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谢毅平时就对谢玄辰不假辞色。

慕明棠嘴唇微动,最后暗暗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她是外人,还是不要掺和到谢家的教子内务里了。

果然谢玄辰对谢毅的苛责毫不在意,显然是已经习惯了。他听到以后谢玄济要和他一起上课,眉梢一挑,终于正眼看了这个莫名冒出来的堂弟一眼。

谢玄济对谢毅的偏心习以为常,他盯着谢玄辰的手,正莫名刺眼着,突然感觉到谢玄辰看了他一眼。

谢玄济抬头,看到那张熟悉的、带给他许多压力的脸,仿佛又回到前世那些被谢玄辰打压的暗无天日的日子,心情并不美妙。尤其是,现在这个人还握着他正妻的手。

然而此时他们一家尚未发迹,他还需要应付谢毅父子,谢玄济压下内心的不悦,用他最擅长的温润神情,笑着问:“二哥,怎么了?”

谢玄辰听着那声“二哥”,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弟弟实在生不出任何好感。谢玄辰微不可见地眯了下眼,看向谢毅:“我这些年已经习惯一个人上课,多一个人的话夫子会分心,耽误我的读书进程。我不想让他过来,我一个人很好,不需要陪读。”

谢毅听到立刻沉下脸:“胡闹!”谢毅说完看向弟弟一家,目露愧疚:“谢玄辰缺乏管教,口无遮拦。我一会儿就收拾他,二弟和玄济不要和他计较。”

谢瑞当然说不会。他们现在投奔谢毅,怎么敢惹谢毅的公子?谢瑞说:“大哥这话让小弟无地自容。是我们贸然上门,多有叨扰,二公子一直是独自授课,忽然加了个人,自然不习惯。大哥不必委屈二公子,让玄济去外面读私塾就行了。”

“这怎么能行”谢毅矢口否决,说,“怎么能让玄济去上外面的私塾?这岂不是耽误时间。”

谢瑞欲言又止,其实在临安时,谢玄济等所有孩子都在私塾念书。能读的起书就已经是体面人家了,怎么可能请夫子来府上授课?然而在谢毅看来,外面的私塾夫子水平参差不齐,课堂上也鱼龙混杂,根本不能好好读书。谢玄辰从启蒙开始,就是专程请了有名望有学识的大家,单独进府授课。

谢毅说完,怒瞪谢玄辰一眼:“看看你惹下来的乱子,不孝之子,还不快向叔叔、玄济赔罪?”

前几日殷夫人让谢玄辰向慕明棠赔罪,谢玄辰二话不说从了,但是今日换了人,那就想都别想。谢玄辰置之不理,完全不管谢毅暴怒的眼神,慢悠悠说:“让我接受他也可以。但是我要她也来。”

慕明棠没料到话题突然扯到自己身上,她看着谢玄辰指向自己的手,吃惊地问:“我?”

谢玄辰的态度显而易见,他说:“既然要加人,那就一视同仁。为什么独独偏袒他?”

慕明棠都被谢玄辰的逻辑惊到了,她立刻说:“这怎么能一样?我是外人,并非谢府之人…”

慕明棠话没说完,突然觉得自己的手被捏了一下。她吃痛地“嘶”了一声,后面的话自然说不下去了。谢玄辰不悦地看着她,道:“什么内人外人的。”

“谢玄辰。”这回是殷夫人发话了,她沉着脸,呵道,“不得无礼。”

内人可不是乱叫的。

谢毅的话被谢玄辰当耳旁风,但是殷夫人开口,谢玄辰就听话了。他轻轻哼了一声,虽然不再大放厥词,但是依然不松口。

最后殷夫人看了看,说:“正好,我原本还担心时常接明棠过来,会耽误了明棠教养呢。正好我们家也有学堂,让明棠跟着一起上,一举两得。”

慕明棠惊讶地瞪大眼,正要说话,被谢玄辰一口截住:“没错,那就这样定了。”

慕明棠都没来得及反应,就见殷夫人微笑着看着她,满眼温柔:“读书的事就定了,改日我和慕家太太说。不必改日了,今日我就派人去。”

慕明棠试图推辞:“夫人不必…”

慕明棠发现谢玄辰又在捏她的手,她忍无可忍,愤愤挣开:“你干什么?”

