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对,还有一人。

程微想到了程瑶。

尽管现在,她对程瑶可谓恨之入骨,却不得不承认,程瑶也是极出色的。

自小到大,琴棋书画,程瑶几乎是无师自通;于诗词歌赋一道,更是精才绝艳。这也就罢了,偏偏女红也出类拔萃;人情世故上,更是令她望尘莫及。

曾经的艳羡钦佩,还有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嫉妒,现在都转为了漠视。

程微想,她至少有一点是比程瑶强的。

无论何时,都活得坦荡。

“微微,莫要紧张。”程澈侧头含笑,“先生和长公主都是极好的人,特别是长公主,近年来,对晚辈很宽宏。”

德昭长公主是当今天子的胞妹。年轻时领兵作战,曾是出众的女将军,后来因救驾伤了身体,被御医诊断为不能生育。

德昭长公主一直小姑独处到将近三十岁。才终于与一直锲而不舍追求她的当今名士顾白安结为了夫妇。

若说当世,最令人心向往之的神仙眷侣,非此二人莫属。

只可惜美玉微瑕,终生无子毕竟是一件憾事。

又行了一段路,在碧波湖畔的六角凉亭里。程微终于再次见到了顾先生。

顾先生正独坐于亭中下棋,左手与右手对峙,自得其乐,听见动静抬头招手:“清谦,过来陪为师下棋。”

清谦,是顾先生提前为程澈起的字。

程澈,程清谦。

程澈走过去,在顾先生对面落座,手执黑子,落至一处。

顾先生看弟子一眼。毫不犹豫的落子跟上。

师徒二人下的是快棋,程微棋艺不精,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悄悄打量兄长,见他眉头舒展,悠然快活,再想想每次陪自己下棋时愁眉苦脸的模样,忽然有些心虚。

用一手臭棋折磨兄长什么的,她绝对不是有意的!

约莫一柱香的功夫,师徒二人一盘棋下完。顾先生把棋子一个一个拣进竹纹黄檀木棋罐,才笑问:“没去考试?”

“没去。”程澈站起来,这才请罪,“弟子让老师失望了。”

顾先生抬眸而笑:“清谦。你这可没有负荆请罪的姿态啊。”

程澈跟着笑:“那样老师又该骂弟子故作姿态了。再者说,老师也舍不得,弟子又何必做令老师心痛之事呢。”

顾先生朗声大笑:“心痛我是不心痛的,心堵倒是真的。”

说完,看一眼立在程澈身旁的少女,问:“这是…你三妹?”

“老师好记性。”程澈拉过程微。“第一次带她来还是六年前。”

程微屈膝施礼:“见过先生。”

“不必多礼。”顾先生虚扶一下,笑道,“看我们下棋,很无趣吧?”

“没有,晚辈觉得获益匪浅。”程微看一眼兄长,告诉顾先生,“我也爱下棋,常拉二哥陪我下的。”

“是么?”顾先生笑起来,“看来小姑娘棋艺不错。”

他一拍棋盘:“咱们来手谈一局?”

呃!

程微大惊,眼睛都不自觉瞪圆了。

程澈以手抵唇,轻咳一声:“老师,舍妹棋艺和师母相当,弟子觉得,她们二人对局会更有趣些。”

顾先生想到每每才下了几子就因为想不出下一步棋而掀了棋盘的爱妻,表情扭曲一下,清清喉咙道:“这样啊,小姑娘,长公主在演武场,我让侍婢领你去看看她,今日正好还有一位小姑娘在呢。”

程微看一眼程澈,对顾先生行礼:“那晚辈就过去了。”

待侍婢领着程微走远,顾先生才问程澈:“清谦没考成,可与你三妹有关?”

程澈知道这些是瞒不过顾先生的,遂简单把情况说了一遍。

顾先生取笑爱徒:“难怪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见是无悔无怨。”

程澈只是笑。

名师高徒,当老师的,再淡泊名利,还是愿意看到弟子一片坦途。

他终归是对不住老师的。

顾先生抬眼看他:“清谦,再过一个多月,你就该加冠了,家中长辈可曾谈及你的亲事?”

