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微被问得一怔。

她盯着兄长的侧颜,总觉得这个时候的兄长,有种说不出的哀伤。

她不懂兄长对亲事的抗拒和哀伤从何而来,可是这一瞬间,她跟着难过了。

程澈转过头,不由笑了:“怎么这个表情?”

程微垂眸。

她今日穿着莲青色的襦裙,宽大飘逸,因为二人离得近,铺散开来,就与兄长天青色的直裰撞在一起,有种天水相依的错觉。

是啊,二哥说得对,知人知面难知心,仅凭几面,她又哪里能肯定,那个姑娘就是适合二哥的人呢。

“微微。”程澈忽然抬手,覆上程微的手。

程微抬眸看他。

迎上妹妹的目光,程澈很快挪开手,露出个极淡的笑容:“你要是想替二哥看一看,那就看吧。”

“二哥?”

程澈笑着:“微微说得对,人的性情有千百样,有时候,即使人是好的。也可能会性情不合。你替二哥看一看,那女子若是与你合得来,那…那就定下来吧。”

程微拧起眉:“将来的嫂嫂,与我合得来固然好,可最重要的,是与二哥合得来呀。”

母亲说得对,一直以来。都是她对二哥索取。以至于到现在,二哥连娶妻都要考虑她。

“对二哥来说,都是一样的。”程澈盯着书案上那方连年有余的砚台。低不可闻地道。

程微没有听清:“二哥?”

“好了,二哥还想读一会儿书,微微去看看,客人来了么?”

程微没有动。伸手拉他:“二哥,我觉得。你似乎有心事。”

见程澈沉默不语,她凑过去,打量着他的神色,福至心灵。脱口而出:“我知道了,二哥,你是不是有了喜欢的人?”

那一瞬间。向来不动如山的程二公子竟有了几分狼狈,好似平静的湖面被骤然投入石子。涟漪荡开,显露出底下的暗流汹涌来。

“微微,你再这样,二哥就生气了。”

程微更加笃定刚才的猜测,这一瞬间,心头竟有些不是滋味。

原来二哥有了喜欢的人,可他居然一直没有告诉过她呢。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得了二哥喜欢。

再也没有人比程微清楚,被兄长珍视以待,会是何种的幸事。

她不由对那不知名的女子生了几分嫉妒,可很快,又在心中暗骂自己:呸呸,刚刚还说过,要努力帮二哥的,她怎么能嫉妒未来的嫂嫂呢。

“二哥——你别生气。”程微才不怕程澈的冷脸,把那包松子推过去,“吃松子呀。”

程澈看那包松子一眼,淡淡道:“不吃。”

“二哥,不要因为我猜中你的心事,你就闹别扭嘛。”程微摸出一把松子,一个个剥开放到程澈手心里,“这松子是我让画眉炒的,火候正好,可香了,你尝尝呗。”

程澈到底没法和她生气,拈起一粒松子吃了。

“香不香?”

“香。”见妹妹小心翼翼讨好的样子,程澈心里的郁气渐渐散了。

说到底,是他犯了不该犯的错,又和微微有什么相干呢?

“二哥觉得香,就多吃点。”程微继续剥松子。

她很有经验,手指修长,专拣了那开了口的松子剥得飞快,闲话家常般问道:“那二哥喜欢的姑娘我认识不?”

“你——”在这样轻松的气氛中,程澈险些说错了话,不由沉下声音,“微微!”

什么时候,微微学会不动声色套话了!

程微抿抿唇。

二哥哪里都好,就是总让人摸不透他的心思。

她笑盈盈去拉程澈衣袖:“好啦,那我不问了就是。可是,二哥,你既然有了心上人,那怎么能把亲事随便定下来呢?以后会后悔的。”

“微微。”程澈闭了闭眼睛,看她,满眼倦怠,“是不是二哥太纵着你了,你才越来越胆大?这些事,是你一个女孩子家该操心的吗?”