谢玄辰手里落了空,指尖蹭了蹭,有些遗憾,唯独没有愧疚:“你一个小孩子家家,大人说话你不要插嘴。你不爱念书,可不能由着你。”

慕明棠目瞪口呆地听到一个在她眼里猫狗都嫌的半大少年叫她为“小孩子家家”,慕明棠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你说谁小孩子呢?”

分明你才是小孩子。

“好了好了。”殷夫人在上首拦住,“这也要争?你们都是小孩子。快出去玩吧,别杵在这儿了。”

殷夫人这一句话,把慕明棠和谢玄辰都堵了个结实。

在谢府时,慕明棠不好当着众人的面拂殷夫人的面子,她本打算回府后说服爹娘。没想到慕父慕母听到殷夫人要把慕明棠接进谢家学堂读书,立刻忙不迭应了。

现在商人虽然有钱,但是资源依然垄断在上层,读书更是如此。慕家毕竟是商户,普通秀才听说来商户教书,都十分鄙夷,给再多钱都请不来。但是谢家就完全相反。

父母都希望儿女成龙成凤,能有机会让慕明棠多接触珍贵的教育资源,慕父慕母求之不得。

慕明棠就这样被强拧着送到谢家上学。她一晚上磨破了嘴皮,慕父慕母都觉得慕明棠在偷懒,不想好好念书,都差点骂了她一顿。

果然第二天一早,谢家的马车就来接慕明棠。慕明棠丧丧地上了车,丧丧地被送到学堂学习。

谁要和谢玄辰、谢玄济一起上学?她恨不得离谢玄济十丈远,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有交集。至于谢玄辰,也非善类。

慕明棠想了许多,她看着自己面前的笔墨纸砚,悲从中来。

她都已经这么大了,为什么还要上学堂?

慕明棠怏怏坐在桌案前,这时后面忽然飞来什么东西,砸到了慕明棠脑袋上。她捂着后脑回头,发现谢玄辰含着笑,从廊外走来:“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他很远就看到慕明棠一个人坐在桌案前,对着面前的笔墨纸砚皱眉,愁的和什么似的。谢玄辰觉得好笑,信手从路边折下来一朵花,扔向慕明棠。

慕明棠发现竟然是谢玄辰,本来懒得理会,没想到这个人不知收敛,见她不说话,竟然又折了学堂里做摆设的兰花,稳稳落到慕明棠头上。慕明棠被惹烦了,冷着脸捡起地上的花,用力朝他扔回去。

慕明棠的力气比谢玄辰的小了许多,她用尽全力一扔,最后都没有沾到谢玄辰的衣服边。他见状大笑,慕明棠被笑的恼了,用力瞪着他。

谢玄辰笑着过来摸了摸她的脑袋:“你瞪人的样子真可爱。”

他摸完脑袋后,觉得慕明棠的脸看上去手感也很好,自然而然就要上手来捏。慕明棠哪里被人捏过脸,当即朝后躲开,沉着脸说道:“谢二郎君,请你自重。”

自重?谢玄辰最爱勉强人,她越是不愿意,他越要来捏捏。慕明棠从没遇到过这么不讲理的人,见状只能往后躲,可是她坐在椅子上,再躲都有限。谢玄辰一手撑在桌上,另一只手如愿以偿捏到了慕明棠脸颊,他俯身,凑近了盯慕明棠的眼睛:“自重?我早就想问了,你明明才九岁,说话为什么老气横秋?自重是一个九岁小孩子会懂的吗?”

慕明棠心中一惊,还没想到要怎么圆,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冷呵:“你们在做什么?”

124、番外前世之五 ...

