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五娘顺势问起明日大典准备之类的事情,她和慕明棠一问一答,相互说话,徐七娘就坐在徐五娘身边,睁着一双大眼睛静静听。

徐七娘是徐七郎的妻子,慕明棠借住徐家时,满家儿郎就徐七郎没有成婚。那时候他大大咧咧极为跳脱,没想到最后,他娶的妻子却是极温柔文静的。慕明棠知道徐七娘脾性,所以也不引着她说话。徐五娘问了一会,见大项果然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彻底放了心:“我看没问题了。你若是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和我们说。”

慕明棠当然笑着应是。其实宫里有这么多人手,慕明棠用不到外人帮忙。然而这毕竟是徐家的一片好心,慕明棠自然不会推拒。

徐五娘把正事问完了,放了心,就说起家常话来:“大殿下呢,他那么黏你,今儿稀奇,竟然没见着。”

虽然明天才是登基大典,但是慕明棠一家已经搬到宫城里,内外都以皇室的称谓称呼他们。谢玄辰和慕明棠唯有谢长安一子,众人都直接叫他大殿下。

“他在后面睡觉呢。”说起谢长安,慕明棠也觉得头疼,“他太闹腾了,好容易把他哄睡着,快让我清闲一会吧。”

说起孩子,众人的话匣子都打开了。徐五娘笑道:“男孩子都跳脱,他现在才五岁,等七八岁的时候,有的是你烦呢。”

慕明棠光想想都能猜到那时候的画面。许是见慕明棠叹气,一直安静的徐七娘说:“大殿下如陛下一般天生神力,所以才显得闹腾。等他再长大些,能够控制身上的力气,就省心了。”

慕明棠唯有说:“希望如此。”

徐五娘这时候问:“前几年在打仗不安稳,现在世道太平下来,大殿下也能离人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再要个女儿?”

慕明棠也有意动,其实她一直都想要个女儿,只是谢玄辰好像被她上次怀孕吓到了,一直不愿意再要孩子。明明最开始,是他说要给孩子生个兄弟姐妹的。

这些事在慕明棠心上过了一遭,最后压下,没有表露在外人面前。慕明棠和徐五娘又交流了一会儿女经,徐五娘突然想起什么,说:“我差点忘了,前几天抓到了南朝余孽,似乎是个贵妃,叫…”

慕明棠听到,立即补齐那个名字:“完颜朵。”

“对,完颜朵。”徐五娘说,“我就记得是个外族人名字,特别拗口,怎么都记不住。就是这个人,听说,南朝皇帝就死在她手里?”

现在邺是谢玄辰的国号,众人提起谢玄济父子在临安建立的朝廷,都以南朝廷代称。徐五娘所说的南朝皇帝,就是谢玄济了。

突然提起故人的名字,慕明棠想了一会,才把这个名字和记忆中的人对上号。自从绥和五年,她与谢玄辰离开东京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谢玄济和蒋明薇了。

这些人如同褪色的皮影戏般,从她的人生里彻底退场。

慕明棠多少有些唏嘘,蒋明薇为了当皇后汲汲营利,最后穿着皇后冠服沉塘宫中,谢玄济大开后宫处处留情,最后,死在女人的手里。

也是可笑,谢玄济和蒋明薇夫妻多年,然而谢玄济逃跑时甚至都没有通知蒋明薇。夫妻做成这样,最后即便穿上了皇后华袍,又有什么意思?

