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二人对视,皆是双目红肿,连原本秀气的脸庞都有些浮肿。

不管母女二人多年来如何离心。这一刻的伤心。却是同样的。

程微忽然就忍不住,一头扑进了韩氏怀里:“母亲,我总觉得大姐姐还在呢。”

活生生的一个人。前一日还会拉着她哭,拉着她笑,一眨眼怎么就能不见了呢?

韩氏闭了闭眼,拍着程微的头。因为母女二人从未这般亲密过,动作显得有些僵硬。

“是啊。母亲也觉得你大姐姐还在。”

母女二人又是一番伤心,哭声止了,接过画眉递来的温热帕子拭泪。

画眉收拾好用过的帕子,悄悄退了出去。

抱头哭过。母女二人无形中就亲密了一些,韩氏揽着程微肩膀道:“莫哭了,其实我未尝没有想过你大姐姐的将来。她从一进宫就惹了太子的厌。虽有太子妃的名分,那日子比寻常人家的媳妇要难熬得多。如今…如今未尝不是解脱。只可怜你还不到半岁的小外甥,将来可怎么办啊!”

韩氏这样说,无非是自欺欺人罢了。但在这种时候,对于一个失去女儿的母亲来说,只有自欺欺人想着女儿得以解脱,说不定去了天上过逍遥没有束缚的日子,才能熬得过丧女之痛。

韩氏又问:“微儿,你说能治好瑜哥儿的病,可是真的?”

“符医这方面,我从不乱说。”

韩氏长叹一声:“可是你惹了华贵妃的厌,被皇上亲口下令闭门思过,将来是没有机会进宫了。”

说到这里,韩氏险些又落下泪来:“我可怜的瑜哥儿,该怎么办呢?”

程澈先前的开解,让程微找到了主心骨,反过来安慰韩氏道:“将来总有办法的。”

如果她的师父真是国师,华贵妃强行泼到她身上的污水自然能够洗清。如果师父只是普通道士,她就更努力一些,早日成为名扬天下的符医,同样有机会替瑜哥儿诊治。

这世上,只要是努力就能办到的事,她就不怕了。

韩氏以为女儿只是随口安慰,跳过这个令人伤心的话题:“今日下午,你大舅、大舅母,还有三舅他们都来了。”

韩氏便把下午来了什么人,说了哪些话,一一讲给程微听。

其实无非就是一些关切哀痛的话,并没什么实质意义,可韩氏说得停不下来。

人在极度悲痛的时候,总是不敢静下来的。

程微因为被昌庆帝亲口下令禁足,来了亲友是绝不能出去见的,便也听得认真,待韩氏讲完,问:“母亲,那外祖母怎么样了?”

韩氏一窒,才道:“你外祖母自然不好受,非要亲自过来的,被你大舅他们死活劝住了。”

卫国公老夫人险些犯病的话,韩氏没敢跟程微提。

“你外祖母要进宫替你求情,被你大舅拦下了。你大舅说得对,现在贵人们正是恼怒的时候,去求情反而无益。待过上一段时日,我陪你外祖母一道进宫去,无论如何要解了你的禁足令。”

好好一个姑娘家,被一国天子下令禁足,也算是名扬京城了。

韩氏想到次女马上要提上议程的亲事,心头掠过一层阴影。

怀仁伯府就在阴影重重中沉默度日,连府上下人的脚步声都轻了许多。

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转眼到了正月十五,天子携宫妃在天重楼赏灯,与百姓同乐,自是叫了看得顺眼的大臣们相陪,年轻英俊的新科状元郎赫然在列,却因为言行不当,惹恼了皇上,被好一顿训斥,当即被赶下了楼。

几乎是一夜之间,怀仁伯府二公子遭皇上厌弃的事就被有心人们都知道了。

忠定侯府,侯夫人刘氏哭红了眼:“侯爷,您看怀仁伯府那些糟心事,咱们容儿该怎么办呀?”

忠定侯同样一脸苦恼,抓了抓头发道:“能有什么办法,容儿马上就要出嫁了,总不能退亲吧?”