谢玄辰和慕明棠双双回头, 此刻谢玄辰一手撑在桌上, 另一只手还捏着慕明棠的脸。他微微俯身压着慕明棠,慕明棠也半仰着身子,听到谢玄济的声音两人一起回头,简直说不出的同步和默契。

这一幕落在谢玄济眼中简直刺的人眼睛疼,谢玄济前世后宫无数,还是一次被人光明正大戴绿帽子, 对象竟然是他的正妻。谢玄济觉得自己头上绿的发光, 偏偏,他还没法说。

因为现在慕明棠只是个小姑娘,未曾订婚,未有婚约, 和谢玄济实在没什么关系。即便他和慕明棠都心知肚明,知道对方是重生的,然而, 他敢说吗?

谢玄济不敢, 所以慕明棠当着他的面和他的堂兄调情,他也只能怒, 不能言。

明明,重生前慕明棠对他极为冷淡,几乎是推着把他往其他妃嫔宫里送。为什么重生后, 她对着其他男人,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慕明棠见到谢玄济后,眼神飞快地冷下来, 和刚才面对谢玄辰时判若两人。谢玄济被这个发现又扎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慕明棠用力推了谢玄辰一把,随后自己坐正,再也不理会后面了。

谢玄济表情明显阴沉下来,谢玄辰笑了一下,没有招呼门口那两人,自己回到座位了。

他方才被慕明棠推到了胸膛,她的手和她的脸一样,又软又柔,即便是生气推人也像是撒娇一样。

蒋明薇怯怯地拽了下谢玄济衣角:“济哥哥?”

谢玄济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才勉强忍住这口恶气,带着蒋明薇进屋。蒋家知道慕明棠要跟着谢家两个儿郎一起读书后,心思马上活动起来,强行将蒋明薇也送了过来。

谢毅和殷夫人自然不会计较这些小事。何况慕明棠一个姑娘家和男孩一起上学终究不妥,再加一个蒋明薇,两男两女,就稳妥多了。

谢玄济虽然忍住恶气,可是脸上神情还是难看极了。蒋明薇被吓到,一句话不敢多说,怯怯跟着谢玄济落座。

过了一会,夫子来了。昨日殷夫人就来打过招呼,夫子知道今日学堂上会来新人。他进来后发现多了一个,夫子朝蒋明薇身上扫了几眼,最终没有多说。

反正是谢家出束脩,他教一个是教,教四个也是教,别亏着谢家正经公子就行了。

夫子很快开始讲经书,他按的是谢玄辰的进度,上课也按以往单独给谢玄辰授课的节奏来。谢玄辰反应快基础好,基本夫子点一下,他自己就融会贯通了,上课进度简直飞快。

慕明棠只觉得她还没开始,就完全被甩开了。

等把今日的课上完后,夫子拈着胡须极为自得。果然,教聪明的学生,成就感就是不一样。这时候夫子终于想起来他多了三个新学生,他看向慕明棠三人,毫不意外地看到三张懵逼的脸。

夫子也明白谢玄辰的进度对于正常孩子来说快得离谱,他毕竟多拿殷夫人的钱,知道得给三个新学生补课。夫子对谢玄辰说:“二郎君,你的课程已经结束。你自己看看书,或者温习今日功课,应当没事吗?”

谢玄辰点头:“没事,夫子去教他们吧。”

谢玄辰自己也知道另外三人肯定没跟上。夫子欣慰地点点头,正要按座次顺序,朝坐在第一排的慕明棠走来,突然被谢玄辰叫住。

“夫子。”谢玄辰微微含笑,说,“她我来管,夫子去教后面的两个就够了。”

夫子看看慕明棠又看看谢玄辰,最终没有理会他们家的圈圈绕绕,到后面提溜谢玄济和蒋明薇去了。谢家的二公子说话,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等夫子走过去后,谢玄辰直接走到慕明棠这桌:“你哪里不会?我来教你。”

慕明棠被他挤得往后挪了挪,她皱眉:“我不用。”

话没说完,脑门就被谢玄辰敲了一下。慕明棠捂着额头抬头,就见谢玄辰本着手,一脸正经地看着她:“读书态度认真些。”

