,才知道程二公子办事去了,归时不定。

第七十六章 殷殷盼归

二哥竟然没回来?

明明说回来给她故事书的,怎么好端端又办事去了呢?

程微心下失望,叫了画眉仔细问:“八斤真是这么说的?母亲他们一从国公府出来,二哥就走了?”

画眉点头:“是呢,八斤就是这么说的。”

程微敛眸,拉了拉衣角,喃喃道;“什么事这么急,连八斤都没带着?”

怀仁伯府的姑娘公子们虽摆不起大排场,可出门怎么也要带上个把丫鬟小厮的。

程澈的贴身小厮就是八斤,眉眼灵活,平日里颇得主子看重。

程微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拉住画眉,手有些颤:“二哥,二哥怎么走的?”

画眉被问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这个没听八斤提呀,不过公子们出门,不都是骑马吗?”

骑马!

程微脸上血色一下子褪尽了。

梦里,二哥把她护在身前,二人共乘一骑,飞奔在山野间。

多少次午夜梦回,泪湿枕巾,那样的场景她都不敢再回忆,可是任她如何逃避,仿佛还能听到跑累的马儿粗重的呼吸声,可是身后的哥哥,却渐渐没有了声息。

程微再也按耐不住,下床趿上鞋子就往外走。

“姑娘,您的脚——”

程微理也不理,匆匆撂下一句话:“我去夫人那里!”

韩氏望着出现在面前的次女,目瞪口呆:“微儿,你怎么来了?”

她目光下移,落到程微脚上,不由大怒:“你就这么来了?还要不要你的脚了!”

“母亲——”程微一路走得飞快。早上用的止痛符药劲过了,立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让她说不出话来。

韩氏以为程微是惦记先前对她说的那番话,拉着女儿坐下,数落道:“你急个什么?是,这回你说得不错,止儿确实求到我这里来了。他和瑶儿早有情意是真的。我既然知道了,当然不会顺着他,把瑶儿记做嫡女。”

她看着面色难看的女儿。心中微软,抬手替她捋了捋有些凌乱的发丝,又不自在的收回手,咳嗽一声道:“母亲想明白了。以后呢,你也争气些。别再把你表哥放在心上了。将来母亲定会给你寻一个好的,比你表哥还要好,这总成了吧?”

要是程澈按时回来,听到韩止带着程瑶一道跳进她挖好的坑里。算是初战告捷,程微当然会高兴的,可是此时她一心担忧程澈安危。哪里还顾得上高兴,难得一见的伸手拽住韩氏衣袖。几乎是祈求地问道:“母亲,二哥,二哥是骑马走的吗?”

韩氏有些莫名其妙:“你这问的什么傻话,你二哥出门时不就是骑马吗?”

程微手一抖。

那怎么能一样,二哥现在是莫名其妙的办事去了,还是骑着马!以往他答应自己的事,从未失约过的。

万一,万一梦中的事提前出现怎么办?

程微越想越担心,脸上一点血色都没了,连一直鲜艳的唇都苍白起来:“母亲,二哥说何时回来没有?”

韩氏神情严肃起来:“微儿,你这是怎么了?你二哥说了,办完事就回来,怎么看你这样子,好像有什么事似的。”

程微是关心则乱,真让她说为何听说程澈骑马走了就紧张,哪里说得出来,只得垂头讷讷道:“我,我就是担心二哥,万一骑马摔着怎么办?”

“呸呸呸,大过年的,你又说什么胡话呢!”韩氏啐了一口,哭笑不得,“你二哥一身武艺,是得了你外祖父真传的,他要是能骑马摔下来,看你外祖父打不死他!”

卫国公府是开国功勋,以一杆银枪传承下来,每一任的卫国公,都是声名赫赫的战将。

只是现任卫国公,也就是程微的大舅,早年在战场上伤了手腕,不得不回京城休养,而卫国公世子幼时体弱,虽是学了武艺,却不如父祖辈良多。

反而是程澈,原本不曾习武的,那一年程二老爷带着娇妻稚子归来,才十四岁的少年,一言不发跑到了卫国公府去,就这么直直跪在老卫国公面前,长跪不起。

跪了一日一夜后,同样是一日一夜未曾合眼的老卫国公打破了规矩,把韩家枪法传给了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外孙。

当今世人,提起怀仁伯府的二公子,只知道他是当今大儒顾先生的弟子,却鲜少人知,他还同时是继承了老卫国公枪法的人。

程微当然是对二哥有信心的,可是再厉害的人,也挡不住箭雨啊!

