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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错自从去到人间任职,难得遇到他,开心得挥着手里的小衣服招呼道:“星君!”

璟舜往这边扫了一眼,只见一头卷发在月旁舞得欢快。他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并没有打算停下回应那热情的招呼,原要驾着麒麟车呼啸而过,却因为刹那间眼角扫到了什么东西,喝停了麒麟。

他蹙着眉心,盯着她怀中抱的那个家伙,嘴唇迟疑地动了一下,似乎有万年没有跟她打过招呼的他,终于要开尊口了:

“……”

“不准说恭喜!”今天无辜收到无数祝福的虞错,断然将他未说出的话堵了回去,将手中婴儿圆圆的屁股托了一托,解释道:“这家伙不是我生的!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它是从一只蛋里钻出来的!”

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的璟舜又抿住了唇线,目中微寒,盯着那娃娃看了一会儿,然后移开目光,抖动了一下麒麟的缰绳,驾车呼啸远去。

留下虞错愣愣目送,许久才恼火地道:“这个璟舜自从当了星君,越发摆架子不理人了,哼~”抱着娃娃径自返回半月宫。

回到宫中,已是有些累了。棉棉笑嘻嘻迎上来,道:“就知道上仙不会丢了他自己回来。”

虞错白她一眼,无话可说。

棉棉伸手接过娃娃,只走了两步,就听虞错一声痛叫:“痛痛痛!”

原来是娃娃睡梦中仍揪着她的卷发不肯松手,这一闹之下,被吵醒了,大概以为虞错又要甩了他,嘴巴抿成弧形,呜呜咽咽哭起来。

“啊呀得了得了,我来哄他睡吧。”虞错实在是疲倦得不愿折腾,把娃娃从棉棉手中接回来,直接抱去床上搂着睡了。娃娃的白嫩手指绕住她的发卷,心满意足,脸蛋上还挂着因为刚才的委屈留下的泪痕,却已睡得一脸酣甜。虞错仍是烦恼弄了一个拖油瓶,然而此刻眼帘中是这样粉嫩可爱的一张小脸,心中也觉一丝甜美愉悦,嘴角不觉噙了一个笑。

娃娃总算是睡宁了,虞错悄悄把那缕头发从他的小手里抽出来,给他盖好被子,走到门口看了看天色,已是二更时分。脚下升起祥云,悄然升空。作为一方守护神,每隔七日,她都要在夜间巡视一番自己的辖区,看有没有精怪出没,扰乱民生。不过多年来此处一向安生,每次夜巡,都有如一场轻松的夜游,头上是灿烂星辰,脚下是星星灯火,夜风如凉水滑过袖口,心中也充满愉悦。

驾云路过一片湖水之上时,云头忽然滞了一滞,缓缓停住。从半空俯视下去,看到一个小小的湖心岛,寂静地卧在水中央。

她原想就此掠过,可是不知为何散去云头,轻飘飘落在了小岛上。

小小岛屿上杂草丛生,她的耳边却响起少年少女嗓音清亮的对话声。

少女的话音里带着些恼火:“你不是说学会御剑飞行了吗?连累我钻进水里是怎么回事!”

少年道:“飞是会飞了,尚不会停。”

少女:“你……”

少年:“错错。”

少女:“叫我虞错仙子,不要叫得那么亲!”

少年:“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少女:“我是天上仙子,哪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哼。”

少年:“天上仙子?有翅膀吗?我回去便织一个捕鸟网,将你捕下来。”

站在齐膝深草中,来自时光远处的话音,似乎仍带着那夜被火堆烘得暖烫的温度,让虞错的脸上忍不住浮出一丝笑来。旋即又想起这段时光距今已有六百余年,实在是过去太久,那个初见相遇便与她并肩战斗数日的少年,她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他生了一双眼尾微弯的桃花眼,左眼梢有一点妖孽气十足的泪痣。