慕明棠想到自己都已经被送到学堂,故意不听不学就是和自己过不去。她暂时忍下恼怒,伸手指向一句话:“这一句我没听懂。”

谢玄辰扫了一眼,立即就讲出典故、来源、含义。慕明棠听后豁然开朗,她又接着指了几处,谢玄辰都不假思索,信手拈来。

慕明棠都有些吃惊了,谢玄辰在后世声名极大,被民间称为战神,最鼎盛的时候仅报出他的名字就能吓退外敌。她以为,谢玄辰是一个擅长武艺的人。

没想到,他文学功底也这么好。慕明棠看到他坐在自己身边写字,发现他笔墨功夫也十分了得。

慕明棠的目光太过明显,谢玄辰当着她的面写完一行字,然后才放下笔,说:“好好听课,不要看着我走神。”

慕明棠反应过来,简直恼了:“谁看着你了?”

谢玄辰忍不住笑,又想掐她的脸:“你怎么这么好逗,一逗就炸。”

慕明棠知道自己又被他骗了。她虎着脸,飞快收拾东西。今日的经书已经讲完,她听得似懂非懂,回去后还有许多要琢磨的。慕明棠不想在学堂里耽误时间,立刻就要收拾东西回家。

谢玄辰第一次发现上课的时间过得这么快,他见她这样着急,故意按住她的笔:“你就这样走了?”

慕明棠用力抽笔,但是无论她怎么使力,谢玄辰的指尖动都不动。慕明棠放弃了,都说谢玄辰天生神力,慕明棠以前不觉得有什么,如今亲眼见到,才知道天才和普通人差距有多大。

和谢玄辰比力气,那是方方面面都要惨败的。

慕明棠知道谢玄辰要是不松手,她今日别想拿回她的笔。她抬头,看向身边这个恶劣的少年:“你到底要做什么?”

谢玄辰眉毛一挑,眼下的泪痣也跟着微微一动:“知恩图报,我教了你学问,你要怎么回报我?”

“回报?”慕明棠惊讶,一时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不是你非要来教我的吗?我又没求你。”

“那我不管。”谢玄辰突然瞅到慕明棠身上带着一个荷包,立刻俯身拽过来。荷包系在腰带上,这对女子来说可是极要紧的地方,慕明棠本能地拦了一下,都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得手了。

慕明棠大怒,咬牙瞪着谢玄辰:“你…”

谢玄辰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多过分的事情,或许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他不在乎。他看着手里的荷包,十分满意:“是你做的吗?”

慕明棠怒瞪着他,谢玄辰见她眼睛燃烧的晶亮,只想更加过分地欺负她。他将荷包拿在手里,忽然平摊到慕明棠身前:“想拿回来?”

慕明棠立即伸手去抓,没想到谢玄辰早有准备,手掌后撤,还一手擒住了慕明棠的手。慕明棠从没见过这么恶劣的人,她眼神愤怒,站起身从他手里夺自己的荷包。

“还给我!”

这时候谢玄辰就表现出他得天独厚的武艺天赋,他坐在椅子上动都没动,慕明棠却始终没有摸到荷包的边。最后慕明棠气得不行,谢玄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道:“你叫我一声哥,我就给你。”

慕明棠气到极致都没有表情了。她冷漠地看了他一会,用力收起自己的东西,转身走了。

谢玄辰遗憾地啧了一声:“还是不肯叫。”

谢玄辰把玩着荷包站起身,一回头,见谢玄济和蒋明薇都愕然地盯着他。他刚才和慕明棠打闹的动静可不小,谢玄辰没有任何扰乱课堂、行为不端的愧疚之意,连话都懒得和这两人说,就要出去。

小海棠走了,学堂继续留着也没意思,不如去军营找人过招。

夫子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有谢玄济,实在忍不住,沉着脸叫住谢玄辰:“二哥。”

谢玄辰微微回身:“嗯?”