顾先生不是拘泥世俗之人,原本对弟子的婚姻大事并没打算多过问。在他想来,弟子一表人才,春闱过后,定不缺好女佳妇。

错失春闱,实是意料之外的事,而这个节骨眼上,偏偏赶上弟子冠礼,于亲事一途,总会有些影响。

“家中长辈还未曾提过。”

孟老夫人精于算计,原本十拿九稳的贡士,怎么可能在他春闱之前就谈及亲事。

至于母亲,是曾问过他,他表明不愿太早成亲后,就没再多问。

对儿女婚事,韩氏有种格外的宽宏。

“待你加冠后,亲事就该提上议程了,清谦有什么想法,可对为师说说。是喜欢温婉淑女,还是活泼丽人?我让长公主留意着,若是有合适的,为师就做一次媒人。”

“老师。”听恩师谈及自己的亲事,程澈多少有些不自在。

顾先生摇头:“清谦,你万事都好,就是这心思藏得太深。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有什么想法现在不说,难道要等亲事定下来,再去反悔么?那为师可要拿荆条抽你了。”

程澈垂手而立,眼眸深沉,好一会儿才开口:“老师,其实,弟子已经有了心上人。”

第一百三十四章 难言

“呃?”这话大大出乎顾先生意料。

他平日见弟子风轻云淡,实不像心有所系的样子。

特别是成年礼临近,有了心上人的青年,除非与那女子早已定下亲事,不然定会紧张焦虑,多少露出端倪来。

而他这个弟子,甚至给他一种关闭心扉,不会动情的感觉。

“清谦,你坐下说。”顾先生身子前倾,目光落在弟子清俊如玉的面上,“不知是谁家娇娥?”

程澈沉默。

见此,顾先生扬眉:“清谦,可是那女子身份出身,与你不大合适?若是如此,回头寻个机会,让你师母认她为义女,你看如何?”

他的弟子,他了解,能令弟子动心的定是品行纯善的姑娘。

程澈垂眸,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情绪,在眼轮处投下一抹阴影。

“老师,不必了,我与她,此生无缘。”

一只燕子展着翅膀掠过,落在亭角飞檐,与本就呆在那里的一只燕并立,交颈呢喃。

碧波湖畔,垂柳婆娑,已是不知何时生出了新绿。

仲春将要过了。

顾先生在这一刻,从弟子身上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寂寥,而这种情绪很快被还未到行冠礼年纪的弟子收敛。

弟子坐在那里,又是平静淡然的样子。

顾先生忽然有些心疼,坐直身子,神情郑重:“年纪轻轻,怎么说这样的泄气话,这可不像我顾白安的弟子。你师母也曾是立志不嫁的,还是长公主之尊,谁敢唐突。你师父足足等了八年,才终于与你师母结为了夫妻,可见这世上,没有不成的姻缘,只有不坚定的心。你要只是寻常府上的公子,我不说这话。可现在,不是有我们在吗?清谦,你且说说那是谁家姑娘,为师倒要看看。你们是怎么个此生无缘。”

“师父,弟子明白您的意思。不过我和她,确实没有可能,弟子也从未想过和她结为夫妇。”

“你这傻小子,那你告诉为师。为何就没有可能,是那女子身份有问题?还是心有所属?或者已为人妇?”见弟子不语,顾先生有些恨铁不成钢,“要是身份问题,只要那姑娘是个好的,上至高门贵女,下至乡野村姑,我顾白安的弟子若连自己心爱的姑娘都娶不到,我这当老师的面上也无光。若是那姑娘心有所属,这就更好办了。为师允许你暂且把脸皮放下,给我努力的去追求,别等余生后悔!”

说到这里,顾先生喝了一口茶,眼光掠过湖畔白鹅,语气淡淡:“若那女子已为人妇,这个就有些难办,只能看老天是否站在你这边,要是她夫君寿数不长,你就别再犹豫了。”

“老师——”程澈无奈喊了一声。

顾先生收回目光看着程澈。心下了然:“看来这三种情况都不是?那为师就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了——哦,该不会,那女子不喜男子?”

顾先生投过来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程澈扶额:“老师,您就不要取笑弟子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说呀,你说了,为师就不胡思乱想了。”顾先生叹气。

他这个弟子,为何就这么重的心思呢!

程澈苦笑:“老师,此事弟子有口难言,求您莫要问了。弟子只想读书习武。将来或为官为百姓解忧,或为将守我大梁河山。家中几位弟弟年龄尚小,我希望能晚上几年成亲。等到几位弟弟到了议亲的年纪,便由家中长辈做主,替我安排一门妥当亲事就罢了。”

“荒唐!”顾先生拍案,“随便替你安排一门亲事,你心中无她,可会快活,可会对她好?”