慕明棠倒是庆幸蒋明薇跑回来抢走和谢玄济的婚约了,要是没有蒋明薇,慕明棠最后多半要嫁给谢玄济。她虽未必会走到蒋明薇的下场,但是这一辈子无情无爱,无滋无味,却是必然的了。

慕明棠不知为何心中一悸,仿佛无形中挣脱了什么东西。

看到慕明棠走神,徐五娘连唤了好几声,终于把慕明棠唤醒。慕明棠回过神,自己也奇怪刚才她是怎么了。面对徐五娘和徐七娘关切的目光,她笑着摇摇头,说:“我没事。”

无论这一切本来应该是什么模样,从现在起,她的人生是全新的。此后,她再不会受任何东西控制。

慕明棠又听了些故人的消息,路太后被谢玄辰剥夺太后称号,削为平民。谢玄辰没有杀她,而是把她扔在临安,自生自灭。真正的太后是殷夫人,路氏不得配享太庙,也没有资格计入皇家族谱。

等路氏死后,史书上将不会有任何路氏存在的痕迹。

谢瑞的皇后,也就是谢玄济的母亲,早在谢玄辰灭亡北戎,即将统一北方的时候就惊惧交加,得重病死了。皇后蒋明薇在宫里自溺,国丈蒋家也跟着败落。蒋鸿浩听到谢玄辰南下的时候惶惶不可终日,等临安城破后,蒋鸿浩抛下家业仓皇跑路,因为害怕谢玄辰追杀他,蒋鸿浩一直躲到深山里。

后面蒋家的消息就不太多了,慕明棠最近一次听到,是蒋鸿浩穷困潦倒,重病缠身,连蒋太太都卷了细软离开他了。

蒋鸿浩一生钻营官场,沽名钓誉,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连续卖了两个女儿。可是等他死的时候,身边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钱财,没有权势,没有子女,甚至,连顺从了他大半辈子的发妻都抛弃他而去。

卖女求荣,最终一无所有。

徐五娘不知道慕明棠的感触,还在说外面的事:“陛下统一天下后,周围小国吓得不轻,纷纷称臣纳贡。明日登基大典,大理、高丽、新罗、黑汉等十来个藩国,都要前来朝贺呢。”徐五娘说到这里扬眉吐气:“前些年这些小国一个个蠢蠢欲动,有些甚至想和邺朝平起平坐。简直做梦,宗主国就是宗主国,哪里轮得到他们这群弹丸小国放肆?”

听到这些话徐家人和周围侍奉的宫人们都笑了,众人围着慕明棠又是好一番奉承话。他们正在说话,外面匆匆走进来一个宫女,见了慕明棠就行礼:“皇后娘娘,大殿下醒来不见您,非要爬树来寻娘娘。奴婢们劝不住,请娘娘快回去看看吧。”

爬树?慕明棠听到后简直脑仁疼,徐五娘和徐七娘见状,连忙告退。

慕明棠也来不及和她们说客套话,安排宫女送二人出宫后,自己就急匆匆往宣政殿走去。瞧瞧谢玄辰生下来的儿子,真是不让人省心。

此刻花园中,阳光明媚,绿叶如茵,正是盛夏最好的时候。而宣政殿的宫女嬷嬷们却没有享受午后时光的悠闲兴致,她们围在

一起,心惊胆战地朝树上的人说话:“大殿下,您快下来吧!树上风大,您小心踩滑!”

谢长安坐在树梢上,整个人随着树梢晃啊晃,晃得下面人心都一阵颤抖。现在随便吹丝风都能把宫女们吓得魂不附体,她们连高声说话都不敢,尽量用又柔又轻的声音,说:“大殿下,过一会娘娘和陛下要回来了,您快点下来。”

她们刚刚说完,忽然见树梢上的人动了动。随着谢长安动作,树枝狠狠晃了晃,抖下来好几篇叶子。嬷嬷吓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大殿下您小心!您不要动,老奴这就上去接您。”

谢长安哪耐烦听这些废话,他嗖的一声从树枝上窜下来,才几下就跳到墙檐上,然后一转身顺着树干,哧溜滑了下来。

他这一番动作又虎又惊险,把下面的宫女嬷嬷吓得大呼小叫,谢长安跳到地上后,都不等站稳,就冲了出去:“阿娘。”

119、番外之独宠 ...