“你手里的荷包…荷包是女子贴身之物,你拿着恐怕不妥。”

“有什么不妥。”谢玄辰当着谢玄济的面把荷包系在自己身上,挑眉瞥向谢玄济,“她和你是什么关系?你凭什么替她讨要贴身之物?”

谢玄济一噎,说不出话来。谢玄辰冷冷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这个莫名其妙的堂弟果然越看越不顺眼。

当夜,谢毅早早歇在书房。他刚睡着没多久,忽然冷汗涔涔,从梦中惊醒。

他睁开眼后看到床幔摆设,都愣了许久。

谢毅慢慢坐起来,看到屋里放了一张宽大的黄花梨木桌,后面一整面墙都是书架,上面错落有致摆放着兵书、地图、笔墨。

虽然屋子中自带威严之相,可是显然,这并不是皇宫。

谢毅终于从久远的记忆中回想起来,这是将军府,他尚未登基时和妻儿居住的府邸,河平五年毁在恭帝之手的将军府。

谢毅想到什么,猛地起身,外面人听到动静,纷纷进来伺候:“将军怎么醒了?奴婢伺候不周,请将军恕罪。”

谢毅哪有心思听她们说这些,他胡乱挥了挥手,立刻问:“现在是什么年份?”

侍女们不明所以,不知道为什么仅是睡了一觉,将军就忘了年份。她们低着头,喏喏道:“回将军,现在是河平四年。”

河平四年,依然是恭帝在位的时候。

谢毅嘴唇动了动,话到嘴边,却变得不敢问:“夫人…和郎君呢?”

作者有话要说:重生最后一位玩家揭晓,谢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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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美强惨男二》开文了,这回在奇幻频道,大家来串门啊!

125、番外前世之六 ...

“夫人在主院, 郎君饭后去了演武场, 现在想来已经睡了。”

谢毅眼睛突然涌上一股热意,殷氏还在,谢玄辰…也好端端活着。

谢毅记得他亲自下令将谢玄辰关在府中,给他套上了刀枪不入的玄铁链。谢玄辰最后看他的眼神,他每每想起都惊恸不已。

谢毅自从下了这道命令后心情抑郁,谢玄辰是他的独子, 殷氏走后, 世上他就只剩这么一个至亲了。他将谢玄辰圈禁,他心里又何尝好受?

谢毅对自己这一生最后的印象,就是他郁郁难安,叫弟弟进宫说话。他说起谢玄辰发狂一事的疑点, 谢毅总觉得,那些人不是谢玄辰杀的。

他本意是和谢瑞商讨,他已经下定决心彻查到底, 此刻和谢瑞说话, 不过是给自己些心理安慰罢了。谢毅没有防备,谢瑞会突然对他动手。

钝器掷来的那一刻, 谢毅也明白了。

人,确实不是谢玄辰杀的。

可是他明白的已经太晚了。谢玄辰那时被他关在王府里,行动受制。谢毅简直不敢想象, 等他死后,谢玄辰会怎么样。

可能是临死之前爆发出来的不甘太过浓烈,谢毅再一次恢复意识, 就看到了将军府的书房。侍女们告诉他,现在是河平四年。

谢毅都顾不得穿好衣服,他匆匆披了外衣,就快步向谢玄辰的院子走去。

谢毅走的太快,后面的侍从几乎跑着都跟不上。他大力推开房门,连里面的人都吃了一惊。

谢玄辰抬头,眼神中一瞬间迸发出冷意。看到是他,很明显地惊讶了:“怎么是你?”