“二哥——”程微缓缓站了起来。

在她记忆里,似乎从没见过兄长这样不耐烦地质问她。

她委屈又难过,仰着脸不想哭,可泪水还是顺着眼角簌簌而落。

“二哥,你今日好奇怪,我又没招惹你,你莫名其妙凶我!”程微说话已经带了哽咽,看一眼似乎有些愣神的兄长,一把抓起剥好的松子,“松子不给你吃了。”

她转了身跑出去,穿过竹林,在尽头处停下,忍不住擦眼泪。

果然,无论是谁,只要是有了心上人,都会变得奇怪起来。

可是,她一点都不希望二哥改变,怎么办?

程微觉得难过极了。

她深恨自己的自私,可是偏偏,她惊恐的发现,她情愿就这么自私,也不想看到二哥讨厌她,漠视她。

她只想二哥一直对她好。

程微拽着竹枝,无声地哭。

这一刻,这个刚刚十四岁的小姑娘,自厌到了极点。

“微微。”一只手搭上她肩头。

程微身子一僵,没有回头。

身后传来低低的叹息声:“微微,你别哭了,二哥错了。”

程微更不好意思回头了。

“微微,二哥不该随便对你发火。是二哥心里太烦,才迁怒于你。你原谅二哥,可好?”

因为是背着身,看不到兄长的样子,那熟悉的声音落在程微耳中,其中的无奈苦涩就更加分明。

程微转身,扑进程澈怀里:“二哥,对不起…但你以后不要凶我了,我很怕。”

程澈身子一僵,手轻拍少女纤细的肩膀:“二哥知道了。”

程微松开程澈,破涕为笑,摊开手:“那松子你还吃不?”

程澈拍拍她的头:“一手的鼻涕眼泪,还吃什么。走吧,二哥给你剥。”

“二哥剥松子还没我快呢!”

“那你剥给二哥吃。”

程澈拉着程微没入青翠竹林中,只剩下竹叶沙沙作响。

第一百四十二章 揭穿

程二老爷的同年,姓徐,原任陵南布政使左参政,现留京待诏。

客人上了门,程二老爷在前院招待徐家父子,女眷则由韩氏在怡然苑招待。

“王夫人,请喝茶。”韩氏把王氏请上座,吩咐雪兰道,“请姑娘们出来。”

她目光落在紧挨着王氏的少女身上,问:“这是令嫒吧?”

王氏笑道:“正是。嘉福,快拜见韩夫人。”

徐嘉福站起来,盈盈施礼:“嘉福见过韩夫人。”

少女生得明艳动人,举止有礼,韩氏一见,心中就颇满意,心道她一直担心徐家姑娘十八岁还未许人,或许是容貌鄙陋,现在这一点倒是可以放心了。

韩氏摘下手腕上的翡翠镯子递过去:“婶婶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这镯子,给侄女戴着顽吧。”

徐嘉福看王氏一眼,见她点头,才伸手接过,笑盈盈道:“多谢婶婶。”

韩氏笑道:“王夫人,还是你教导的好,嘉福这孩子真是个出挑的。”

徐嘉福低着头,翘起嘴角暗笑。

王氏警告地扫了女儿一眼,客气道:“哪里,我连生了四个儿子,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这丫头被我惯坏了,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陵南,这不一直等了这么些年,才上京来。”

这就是委婉说明徐嘉福至今云英未嫁的原因了。

韩氏会意,觉得王氏说的有几分道理,看向徐嘉福的目光更加温和。

“母亲——”徐嘉福娇嗔地瞪了王氏一眼。

“你看看,这还说不得了。”

“女孩活泼些是好的。”

王氏和韩氏一起笑起来。

珠帘轻响,雪兰在一侧卷起珠帘。一前一后走进两个少女来。

当前的少女身量适中,五官精致,嘴角温婉笑意隐现,端雅如兰,紧随其后的少女年龄略小,行动间似弱柳扶风,我见犹怜。

王氏眼前一亮。赞道:“这就是府上姑娘吗?我原以为自家丫头是很能拿出手的。没想到和府上姑娘一比,就相形见绌了。可见这京城到底是天子脚下,人杰地灵。不是陵南那样的边化之地可比的。”

心中却在想,他们来京时日不多,听闻怀仁伯府有位三姑娘,容颜粗鄙。想来不在这二位中间了。

莫非是觉得难登大雅之堂,所以不让出来见客了?