慕明棠按照宫女的引路, 气汹汹来找谢长安算账。她老远就看到一堆宫女嬷嬷围在一棵树前, 她眼神一凝,果然,紧接着就看到谢长安跳了下来,炮弹一样向她冲来。

这个混账!

慕明棠亲眼看到谢长安距离地面还有一截,就直接跳了下来,可被他吓得不轻。谢长安知道轻重, 跑近了之后自动卸了力道, 饶是如此,都把慕明棠撞得后退了两步。

谢长安抱住慕明棠的腿,仰起脸撒娇:“阿娘,你回来啦。”

谢长安仰起头时, 那张脸几乎和谢玄辰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撒娇时的语气,都如出一辙。

既惹人生气, 又让人心软。

慕明棠依然黑着脸, 呵道:“我之前和你说过什么?告诉过你好几次不许往高处去,你还这样?”

谢长安撇撇嘴, 抱着慕明棠的腿不撒手:“可是,你上次只是说不让我爬墙。我这次没爬墙。”

看看,连狡辩的方式都一模一样。慕明棠被气狠了, 直接冷着脸对丫鬟说:“把他抱到含元殿去,让谢玄辰自己去管。他的儿子我是管不了了。”

谢长安一听要去含元殿,马上怕了, 揪着慕明棠的裙角又是磨蹭又是卖可怜:“阿娘,我只是想看看你去哪儿了。我一觉醒来,就发现你不在了。”

谢长安天不怕地不怕,是皇宫里所有宫人的噩梦,唯独怕谢玄辰。只要一搬出谢玄辰的名字,必然乖乖巧巧的。

慕明棠顶不住谢玄辰磨人,换成他的儿子同样顶不住。最后,还是慕明棠先投降了:“行了,站好。”

谢长安知道有戏,立刻笔直站好。

慕明棠冷着脸问:“知道错了没有?”

“知道了,以后不许爬树。”

慕明棠在和谢玄辰多年斗争中积攒下丰富的经验,一听这话就补充道:“不仅仅是爬树爬墙,所有高的地方,你都不许去。”

谢长安听到瘪瘪嘴,委屈问:“为什么?徐宗玉在他们家就可以。”

“徐家是徐家,我们是我们。”慕明棠拉着他的手,牵着他往宣政殿走去,“徐家那棵树才多高,而且他们家兄弟姐妹多,徐宗玉身边总有哥哥姐姐照看着。你和他不一样。”

谢长安还不死心,追问:“我们哪儿不一样?”

慕明棠一进殿就察觉到不对,内外宫女齐齐跪下:“参见皇后娘娘,参见陛下。”

果然,谢玄辰从宫殿里面走出来,一见面就握住慕明棠的手,顺便把谢长安的爪子扔出去。

谢玄辰丝毫不理会被他扔在后面的儿子,拉着慕明棠往里走,一边走一边温声问:“你刚才去哪儿了?我来了后听宫人说你去延英殿了,我马上打发人去延英殿问,结果也不见你。”

慕明棠说:“今天徐五娘和徐七娘来了,我原本在延英殿和她们说话,后来去了花园。可能你来的时机不巧,才正好扑了空。”

谢玄辰点点头,他往身后瞅了一眼,问:“我刚才听到你们说不一样,什么不一样?”

谢长安见了谢玄辰立刻不敢动了,他两手贴在腿上,老老实实耷拉着眼睛,乖巧的像只家猫。

现在听到父亲问他,谢长安浑身都打了个寒战,连忙求救般看向慕明棠。

慕明棠却没有理会他,如实说道:“他刚刚去花园里爬树了,我不让他爬,他还拿徐宗玉来当例子。我说他和徐宗玉不一样,他这是问我哪儿不一样呢。”

谢长安顿时如漏气的皮球,整个人都瘪了下去。谢玄辰听到“哦”了一声,眼神平静地点了谢长安一眼:“原来在说这个。你娘说话你不听就算了,还敢问什么?”