她微笑着叹了一口气。六百年前她初来人间任职时,便有意寻找这个自称“阿兮”的旧友。可是这个名字多半是小名,太难打听,找到过不知多少个阿兮,都不是他。又不知有多少次夜巡时路过些修仙人家时,悄悄降低云头,从人家窗口朝里望,希望能看到他。

却始终没有寻到。

转眼间六百年过去了。凡间修炼者能羽化成仙者万里有一,未能羽化的,寿命最多三百岁,彼时的少年,现如今早已不知在何处了。

回到半月宫时,已是清晨时分。尚未走近绿荫掩映的荷晏筑,就听得一阵小儿的号陶大哭声。虞错懊恼道:“想必是那个小麻烦醒了。”

走近了,只见棉棉站在门前仰脸叫道:“快下来!上仙很快就回来了!”

虞错顺着她的目光向上望去,惊奇地“噫”了一声。只见二层高的荷晏筑的屋顶之上,攀了一个娃娃,死死抱着一角飞檐,哭闹不止,眼泪鼻涕一塌糊涂。那娃娃身上悬悬挂着昨天月梢云彩化作的白色小衣,应该就是蛋里钻出来的那一只;可是身形分明大了一圈,昨天还是半岁模样,现在看上去该有两岁了。

棉棉听到虞错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露出一付“谢天谢地”的表情,指着檐上小子崩溃地道:“上仙总算是回来了,那个家伙一醒来就哭闹着要找您,怎么哄也不依,一个按不住,爬到那里去了!力气大得吓人!”

这时挂在檐上的小子也看到了她,顿时止了哭泣,完全忘了自己身处危险的高处,抱着檐角的两手朝她的方向扎撒过来,发出一声奶声奶气的呼唤:“错错!”小胖身子一晃,直坠了下来。

在棉棉的惊呼声中,虞错疾步上前,伸手接住了掉下来的娃娃。虽然只有两岁大的身高和体重,冷不丁间也砸得她险些吐出一口老血。

小家伙砸进虞错怀中,收了哭腔,紧紧攥住她的卷发发梢,泪湿的小脸贴在她的肩上,一付委屈万分的模样。

棉棉看到这娃娃如同生离死别又失而复得的样子,气得叉腰道:“这个没良心的!我一大早辛辛苦苦给他换了尿湿的铺盖,一点情也不领!”

虞错无奈地安抚道:“谁让他钻出蛋壳时第一眼看到的人是我呢?小鸡会将出壳后看到的第一个活物当成母鸡,是一个道理。”

棉棉:“上仙竟然将自己比作母鸡,好别致的比方。”

虞错:“……”

第32章

“可是上仙,这个家伙,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不少呢。不会是什么怪物吧?”棉棉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在上仙怀中撒娇卖萌的小子。

“怪物?”虞错托着娃娃仔细看了一眼。脸蛋白嫩,头发柔软,眼瞳水润,粉色小嘴巴垂下一道银亮口水。“像怪物吗?”

棉棉猛摇头:“不像。”

“就是说啊。司兽官说,它是离鸪。”

“离鸪是什么?”

“是经历炼狱惩戒,赎尽前世罪过,获取重生资格的一种稀罕物种。”

“重生?”棉棉倒吸一口冷气,慌道,“重生来做什么?找您复仇来了么?”

虞错抱怨地瞅她一眼:“为什么不是报恩,偏偏是复仇?”

棉棉痛心疾首道:“千百年来您并没有做过与人有恩的善事。”

虞错心口又是一塞:“你……”

棉棉再桶一刀:“倒是杀了很多人。”

“我那是打仗好不好?”