谢毅再一次看到谢玄辰,忽然哽咽。

他记得前世他在岐阳王府看到谢玄辰时,谢玄辰眼神癫狂,生人莫近,整个人暴戾又脆弱。所有人都说是谢玄辰杀孽太重失去了神志,血洗军营,说的人多了,谢玄辰自己也信了。谢毅听说谢玄辰的事情时,又惊又怒,怒而指责谢玄辰屠戮亲友,不配为主帅。

那个时候是谢玄辰最为脆弱的时期,误杀了手足般的战友兄弟,他自己心里才是最难受的。而谢毅这个父亲,还在指责他,在他已经不堪承受的负罪感上添油加火。

其实谢毅事后很后悔。他和谢玄辰一直相处不来,父子两人在一起,不是沉默就是冷冰冰的公务。谢毅一怒之下说了那些话,后来想要补救,也不知如何做起。

谁也没想到,父子二人竟死生不复相见,诀别前最后一句话,竟然是指责。

谢毅心中大恸,明明,这是他最骄傲的儿子。谢毅一生没什么可圈可点,做了许多错事,害死了很多人,唯独他的儿子,是他毕生骄傲。

现在谢毅在灯下看到了还是个少年的谢玄辰,他才十三岁,已经洗了澡,仅着中衣,看样子即将要睡觉。当他抬头看向谢毅的时候,一双眼睛清澈明亮,神采飞扬。

不曾蒙受尘埃,不曾被打断傲骨。

谢玄辰手里握着慕明棠的荷包。他本来都打算睡了,忽然想起白日的荷包,鬼使神差拿出来研究。他正看得认真,忽然有人推门,谢玄辰下意识地反手将荷包握住。他等了很久,见谢毅也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不说话,谢玄辰忍无可忍,问:“你来有什么事?”

谢毅和谢玄辰并不亲近,父子间说话都少,更不会谈心。谢毅大晚上突然过来找谢玄辰,谢玄辰可不觉得是为了好事。

谢毅看到了谢玄辰眼睛里的防备和疏离。他心中大恸,他明明十分爱谢玄辰,为什么他们父子竟走到这个程度?

他往常是有多疏忽谢玄辰,才能让儿子对他满满都是防备?

谢毅想要说什么缓和气氛,这时候他才发现,他一点都不了解谢玄辰。

他不知道谢玄辰看什么书,喜欢什么东西,更不知道谢玄辰最近生活状态如何,衣食住行怎么样。谢毅一张口,只能想到那些冷冰冰的战报、公务。

仿佛他们并不是父子,而是官场上合作的同僚。

谢毅心里的痛苦更甚,尽力放软了口气,询问谢玄辰最近读书习武怎么样,有没有遇到难题。谢玄辰耐着性子一一回答了,他说完后见谢毅还是不提来意,忍不住挑眉问:“你到底来干什么?”

谢毅其实不太习惯和现在的谢玄辰相处,他太年轻,也太清澈了。谢毅印象中是谢玄辰是手握天下半数兵马的岐阳王,在民间和军中的声望已经超过谢毅自己。突然见到十三岁、尚且稚嫩的他,谢毅有点转换不过来。

谢毅这里正在唏嘘,突然听到谢玄辰不耐烦地问他到底有什么事。谢毅的心一下子就落了回去,没错,虽然他现在很稚嫩,他也依然是谢玄辰。

这个说话语气,这个不可一世的脾性,一模一样。

谢毅欲言又止,看向谢玄辰的目光充满了怀念…以及怜爱。谢玄辰被谢毅那种目光看得直犯恶心,眼看谢玄辰的神情越来越不耐烦,谢毅最后轻叹了口气,纵容地看着他:“没事,我就是来问问你的近况,知道你读书习武都没有问题,我就安心了。”

说完,谢毅转身欲要离去。出门前,谢毅又停下脚步,对谢玄辰说:“你早点睡觉,不要太用功熬坏了身子。我去看看你母亲,就先走了。”

谢玄辰以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目送谢毅离开。等谢毅走后,谢玄辰不可置信地挑了挑眉:“他就当真,只是来问问我读书习武?”