小子胆子变大了呀,谢玄辰都不敢问慕明棠为什么。谢长安垂头丧气,谢玄辰说:“今日回去抄三篇大字,抄不完不许出来。”

谢长安委委屈屈地被带走了。等谢长安走后,慕明棠才对谢玄辰说:“他毕竟还小,你对他是不是太严厉了?”

“严厉?”谢玄辰皱眉,觉得匪夷所思,“我难道不是一个慈父吗?这叫严厉?”

慕明棠一时无话可说,不知道到底是谁的认知出了问题,谢玄辰给自己的定位竟然是慈父?

谢玄辰虽然毫不留情把谢长安赶走,其实他内心当真对谢长安非常慈爱。谢玄辰说:“他毕竟和普通小孩子不一样,用普通小孩那一套管他,会浪费了我传给他的天资。等这一阵忙完后,我给他请个武艺师父吧。一昧关着他是没用的,得教他学会保护自己。”

慕明棠知道谢玄辰说得对,但是为人父母,总是有操不完的心。慕明棠叹气,问:“你小时候,也是这样?”

“当然不是。”谢玄辰矢口否决,“我可比他活泼多了。”

慕明棠嫌弃,都不太想理他。她坐下这么久,才想起问谢玄辰的来意:“你突然来做什么?”

“尚衣局做好了礼服,正好我顺路,就把衣服给你送来。”谢玄辰说着挑了下眉,问,“莫非,我非得有事才能过来?没事我就不能来看你?”

胡搅蛮缠,也不知道谢玄辰是怎么个顺路法。慕明棠知道他越理越来劲,索性不管他,站起来问:“衣服呢?我还没见过一整套的呢。”

谢玄辰陪着她一起进内室。此刻,一整套皇后翟衣架在架子上,庄重繁复,贵气天成。

慕明棠看到,头都隐隐作痛:“这么复杂?这穿上得有多重?”

“翟衣都是如此。”谢玄辰看着眼前端庄华丽的皇后礼服,忽然意识到,以前一直是慕明棠为他穿衣,他从来没有注意过慕明棠穿戴。

这样盛大的一套衣服,他甚至不知道穿衣顺序是什么样的。

慕明棠发现谢玄辰在沉思,好奇地问:“你想什么呢?”

谢玄辰看着她,慢慢说:“我发现,往常都是你替我穿铠甲,我还没替你穿过衣服呢。”

慕明棠一听就警惕起来,立刻说:“不用,我不需要。”

“那怎么行。”谢玄辰十分谦虚,说,“礼尚往来,我只会脱,不会穿,太没有诚心了。我来帮你。”

慕明棠没想到这个禽兽说来就来,她手忙脚乱推谢玄辰的手,最后还是被他擒住手腕。慕明棠有些焦急地扫了外面一眼:“外面有人。”

谢玄辰抱着慕明棠靠在屏风上,示意她回头:“你看哪有人?”

慕明棠侧过脸,果然,一眨眼的功夫,内殿里宫人走的干干净净。她还在挣扎自己的手腕:“现在天还亮着,明日又是大日子…”

谢玄辰含着笑,挑眉道:“我只是想替你穿衣服,皇后在想什么?”

慕明棠目露怔然,不确定谢玄辰到底想干什么。谢玄辰不等慕明棠同意,已经自来熟地探向她的衣襟:“来,我帮你。这么复杂的衣服,想必能折腾很久。”

慕明棠下意识地避开,被谢玄辰按住肩膀。他眉目微动,眼神中露出些许危险:“我控制不好力气,要是一不小心把衣服撕碎了,明天可赶不出新礼服来。”

慕明棠当真不敢再动。她红着脸被谢玄辰扒了衣服,这个混账借着便利,在她身上又是摸又是楼。慕明棠本来以为谢玄辰真的要给她换衣服,后来她发现谢玄辰完全没有给她穿衣的打算。

慕明棠终于意思到自己又被他骗了,怒而捉他的手:“你手往哪儿摸?”