“来寻仇的会管是打仗还是谋杀吗?这家伙说不定就是死在您刺下的怨鬼还阳!还是赶紧丢到水里淹死算了!”说着一把将娃娃从虞错怀中抱过来,做势要往荷塘里丢。

刚刚在虞错怀中得到充分安抚的娃娃正情绪大好,被棉棉抢在手中也没有惊慌,大概以为是在跟他玩,冲着棉棉咧嘴巴一笑,露出一夜之间萌出的两颗奶牙。

棉棉立刻晕了,将他在半空中悠了一圈,抱进了自己臂弯,嘀咕道:“唔,小坏蛋生得真好看,养着玩几天再扔水里……”

虞错“嗤”地一笑,弯腰从近处的荷花上摘下一片粉色荷瓣,迎风甩了一下,化作一件粉色小衣,道:“那离鸪之说根本不靠谱,我认为是纯粹胡扯。这三界之中,日月精华,蕴育几个稀奇的精灵也是常有的事。”

这片刻之间棉棉已被小家伙的可爱模样征服,眉开眼笑地盯着他挪不开眼,道:“稀奇精灵是常有的,但生得这么好看的精灵肯定不常有!”

虞错白她一眼,上前帮娃娃褪下身上已经小了的衣服,棉棉觉得,脱光的娃娃白白软软的一团抱在手中更好玩了!

虞错正要把粉色新衣给他穿上,目光扫过娃娃的背部,动作突然一顿。他的背部后心处,有一个清晰的扁三角形青色印子,像是胎记。

蛋里出生的小孩也有胎记吗?她犹疑片刻,给他披上了衣裳。

荷瓣粉色衣裳上身,更显得娃娃水灵可爱。棉棉被萌得嗷嗷叫:“好可爱!好像女孩子!”

娃娃昨天还只会爬,今天已能满地跑了,非常活泼淘气,力气也非同常人,一天下来,半月宫中不断响着虞错和棉棉的喊声:“小坏蛋别跑!”“小混蛋别动那个”“小犊子不准去那里”“小王八蛋别拆屋子”……

其间棉棉在追赶娃娃的间隙扶弯腰着膝盖,对旁边同样气喘吁吁的虞错道:“上仙,就不能给他取个名吗?骂起来也方便。”

这时迈着小短腿跑在前面的娃娃见二人停下,也停下了,笑嘻嘻地回头看她们,一对眼角微弯的眼睛灵气十足。

虞错脱口而出:“就叫他阿兮吧。”

棉棉嫌弃道:“您起名多少走点心好吗?就因为他是离鸪,就叫阿兮,太随意了吧。”

虞错有片刻的走神。心中有些迷惑:怎么会忽然想起从前的那个阿兮呢?

前面的娃娃迈起小腿又跑起来,沉迷于你追我赶的游戏当中。棉棉急忙叫道:“阿兮!不要去那边,当心掉池子里!”

扑通……

一天折腾下来,两个人精疲力竭,阿兮也总算是闹得累了,趴在虞错肩上昏昏欲睡。棉棉若着脸道:“一个臭小子就这般闹腾,想我以后嫁人生一窝小狐狸,还不得累死啊?我不嫁人了……”打着哈欠回她的房间睡去了。

虞错将睡着的阿兮轻轻放在床铺上,替他脱下粉色小衣,露出背心处那个青记。她盯着那个印记,在床沿蹙眉坐了许久,忽然起身,走到墙边,取下那把搁在架上、不知多少年没有动过的鞘盒。沉哑的一声响,青黑的毒刺出鞘。这是一柄□□,血槽冰冷,色泽暗沉,不知喂了多少鲜血才沉淀出这样森然的颜色。

她的指尖在刺沿轻轻抚过,转身,提着毒刺慢慢踱到床前,缓缓举起,对准俯睡的阿兮的背心的那枚青记。

娃娃兀自睡得香甜,长睫低覆,嘴巴叭唧叭唧抿了抿,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好吃的。浑然不知曾令魔域诸妖魂飞丧胆的武器正悬在自己的身后,离细嫩的肌肤只有一寸距离。

“嚓”地一声。

□□收回了敛鞘。

虞错低声自语道:“只是一枚胎记,巧合而已。”

阿兮来到半月宫的第五日上,虞错接到一个请柬,天界弱水之畔,请她去天界弱水之畔参加优昙婆罗赏花会,邀请人是掌管百花的帝后。

棉棉捏着丝绵镶边的请柬,好奇地问:“优昙婆罗花?那是什么花?好看吗?”