可她不敢说出那场噩梦,在韩氏面前,只剩仓皇无措。

原来,什么样的淡定,都是对已经不再关心的人,她此刻才算懂了。

韩氏却不懂得女儿的担忧,催促道:“好了,你莫要再胡思乱想,趁着天色还早,赶紧回去歇着,等你脚养好了,我还要带你去国公府呢。”

她语气顿了顿,想说和舒病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

微儿这个样子颇有些不对劲,还是先不提了,反正提了也无用,一切等她脚好了再说。

程微一心想着程澈安危,此刻确实想不起问旁的事,闻言站起来,低声道:“那我先回去了。”

看她步履蹒跚,韩氏出声:“等等,让人背你回去!”

韩氏叫了粗使婆子背上程微,画眉紧紧跟在一旁,三人离开了怡然苑。

等出了院门,程微出声道:“不回飞絮居,背我去二门口。”

婆子犹豫了一下。

“快一些,你犹豫什么,我不告诉母亲就是了。”

一个粗使婆子当然不敢违了姑娘的意思,抬脚往二门口去了。

程微在二门口不远处的石墩处坐下来,薄唇紧抿,目光死死望着门口。

暮色四合,天渐渐暗下来,她的面色在朦胧夜色中越发苍白。

画眉终于忍不住劝:“姑娘,天晚了,二门一会儿该落锁了,咱们回去吧。”

程微摇头:“不成,我要等二哥回来。”

“可是——”画眉犹豫了一下,还是劝道,“您在这里等着并没有什么用处呀,二公子定然是有事绊住了,要是回来,自然就去寻您了。”

又何必在这干等着呢?画眉心中默默道。

程微紧紧攥着衣裙,声音在夜色中有些飘:“你说的我都懂。可是,在这里,我就能最早知道二哥回来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终于,门口处出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第七十七章 墨香

程微猛然站了起来,疾走两步,忍着钻心的疼痛又退回去,慌忙躲在了花木后。

画眉大为不解,低声道:“姑娘,二公子回来了,您怎么不过去?”

程微轻轻摇头:“我才不过去,被二哥瞧见我在这里,他准会生气的。”

她家二哥温和体贴,可一旦生了气,还是挺吓人的。

“二公子怎么会生气呢?”

程微没有看她,目光一直追随着渐渐走过来的程澈,唇角忍不住轻扬起来,低声道:“早上进宫脚又流血了,二哥唠叨了好久,现在被他发现我又乱走,不生气才怪呢。”

少女神情喜悦望着越走越近的兄长,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心头却忽然溢满委屈,垂了眼帘,那委屈化作泪珠,簌簌而落。

她不好意思让画眉瞧见,就拿手背悄悄擦拭,眼睁睁看着一身竹叶青棉袍的兄长脚步沉稳走过,又忽地折回来,停在她面前,以手拨开了花木。

头顶上方传来熟悉的声音,也许是夜色朦胧月寂静,在这有些空旷的室外,二哥的声音听起来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他问:“微微,你怎么会在这里?”说着蹲下来,与程微视线平视。

“我…”程微怕程澈恼火,干脆先下手为强,扯着他衣袖埋怨道,“还不是二哥,答应了给我《水镜记》,结果左等右等不回来,我实在忍不住,就来瞧瞧了。”

程澈目光从少女微红的眼角划过,落在犹带着湿气的双颊上,不动声色地问:“微微来了多久了?”

问完。不等程微回答,他伸出双手把人背了起来,冷冷看了画眉一眼。

画眉被二公子冷冰冰的一瞥吓得头皮发麻,心扑通扑通直跳,瞧着兄妹二人远去的背影,悄悄捂住了胸口,心道二公子平日看起来清雅矜贵。谪仙般的人物。没想到真的冷下脸,忒是吓人!