“衣服明天再穿,我们今天先干些其他的。”

“你混账,手拿开!”

慕明棠挣扎,他们两人动作间,不小心把衣架上一组蔽膝碰落。蔽膝和上面缀着的珠玉掉落在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慕明棠动作一怔,不敢再动了。谢玄辰看着眼前这一切,忽然觉得气血翻涌。

慕明棠背后是巨幅屏风,她纤细白皙的肩膀靠在屏风上,比画上的繁花更让人有采撷的冲动。而旁边,是端庄郑重,象征一国之母威仪的皇后翟衣。

而穿这套衣服的人,此刻正被自己压在庄严的礼服边,为所欲为。

这种刺激让谢玄辰眼睛都亮了。很快,屏风后就传来女子婉转的低泣。

他们从来没有站着试过,慕明棠很快承受不住。更何况背后是屏风,慕明棠不敢全力靠在屏风上,万一把屏风撞翻…岂不是全宫人都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了?

无法着力最折磨人,慕明棠想推开谢玄辰,谢玄辰却故意恶劣地提醒她:“皇后,旁边就是你明日要穿的礼服,你若是挣扎,把礼服弄脏,我可没办法了。”

…简直禽兽不如。

第二日,礼乐庄重,慕明棠穿着沉重的翟衣,尽力让自己站稳。她直到早上起床,腿都在打颤。

典礼渐渐进行到尾声,慕明棠拖着长长的翟衣站到谢玄辰身边,接受阶下众臣跪拜。

慕明棠和谢玄辰并肩而立。谢玄辰一低头就能看到这套翟衣,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微微带着笑意,隔着冕旒一眼又一眼地扫。

慕明棠虽然没有回头,也知道他一定在笑。

慕明棠心里暗恨,这时候她感到宽大的衣袖动了动,随后,她的手被一个修长有力的手掌包住,牢牢握紧。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帝少而聪慧,天生神力,勇冠三军而长万夫。后晋恭帝失德,帝亲杀之,武帝甚喜,称“有辰者,武可安国”,遂封武安侯。鸿嘉三年武帝病逝,成祖代之,封帝为岐阳王。次年灭南唐,帝不慎为奸人所害,中奇毒,成祖禁于王府,两年。

绥和三年,妃至。五年东京危,帝临危受命,带八千人大败东丹王,蒙山大捷,时惠宗欲割三镇求和,帝不允,并大挫北戎,乘胜收复幽云十六州。章武元年惠宗谋害帝及成祖之事败露,帝召天下人共伐之。帝强兵重武,广纳贤良,于章武五年灭北戎,同年秋灭西夏。次年春,帝御驾亲征,一月内渡江,诛杀恭帝及其后、妃于临安。

至此,天下归一,南北一统。众臣再三请命,帝顺应民心,登基称帝,定都幽州,改年号元宁。

元宁元年,帝封妃为后,史称昭懿皇后。帝后感情甚笃,终身未纳后宫,六宫空置,独宠中宫。”

——《邺史·高祖本纪》

作者有话要说: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凤求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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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番外前世之一 ...

临安的天总是灰蒙蒙的, 今日起来又下了雨。

慕明棠坐在窗边看书, 宫人把窗户上的竹帘放下来,低声劝道:“皇后,窗边湿气重,您到屋里歇一会吧。”

慕明棠摇头:“不必。把窗户支开吧,我这福宁宫没什么色彩,只剩下外面那一池子残荷了。”