程瑶和程彤来到近前。盈盈施礼:“女儿见过母亲。”

韩氏蹙眉,问雪兰:“三姑娘呢?”

雪兰忙道:“三姑娘说折几朵玉兰过来。”

韩氏这才露出笑意,对程瑶二人道:“还不见过王夫人。”

“见过王夫人。”

韩止对王氏介绍道:“身量高些的是二女,单名一个‘瑶’字。另一个是四女,单名一个‘彤’字。”

王氏把程瑶二人虚扶起来,拿了两串手珠分赠给二人。行动间,并没有言语上那般热络。

陵南毗邻南兰国。受南兰风俗影响,女子地位颇高,鲜少有给人做妾的,这庶子庶女就更少了。

若是可以,王氏更愿意女儿就在陵南嫁人生子,那里虽然没有京城繁华,可女子能活得自在些。

只是想想女儿的彪悍过往,王氏叹口气。

罢了,还是在京城寻一户合适的,赶紧把女儿嫁了吧。

“这位是徐家姑娘,闺名嘉福。”

程瑶二人又与徐嘉福互相见过。

不多时,雪兰立在门口道:“夫人,三姑娘来了。”

珠帘卷起,一个身量高挑的少女走进来。

她穿莲青色高腰襦裙,捧了一大簇洁白玉兰,人未近,花香已经飘了过来。

王氏忍不住探头去看,见那少女雪肤花貌,质傲清霜,不由吃了一惊。

程微走上前来:“母亲。”

韩氏心情不错。

微儿今日这条裙子很衬她,把在场的女孩都比下去了,不愧是她生的。

“快把花放下,来见过王夫人。”

程微把玉兰花交给霜兰,冲王氏施礼:“见过王夫人。”

“这是三女程微,自幼就是个顽劣的,为了摘玉兰花耽搁了时间,让王夫人见笑了。”

程微垂眸不语。

心道她哪里是为了摘玉兰,实在是刚刚哭过鼻子,有些明显,才躲在屋里拿鸡蛋青敷眼呢。

王夫人近看程微,越看越吃惊。

这样容色的女孩,她竟是从未见过的,可见传言是不可信的。

她一把拉过程微,拔下髻上一支鸾鸟衔珠簪子别到程微发髻间,赞道:“到底是夫人嫡亲的女儿,一看就是个不同的,我这见了啊,打心眼里喜欢。”

韩氏立刻得意地笑了。

程瑶和程彤脸色都有些难看,不过因低着头,无人注意。

程微颇为无语,偏头抬眸,看清依偎在王氏身旁的少女,不由吃了一惊。

韩氏见程微发愣,道:“这是你徐家姐姐,名嘉福。”

徐嘉福同样认出了程微,可她面上一点异色都无,笑容满面伸出手,亲昵挽住程微的手:“微妹妹,你生得真好看,我这一见,都有些愣神了。”

程微抽出手来,淡笑道:“嘉福姐姐已经是第二次见我啦,还能愣神,我以为是觉得太巧的缘故呢。”

以为她不好意思拆穿啊,抱歉,不好意思这种事,她还没学会呢。

若是寻常世交见面,她自然没必要多惹麻烦,可这次不一样啊,一个不小心,她二哥可就要多一个未婚妻了,她怎么能掉以轻心。

更何况,她现在知道二哥已经有了心上人,怎么能不帮他呢。

想到这里,程微有些泄气。

她到底是没能把二哥的心上人是谁问出来,可见有些事,是独属于自己的秘密。

比如阿慧,即便亲如二哥,她也没有透露的打算。

这样一想,程微就不再埋怨兄长,只有有些心急他的无动于衷。

“怎么,你们见过?”韩氏好奇起来。

王氏看着表情淡淡的程微,再看看笑容僵在嘴角的女儿,忽然心生不妙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