谢玄辰觉得不可思议,这时候他摊开自己的手,露出里面粉嫩嫩的少女荷包:“撞了邪吧。”

谢毅为什么会觉得他在用功看书,呵,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谢玄辰摆弄了一会,光看着荷包就能想到明天慕明棠敢怒不敢言的眼睛。他心情愉悦地将荷包贴身放好,指节慢悠悠地敲了敲桌子:“第三个了。”

三个人,慕明棠,谢玄济,谢毅,每个人看着他的眼神都很奇怪。仿佛,他不该是现在这样。

谢玄辰笑着抬了下眉:“有趣。”

此刻主院里,殷夫人听到谢毅过来了,只能披衣服起身。今夜谢毅要处理军务,所以在书房睡,殷夫人自己睡得早,早早就熄了灯。

没想到都这么晚了,谢毅竟然回来了。

谢毅看到了刚从睡梦中惊醒的殷夫人。灯下,妻子温柔美丽,肤白如瓷,即使已经三十岁,但是身段依然如少女般窈窕。

还有着少女没有的宁静和温柔。

殷夫人对着谢毅柔柔一笑:“将军,你怎么来了?”

谢毅心中那阵绵密的痛又泛了起来,四年了,他上一次见她,还是四年前出征广晋。那时候他忙着出征,对家里十分疏忽,甚至都没有和妻子好好道一声别。谁能知道,他再得知家里的消息,竟然就是恭帝迁怒谢家,杀了谢家所有家眷。

殷夫人,亦罹难在内。

对殷夫人来说只是睡了一觉,对谢毅来说,却是毕生悔恨,阴阳相隔。

谢毅眼眶微湿,刚刚见到了依然飞扬骄傲的谢玄辰,现在又看到盈盈如水般立于灯下的殷夫人,谢毅终于感觉到些许活着的气息了。他真的重生了,重生回一切错误发生之前。

殷夫人觉得今日的谢毅非常奇怪,她不由低低唤了一声:“将军?”

谢毅回过神,拉着殷夫人坐下。他询问起谢府近况,殷夫人虽然觉得奇怪,还是一一陈述。

谢毅听到谢瑞一家投奔至京师、现在已经住在府上,不由皱起眉:“他们现在在我们家?”

“没错。”殷夫人听到觉得很奇怪,问,“将军,不是你昨天把人领回来的吗?”

谢毅压下心中的诡异感,重新询问了谢瑞一家的细节。他得知并不是自己派人去临安接,而是谢瑞一家自己投奔后,若有所思地皱起眉。

他们一家不对劲。莫非,谢瑞也重生了?

谢毅想起临死前谢瑞丑态毕露的脸,想起谢瑞一家将谢玄辰害成什么模样,冷冷哼了一声。殷夫人见他表情不对,连忙问:“将军,怎么了?莫非人不对?”

“人是对的,他就是我的弟弟。”谢毅着重咬下弟弟两个字,他自己都觉得讽刺,好一个手足情深,好一个血脉相连。

谢瑞可真是好样的。谢毅这一辈子倒要看看,没有他提携铺路,没有他有意放权,谢瑞要如何挤进权力中枢。

殷夫人脸色也沉下来,她原本觉得谢家人丁稀落,多个兄弟来陪谢玄辰是好事。但是现在看谢毅的态度,恐怕这事并不简单。

谢毅没有多说,只是嘱咐殷夫人:“谢瑞这个人心术不正,笑里藏刀。你不必做什么,还如往常一般对他们,但是凡事却要多留心。”

“我明白。”殷夫人缓缓点头,她毕竟是世家女子,三品将军夫人,行事手段并不差。先前她与人为善,把谢瑞一家当自己人,所以才推心置腹,现在既然知道对方来路不正,殷夫人当然不会再中圈套。

殷夫人想起学堂的事,拧起细细的眉:“谢玄济还在学堂和玄辰一起上课。他们会不会对玄辰不利?”

提起谢玄辰,谢毅也正色起来。谢玄辰的病发得蹊跷,这一世,他必然要好好防备着谢瑞,断不会再让白眼狼害了自己儿子。

谢毅想了一会,沉声说道:“暂时按兵不动,先不要打草惊蛇。玄辰那里,我会和他说的。”

殷夫人点头,她说起除了谢玄济,学堂里还有两个姑娘。这是前世没有的事,谢毅问了是哪家的姑娘,听到是慕家和蒋家的,十分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