宫女叹了口气, 最终将竹帘支开, 给慕明棠取了件披风过来。

慕明棠盯着雨中摇摇欲坠的枯梗,渐渐入了神。

其实慕明棠并不喜欢雨天,她也不喜欢荷花。但是蒋明薇喜欢,所以慕明棠也必须喜欢。

阖宫上下谁人不知, 慕明棠虽为皇后,其实只是个死人的替身。

谢玄济的青梅竹马,心上月光, 早逝蒋家大小姐蒋明薇的替身。

因为这个并不算秘密的秘密, 后院里所有女人,看向慕明棠时总有一种怜惜…和鄙夷。慕明棠知道, 她们都在可怜她。

是正妻又如何,是皇后又如何,还不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慕明棠觉得这些女人很可笑, 她们在可怜她,殊不知慕明棠也在可怜她们。是替身又如何,她并不在意谢玄济, 如果只需要在特定的场合演几场戏,平时多伤春悲秋吟诗弄月,就能维持皇后的生活水准,这么好的事,有什么可怜的?

反倒是她们,为了一个注定不会停留的男人争风吃醋,牵肠挂肚,才让慕明棠觉得可怜。

宫女看着皇后坐在窗边,一看书又是一整天,心里不由叹气。皇后总是这样,不紧不慢,不冷不淡,从不主动争宠,她们这些宫女看着都急,皇后却和没开这窍般,从来不懂得笼络陛下。

别说笼络,陛下初一十五来福宁宫过夜时,皇后连露个笑脸都难得。明明陛下多年来,初一十五雷打不动来福宁宫,听说贵妃在床上使那种下流手段勾搭,都没留住陛下的脚步。

她们这些丫鬟看得分明,陛下对皇后是不同的。可是陛下没有意识到,皇后也没有。

或许未必是没有,慕明棠她就是不在意。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已经成了皇后,有蒋家在,谢玄济不会废她,可也是因为有蒋家在,谢玄济不会让她生出子嗣。她这一辈子,注定只能当一个替身皇后,替蒋家的女儿,享受这泼天的荣华富贵。

但也仅止于皇后。想要再进一步,绝不可能。

既然结局已经注定,慕明棠为什么还要费心思?谢玄济到底是怎么想的,注视她的时候到底在看谁,都和慕明棠无关。

慕明棠看书渐渐入了神,她忽然感觉身后许久没有动静,猛地转身,发现谢玄济不知道时候来了。

慕明棠怔了一下,马上敛起神色,起身行礼:“皇上。”

谢玄济已经站在这里看了慕明棠很久,他当然没有错过慕明棠回头看到是他时,那一闪而过的不情愿。

她不情愿什么?她想要看到的人到底是谁?他是一朝皇帝,他让她一个商户女做皇后,给她其他女人梦寐以求的荣耀,她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谢玄济不悦,说出来的话自然口气也不会多好:“皇后在看什么,竟然这样沉迷?”

“闲书罢了。”慕明棠不想多谈,很快转移话题,“皇上今日不是要去完颜贵妃宫里么,怎么想起来福宁宫了?”

谢玄济盯着她,忽然问:“皇后提起完颜朵,是不是吃醋了?”

“怎么会。”慕明棠端着无懈可击的微笑,说,“妾身是皇后,劝着皇上雨露均沾是妾身职责,怎么会明知故犯,做这种妒妇行为呢?时候不早了,贵妃要等急了,皇上快去吧。”

这明明是谢玄济对她的要求,谢玄济想象中的蒋明薇,就是这样恬淡、沉静、不骄不妒。可是等这些话真的从慕明棠嘴里说出来,谢玄济不知为何殊为不悦:“你当真无话对朕说?”

慕明棠依然低着头,静静说:“妾身恭送皇上。”

谢玄济大怒而去。等谢玄济走后,宫女们才从外面走进来,表情又是痛又是惜:“皇后,您又和陛下吵嘴了?”

“怎么会呢?”慕明棠随手拨了拨旁边的香炉,喃喃声微不可见,“我为什么要和他吵嘴。”

宫女恨铁不成钢:“皇后,您不能再这样不上心了。骄兰宫那位成日用魅惑功夫勾着陛下,东西六宫也住进了新的秀女,您若是再对陛下不冷不淡的,万一让骄兰宫那位生下了皇长子,可怎么办?”