程澈淡笑:“弟子自然会对将来的妻子好的。想这世上,夫妇两情相悦者甚少,相敬如宾者甚多,弟子是能做到对妻子敬之护之的。”

顾先生看他良久,叹息:“我明白了。若你下面没有兄弟,怕耽误了他们婚事,你是打算终身不娶了吧?”

“若是那样,弟子更不敢任性。身为嗣子,传宗接代亦是责任。”

顾先生长叹:“痴儿!”

“老师,弟子再陪您手谈一局吧。”

四周起了风,吹进凉亭,把师徒二人宽大衣袍吹得猎猎飞舞,黑白棋子交错而落,清脆有声。

一只肥胖白鹅游上岸,好奇的迈步过来,停留片刻,又迈着外八字晃晃悠悠跳入湖中,渐渐游远了。

程微由一名侍婢领去演武场。

德昭长公主府的演武场,场地极为宽敞,目测跑马是可以的,而此时,正有一人纵马奔腾,隐约可见是一名玄衣少女。

程微放眼眺望,就见那少女忽然从马背上站起,跑了数息,竟在马背上做了一个漂亮的空翻,稳稳落回马背后,清喝一声,策马而来。

程微看得热血沸腾,忍不住停下脚步,极力辨认那玄衣少女的样貌。

少女策马渐渐近了,程微大为惊讶,这人她是认识的,竟是当今天子的第五女,绵绵公主。

五姑娘给外人的印象极为寡言,今年已有十四岁,至今仍无封号。

五公主很快到了近前,目不斜视一掠而过,跑过数十丈后,猛然一勒缰绳。

骏马前蹄高高扬起,一声长嘶,五姑娘从马上一跃而下,来到一名中年美妇身旁。

程微加快脚步,来到二人不远处。

领路的侍婢上前行礼:“长公主,清谦公子带着妹妹过来了,先生命婢子带程三姑娘过来拜见。”

德昭长公主看过来。

她身材高挑,虽已年过四十,可风仪是极出众的,单从外表并不能看出是曾浴血杀敌的女将,艳若桃李,贵气逼人。

“臣女见过德昭长公主,见过五公主。”

身着玄色骑装的五公主气息微喘,一言不发打量程微。

德昭长公主冲程微招手:“来。”

程微有一点好,无论是面对王孙贵胄,还是寻常百姓,皆能坦然以待。

她走到德昭长公主面前,神情平静,微微垂首以示恭敬。

德昭长公主端详程微片刻,忽地问道:“可会骑马?”

程微心中诧异,不过立即回道:“会的。”

“绵绵,领程三姑娘去选一匹马来。”

五公主领程微来到马厩,用手指指,示意她自便。

五公主不喜言语,是众人皆知的事,程微不以为意,冲她颔首致谢,随后去看那些马儿。

她虽会骑马,可有五公主珠玉在前,等会儿总不能表现的太丢人,这样选一匹好马就尤为重要了。

程微一一看过,目光最后落在一匹卧着的黑马上。

第一百三十五章 暗伤之处

那马通体黑色,毛色均匀光滑,只有四蹄是雪白的,虽然卧着,依然能看出四肢健壮,见程微注意它,颇有灵性的看过来,大眼明亮。

程微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忽觉有人拉她,转头,就见五公主冲她摇摇头。

陪她们前来的侍婢笑着解释道:“程三姑娘,这马前段时间后腿受过伤,后来好了,不知怎么就不爱动弹了。”

“我看一看。”

程微说着,脑海中正与阿慧交流。

“阿慧,你说这马后腿好了,但别处还有暗伤?”

程微对相马并无涉猎,刚刚来到马厩时,想到阿慧似乎很博学,就在脑海中与她沟通了一下。

没想到阿慧立刻跟打了鸡血似的,滔滔不绝说起来,最后还要借着程微的眼睛看。

当程微看到这匹黑马时,阿慧大喊一声停,颇为激动地告诉她,就是这一匹了。

用阿慧的话说,程微马术平平,要想等会儿不太难看,非要这种有经验的好马。且这马有暗伤在身,马通人性,对治好它的人定会心存感激,好好配合。

程微抬脚往那匹黑马走去,衣袖又被人拽住。

“公主殿下?”

五公主摇摇头。

程微颇为无奈。

听说,这位公主并不是哑巴啊,怎么就不开口说话呢?

还是那侍婢解释道:“程三姑娘,您别看这马不爱动弹,性烈着呢,公主殿下是担心马伤着您。”

“不碍事的,我有办法。公主殿下,您放开我吧。”程微微笑着对五公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