刘氏撇撇嘴:“便是退亲,容儿随便再找一个也比现在强。状元郎又如何,三年出一个,又不是祥瑞,遭了皇上的厌,还能有好前程不成?至于怀仁伯府,就更别提了,当初看中他家,纯粹为了那二公子而已。老爷,我都没跟您提,去年重阳节带容儿进宫,贵妃娘娘专门赞了容儿娴雅大方呢,要是当初容儿没定亲,那太子良娣哪里轮得到马侍郎家的女儿。”

“这话快别说了,水已成舟,还是安心给容儿备嫁吧。”

忠定侯虽如此说,却不由想起某一日昌庆帝无意中感慨,若得程修撰为婿,实乃幸事。

再想想安阳公主看中程修撰的传言,忠定侯当时就擦了把冷汗。

他家该不会是和皇上抢女婿了吧?就算现在皇上厌了原来看上的女婿,可对于敢和他抢的臣子,能看顺眼才怪了…

难怪,难怪今年天重楼赏灯,皇上都没带着他!

这门亲事,实在是让人头疼。

“侯爷,在想什么呢?”

忠定侯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没。别东想西想了,这是容儿的命。”

程二老爷最近连门都不想出了,可惜出了正月十五还是要上衙,明里暗里不知听了多少风凉话,一肚子气无处发,回府后不是寻韩氏的晦气,就是训斥儿女,弄得府中气氛更是低沉。

正月底,程家庄代族长二爷爷忽然上了门。

第三百五十一章 身世(反求诸己的和氏璧)

二爷爷不是一个人来的,随他前来的,除了儿子胜叔,还有村上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都是宗族议事时说话有分量的,以及程九伯一家。

念松堂的堂屋里,丫鬟们鱼贯而入上了茶点,孟老夫人问:“二堂兄怎么来了?您这把年纪,有事让小的跑一趟不就是了。”

话虽如此说,孟老夫人心中却打鼓。

好端端的,这些人来府上干嘛?莫不是庄子上祠堂要翻修,或是族学短了银子?

按理说,怀仁伯府作为最有出息的一支,这些都是义不容辞的,可这段时间伯府没有一桩好事儿,前景黯淡,这大正月还没出就来讨钱,实在太膈应人了。

孟老夫人抿了一口茶,皱眉道:“阿福,茶都凉了,怎么伺候的?还不重新换茶来!”

“是。”阿福忙去张罗把茶水重新换过,心中明白老夫人这是不高兴了。

不过这些日子,府上哪个主子有高兴的时候呢?

罢了,且小心翼翼做事吧。

二爷爷开了口:“五弟媳啊,茶水不忙着喝,怎么不见五堂弟他们?”

孟老夫人扯了扯嘴角:“二堂兄还不知道,老爷他每日一大早出门,那是风雨无阻的,至于老大和老二,都当差去了,老三这个时候在医馆。”

“那就派人叫他们回来吧,有件大事要和你们说一声。”

“二堂兄有什么大事要说,现在不能和我先说说?”

二爷爷面色凝重:“不是不能说,只是何必说两遭呢,就等人来齐了一起说吧。对了,几个媳妇也叫来吧。”

孟老夫人听了更是不安稳。不动声色扫众人一眼,见几个老的皆神情严肃,而程九伯一家头也不敢抬,老老实实在下头坐着,心里就有了猜测。

莫非是程九一家犯了什么事,惹了众怒,要被驱逐出村子?除此之外。她是想不出有什么事要如此兴师动众了。

孟老夫人定了定神。吩咐下人们各自去叫人。

先来的是怀仁伯夫人廖氏,不多时韩氏与冯氏陆续进来了,纷纷与长辈们见了礼。在下首坐着。

约莫半个多时辰,在外头的男人们就回来了,只有老伯爷遍寻不着。

孟老夫人便道:“二堂兄,我们老爷其实早已不管事了。主事的是老大,人差不多到齐了。有什么事您就说吧。要是等老爷回来,那说不准什么时候了。”

二爷爷呷了一口茶,把茶盏放下,对程九伯道:“老九。你自己说吧。”

被点名的程九伯脸成了猪肝色,大正月的天不停擦额头汗水,嘴唇翕动半天。愣是吐不出一个字来,到最后。求助般投向郭氏。

这个时候,郭氏的泼辣劲儿早不见了,黄着一张脸犹豫了一下,扑通一声跪下来:“老夫人,是我们当年一时想岔了,对不住伯府,请您原谅则个吧。”

孟老夫人眼神一紧,瞥一眼不住擦汗的程九伯,沉声问道:“郭氏,有话好好说,不要打哑谜。当年什么事?又原谅什么?你不说清楚,让这么多长辈陪你耗着不成?”