宫女说的恳切,似乎想要点醒慕明棠,慕明棠却在心里接了一句。

不会的。

皇长子不会从她或完颜朵任何一人的肚子里诞生,她是蒋家堆出来的替身,用来固宠的工具,而完颜朵,是绥和四年议和时进献的异族女人。

她们谁都不会有机会怀孕的。甚至,已经怀不上身孕了。

宫女劝了许久,嘴都说干了,见慕明棠还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最终失望,说道:“皇后,您对什么都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您到底想要什么呢?”

说完,宫女自觉失言,行了个礼后掀帘子出去了。

等人都走后,慕明棠终于获得难得的清静,这时候才能微微松口气。

扮演另一个人太久,她已经不知道她的真实性情是什么样了。

慕明棠盯着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细烟,耳边不断回响宫女刚才的问题。

她想要什么呢?慕明棠也不知道,但是她总觉得,她的夫婿不该是这样。

不该是谢玄济这样,被北戎围城后根本不抵抗,抛弃富庶的东京和全城的百姓,只带着权贵走。不该是狼狈地逃到南方,在温柔之地定都,一心享受江南的温软和后宫的女人,再不想着北方的失地。

慕明棠想到这里觉得失神,她眼前浮起一个很模糊的影子,因为过去了太久,她都记不清了。

她记得在她十二岁那年,她遇到了一个少年。少年骑着白马,从乱兵手里救下了她。他告诉她,只要能走就往前走,活着不容易,死却太简单了。

这一面恍如惊鸿入梦,从此她看戏文里的所有英雄都有了脸。可是,她却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什么人,现在在何处。

她只知道,襄阳城的百姓们叫他,武安侯。

慕明棠和谢玄济再一次不欢而散后,明显谢玄济对她更冷淡了。后宫妃嫔来请安时,看见她,许多人都露出幸灾乐祸。

慕明棠看到了,只当不知。那又如何,反正,她总是皇后。谢玄济不来她这里,她还乐得清静。

慕明棠只记得自己睡了一觉,她还记得睡前点的是紫苏香。没想到醒来时,一切都变了。

她的手脚都缩小许多,眼前的摆设也不再是富丽却冷清的福宁宫,而是襄阳慕家。

慕明棠愣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重活了一世,而且重生在九岁。

重生后,她顾不得消化这些巨大的信息,也顾不得想她为什么会重生,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去找爹娘,让他们搬离襄阳。

再过三年,襄阳就会毁在羯人手里,父母也会在那一天为了保护她,双双离世。

她如今只是一个九岁女童,她没有办法拯救一个城池。她能做的,只有尽力保住家人。

慕父慕母不知道娇女儿睡了一觉,为什么醒来忽然抱着他们哭,还非要他们搬家。慕父慕母虽然觉得奇怪,但是毕竟心疼女儿,见女儿哀求的厉害,就商议之后,搬到了京城。

慕家是做生意的,正好今年有一家分店要在东京开张。最开始慕母念及慕明棠还小,从没有想过搬家,但是既然慕明棠哭闹,不妨带着她换一个地方住。

慕明棠是后来才知道他们要搬到京城,慕明棠愣了一会,苦笑。

东京现在虽然繁华,可是再过几年,一样会毁啊。

但是慕明棠没有办法说,因为在慕父慕母眼里,天底下不会有比京城更安全的地方。

慕明棠一路都郁郁的,转眼到了东京地界,她抬头看到熟悉的、巍峨的朱雀门,突生泪意。

慕明棠记得她匆忙离开东京时,回头最后一眼,看到的就是黑云摧城,到处都是哭声喊声,朱雀门冒着滚滚浓烟,和它背后的东京城一起,成了史书中短短一行。

绥和五年,东京破,城中大火,三日不止。

而现在的朱雀门依然车水马龙,威严高耸,光入城的队伍就排了老远,处处彰显着帝王之都的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