程微伏在程澈背上,感觉到笼罩在二哥周身的低气压。同样不敢说话。

兄妹二人默默前行,程澈越走越快,一直到了飞絮居把程微放下来,寒着脸对迎上来的欢颜道:“给三姑娘打水换药。”

他坐在外间。约莫两刻钟后,欢颜走过来:“二公子。姑娘请您进去。”

程澈起身走了进去。

程微身子暖了,脚也舒服了,看着走进来的二哥还冷着脸,给丫鬟使个眼色让她们退下。扬起笑容:“二哥,我的书你带来了么?”

程澈行至床前,在稍远处坐下。眉峰皱起:“微微,你在那里等多久了?你知不知道。这样一旦受凉,会病倒的!”

“没多久…刚去…”程微正想着措辞,手忽然被程澈覆上。

她诧异抬眸,却见程澈面含愠怒,薄唇紧抿,斥道:“手这么冰,是刚去么?微微,你都会对二哥撒谎了?”

程微没想到二哥还不依不饶,委屈又懊恼,一下子抽出手,咬唇道:“谁让二哥说话不算数的,明明答应了从外祖家回来就给我话本子,结果我盼星星盼月亮,你人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微微——”程澈语气中有着难以察觉的无奈,“你傻等在那里,就是盼着话本子吗?”

程微顿了顿,点头:“是呀。”

她当然不能说担心二哥出事,那样无稽的猜测,一旦说出口,恐怕所有人都当她是疯子了。

“唉,我还以为微微是在担心二哥呢。”程澈笑看程微一眼,不紧不慢地道,“二哥今日事情太多,没顾得上去买。”

见二哥不气了,程微胆子大起来,嗔道:“二哥,《水镜记》不是在你书房里吗?”

她要是知道放在哪里,早就偷偷去翻了。

程澈笑着看她:“那是上册,下册我也要去书斋买呀。”

其实这时,对程微来说,什么话本子都没有哥哥平安归来要紧,可她偏偏嘴上别扭:“二哥太过分,为了旁的事,就不管我了。”

程微站起来,作势欲走:“那二哥去看看,六出花斋关门没。”

衣袖被揪住,少女仰着头:“二哥,你别走。”

程澈坐下来,敛了笑容,凝视着程微:“微微,你说实话,今日到底怎么回事儿?”

程微不自觉垂下头。

隐瞒最亲近的兄长,她是不愿的,可阿慧的存在,她不想和任何人提。

她想了想,道:“二哥,我也不知怎么,今日听说你没回来,心里就一直不踏实——”

程澈笑起来:“原来是胡思乱想呢。”

“我没有胡思乱想!”程微想解释,可是偏偏没有理由,但让她再遇到一回,她知道自己照样会坐立不安的,于是有些任性地要求道,“总之以后二哥答应我的事就不能失约,实在有事情,至少,至少要派人和我说一声。”

程澈失笑:“微微,你这爱操心的性子,以后可要受累了。”

“你当我谁都操心呀?”程微脱口而出。

程澈怔了怔。

“二哥?”

程澈站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一本书递过去:“喏,你的《水镜记》,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

深知妹妹的性子,他特意叮嘱一句:“晚上不许看,早点养好了脚,正月十五带你去看花灯。”

说完,程澈也不管程微是惊喜还是气恼,抬脚匆匆走了。

虚惊一场,又得到了心心念念的话本子,程微抱着书傻笑起来,虽然决定听二哥的话早些睡,还是忍不住挪到灯前,把那本《水镜记》下册快速翻阅了一遍。

温暖的闺房,烟色的帷帐,烛光跳动在书册上投下调皮的影,书墨馨香中,少女心情分外祥和,嘴角噙着笑意悠闲翻阅着书册,却在越来越浓郁的墨香中起了疑惑。

她伸出手指,在那端正苍劲的小字上按了按,随后抬起。

纤指素白如玉,沾在指尖的墨迹越发明显,她凑到鼻端嗅了嗅,喃喃道:“奇怪,这《水镜记》的下册,怎么墨迹还未干呢?”

似是想到了什么,程微喊道:“欢颜,你去瞧瞧,外面下雨了么?”

欢颜推开窗子看了看,回道:“没呢,月亮还挂着呢。”

程微抚着书册,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