郭氏跪在地上,飞快抬了头,满屋子人中竟独独扫了韩氏一眼,一咬牙道:“十三郎…十三郎其实不是我生的,是当年我们夫妇下地,在河边捡来的!”

这话一出,石破天惊。

韩氏失手就把手边茶盏碰翻了,茶水淋了一身浑然不觉,程二老爷则腾地站了起来,不小心把椅子带翻,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这声巨响,把众人神智拉了回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孟老夫人只觉脑袋突突地疼,好像有锥子在里面凿洞似的。

程二老爷扶起椅子缓缓坐下,脸色铁青。

事情很快就闹个明白,怀仁伯府二房过继来的嗣子,伯府准备倾尽资源在官场上培养的人,居然是个身世不明的野孩子!

“这个事情,族中是如何知道的?”郭氏讲完,一片沉寂中,程二老爷缓缓开口。

来的人都看向站在胜叔身后的小姑娘,新弟。

新弟低着头跪下来,刻意与郭氏拉开了距离,小姑娘口齿还算清晰:“是小妹妹发了烧,我背去万爷爷家给小妹妹看病,在他家住了几日,因为太累睡着了,无意中说了梦话,恰好村子几位婶子去抓药…”

新弟怯怯看郭氏一眼,道:“我以前捉迷藏躲在柜子里,听爷爷和奶奶说过十三叔的身世…”

郭氏目光一斜,狠狠瞪了新弟一眼,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

是她大意了,那短命鬼没了,就懒得管几个丫头片子。偏偏十三郎和微姐儿都对新弟另眼相待,她明知死丫头手里有些钱,也不好全要过来,竟给了她机会带着那小讨债鬼去瞧病。两个死丫头住在万大夫家,因为少了两张嘴吃饭,她也睁只眼闭只眼,不成想转眼捅出这般娄子来!

到了如今,后悔也晚了,只求伯府饶过他们一家就好。

想到这里,郭氏再顾不得脸面,跪着爬过去抱住孟老夫人大腿:“老夫人,我们两口子也不是有意这样,实是当年伯府要挑人,满庄子上属十三郎最出挑,漂亮得像观音娘娘身边的金童似的,又聪明伶俐,合该是要有出息的。像我家老大和老二,一个懒一个赌,要是送了来才是祸害人呢。”

郭氏一边哭求一边抽自己耳光:“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求老夫人大人大量,莫要和我计较…”

“够了!”孟老夫人手上青筋直冒,杵了杵拐杖。

二爷爷咳嗽一声:“老九家的,你也莫闹了,你们的事,那是另说,族老们从庄子上赶过来,可不是管你这个的。”

二爷爷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薄薄布包,道:“这里面是程家族谱,十三郎到底该如何安排,还要伯府拿个主意才是。”

时下规矩,没有人家会过继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为嗣子,用玄妙点的话来说,连一丝血脉牵挂都无,将来祭拜先人,先人们都收不到的,过继来有何用?

且怀仁伯府这一房其实不是没有子嗣,两个亲生儿子都不小了呢,这十三郎是记成养子,还是从程家族谱除名,就要看伯府的意思了。

第三百五十二章 反目

到底如何安排,那自然不是立刻就能决定的,伯府把族老们安顿下来,关门开始商量。

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状元郎,就算得了皇上厌弃,那也不能除名打了水漂,商量或者说争议的重点,就是改记成养子。

原本此事争议不大,可偏偏韩氏这一次格外固执,咬死了就要程澈这个嗣子,别的儿子,她不认。

程二老爷冷笑:“韩氏,你这是蛮不讲理,澈儿不是程家血脉,怎么能占着嗣子的位子?”

要知道,等将来程二老爷这一房从国公府分出家去,再到子孙继承产业时,占着嫡长子身份的程澈是继承大头的。有两个亲生子在,程二老爷心里早就很郁闷了,这一次程澈身份曝光,简直是难得的机会。

“为何不能?”韩氏抬着下颏,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澈儿是我一手养大的,对我孝顺有加,和亲生的没有区别,就因为他不是程家人,我好好一个儿子就没了?”

韩氏望着程二老爷,一字一顿:“老爷,你不必说了,我只要澈儿。”

“糊涂!”程二老爷气得跳脚,“难道曦儿不是你儿子?扬儿不是你儿子?你是他们的嫡母,他们难道不叫你一声母亲?待百年后,他们自会给你上香磕头!”