虞错道:“优昙婆罗好看不好看,我可没见过。”

棉棉奇道:“上仙您都活了一千五百年,还有没见过的东西?”

神仙的自然寿命与修炼有关,短则数千年,长则上万年,更有仙帝那种恨不得与天地同寿的奇葩。虞错的一千五百岁在天界着实是个少女,但在棉棉这种几百岁的小狐精看来,已然是个老不死。

虞错横她一眼,道:“我活了一千五百岁,可是那优昙婆罗花,可是三千年一开的。”

棉棉惊到了:“三千年?”

“没错。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开花。而花只开在一夜,第二天晨光一现便消失了。传说是佛佗出世之时,才会有此花开放,每逢花开,天界诸仙都会用一次盛会来庆祝。不过我觉得佛佗出世之说那依然是胡扯,不过是神仙们找个由头聚在一起吃吃喝喝。”

棉棉听到此花如此稀罕,兴奋地拉着虞错的袖子求道:“上仙带我一起去吧!”

虞错看了一眼请柬,道:“倒是可以带一名侍从……”

正欲答应,内间忽然走了一个身着粉色儒衫的五岁小公子,手捧着一卷书册,走到二人面前,仰着俊俏的脸儿,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棉棉,软糯糯道:“棉棉姐姐,那个花儿听起来好稀奇,能让上仙带我去吗?我还从来没见过那种花呢。”

这位小公子不是别人,正是花了五天时间,长到五岁身高的阿兮。与几天前粉团子一般的婴儿肥相比,清秀了许多,让人惊讶的俊秀已崭露头角,也不像几天前那般皮了,乖巧了许多。而他的智力却不仅仅是五岁幼儿那般,仿佛天生认字,已经知道去书房找书看了。

此时捧着一卷书,宛若一个小小书生一般站在那里,一对眼尾微弯的眼睛充满渴盼地望着棉棉,她顿时觉得骨头都酥了。麻溜地放开虞错的衣角,转而把小书生环在臂弯,狗腿地道:“好好好,让上仙带你去,我给你准备一套好衣裳去~”全然忘记了自己也没有见过优昙婆罗花。

棉棉欢快地跑走,剩下一大一小对视着。

虞错冷冷挑了一下眉,小声道:“小子,这么丁点大,心眼可不少啊。你那一套对棉棉管用,对我可不管用。”

阿兮明显地一慌,道:“不管用吗?那怎样才管用?哭吗?”

眼睫用力眨了几下,想要挤出几滴眼泪来博取同情,可是情急之下竟挤不出来,小脸都憋红了。虞错忍不住扑哧一笑,道:“好啦好啦,带你去就是啦。”

阿兮神情一松,手中书卷一丢,跑上前来,一把抱住她的腿,脸埋在她的膝盖上。虞错忍不住伸手摸了他脸蛋一下,指尖竟粘到一点泪湿。她“咦”了一声,蹲下身来端详他的脸:“都答应带你去了,怎么反而哭了?”

阿兮不好意思地把脸在她的衣服中到处藏,闷闷回道:“不是怕上仙不带我去,是怕你不喜欢我啦。”

她无奈道:“多大点玩意儿,竟这么多小心思?”

阿兮小小声补了一句:“就是怕没有办法讨上仙喜欢啦。”

他是天精地华的产物,智力惊人,可是其实只有五天大,语言表达能力极是有限,丢下这样透着点要人命的委屈的一句话,转头就向外跑,掩饰地喊着:“哎呀去捉鱼玩啦!”跑了个没影。

留下虞错单膝跪在原地一愣一愣的,不由得捂了捂心口,恼火道:“这才长了五天,就会说这么窝心的话,大点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