韩氏笑出声来:“老爷,百年之后的事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他们可是叫董姨娘为娘,这样的儿子,我韩明珠不想要!这嗣子,是当年你不在时过继来的,既然我选了澈儿。现在就不会舍了他!”

“韩氏,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孟老夫人冷着脸问。

韩氏瞥了孟老夫人一眼,孟老夫人敢发誓,她绝对从那一眼中看到了挑衅和嘲弄。

“老夫人,儿媳没有比现在更清楚了。我已经没了一个女儿,小女儿又被亲生父亲恨不得除之后快,现在。连我的儿子也要舍弃吗?无论如何。我是绝对不答应把两个庶子记成嫡子的,除非——”

韩氏转头,盯着程二老爷。一字一顿:“除非我死!”

孟老夫人腾地一下站起来,嘴唇气得直哆嗦:“老二,你看看,这就是你媳妇。她到底还有没有把我看在眼里,把伯府看在眼里!”

程二老爷额角青筋直冒。咬牙切齿问:“韩氏,你这是在逼我?”

韩氏施施然坐下来,表情像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瞧着从没这么碍眼过,轻飘飘吐出两个字:“不敢。”

看到程二老爷瞬间愤怒地捏起拳头,韩氏笑了。

她想。我一直努力做出你喜欢的样子,千辛万苦。遍体鳞伤。这时才发现,被你厌恶的样子那么容易做,而这,才是她自己。

原来,她从来不可能变成这个男人喜欢的模样,而不伦不类的改变,连她自己都深深厌恶自己了。

韩氏抬手,捏了捏拳头。

她怕什么,这屋子里的人,论起打架来,有谁是她对手?程修文这只弱鸡吗?

见韩氏捏拳头,程二老爷手一僵,默默把拳头松开了。

这个恶妇,与她动手,简直自降身份!

“韩氏,你若不是逼我,就不该这样做。把澈儿记成养子,不是两全其美之事吗?又不是把他除名逐出家门。”程二老爷语气略缓。

韩氏斜睨他一眼,满不在乎道:“澈儿不稀罕当什么养子,我也不接受!老爷真这么想,不如把我和澈儿一起赶出家门好了。”

孟老夫人气得白眼一翻,险些厥过去,厉声道:“老二,你要是有骨气的,就如她所愿!好好的太子妃没了,剩下一个孽女丢尽伯府颜面,澈儿原看着是个好的,却脑子不清楚惹恼皇上,我看根子都在她这个当娘的这里!”

程二老爷也从未见过韩氏这般破罐子破摔的的态度,听了孟老夫人的话,怒火更甚:“韩氏,你是打量着我不敢?”

韩氏不紧不慢抿了一口茶:“我是不知道老爷敢不敢的,莫非老爷要休了我?”

“有何不可?”

韩氏看着他,忽然噗嗤一声笑了,笑得明媚张扬:“我才没了长女,长子幼女又出了这种事,老爷不怕别人笑您大难临头各自飞,尽管休了我好了。”

“韩氏——”程二老爷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抑制住冲过去狠狠抽韩氏一个耳光的冲动。

不是他不想,而是打不过,被反抽回来里子面子就全掉光了。

韩氏站了起来,扫一眼孟老夫人,再看一眼程二老爷,道:“那些庶子是什么东西,也配当我韩明珠的儿子?老爷要么就当做不知道,以后让澈儿给我们养老送终,要么,就休了我。就这样,别的做法,我统统不答应!”

语毕,她瞧也不瞧屋里其他人一眼,甩袖走了,一推门,几个小辈都贴着门在偷听,被抓个现行,俱是一脸尴尬。

韩氏一把扯过程微:“微儿,跟我回去!”

其他几个小辈作鸟兽散。

屋里人瞬间尴尬起来,沉默了好一会儿,程大老爷道:“母亲,二弟,要不此事再议?这闹大了不好看…”

廖氏忙附和:“老爷说得对。老夫人,咱们伯府不好再出事了。”

涉及到香火传承之事,他们夫妇虽然是一家之主,也不好多言。

孟老夫人面沉如水:“你们都回去吧,老二你留下来。”

待人都走干净了,孟老夫人终于开口:“老二,这个事情,你打算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