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他,与否定我自己有什么区别?

我钱大春的眼光就算一直都很烂,或许,我就没有遇到一个好人的命。可是,我喜欢他,我享受了与他在一起的美丽时光。

我不想他死,这需要理由吗?

狂奔。我向他狂奔。

心里有无数个声音在叫喊,最后,完全安静了下来。

存在于我身体里的血琉璃,倘若你真有什么神奇的效果,请在这个时候发挥出来吧!减少了寿命也好,甚至让我当场碎裂也没关系——但是,我绝对,绝对不要这个人死在我面前!

眼前的景色渐渐被血红的光芒所取代,尚尚讶然的脸也被它们吞没了去。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耳朵里依稀听到金长老的叫声,仙帝在朗声说着什么,然后是雷长老的怒吼——“嘉右!你是要反了!”

轰隆隆,刺目的雷光劈开我眼前的血红,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芒刺激得眼睛一阵剧痛,不由本能地伸手挡住。

我撞进一个人的怀里,他似乎站不太稳,被我这么一撞,就往后倒了下去,连带我也跟着向前栽。

眼前红光与雷光交错,除此之外,我什么也看不到。

嘉右的声音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他说:“无论如何,你们先离开这里!血琉璃的事情以后再算账!记住!你们欠我一个人情!”

什么意思?他救了我和尚尚?

我还来不及多想,整个人突然失重,狠狠往前栽了下去。

咣当——我的肩膀狠狠砸在水泥地上,痛得我差点尖叫出来。

眼前的那些红光白光全部消失,冷冷的风吹在身上,冻得我打起寒颤。好冷!仙界怎么突然降温了?

我捂着剧痛无比的肩膀,茫然坐了起来。四处看看,蒙蒙亮的天空,对面熟悉的面包房还没开门,远方传来洒水车的音乐声……

我回到人界了!居然直接回到了租书店的门口?

是嘉右把我们推出来的?他是怎么办到的?那些神仙不会再追过来么?

我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含真在后面说道:“那个白痴红毛,谁要承他的情!真是多管闲事!不如留在仙界一了百了!省的那些仙人三天两头往这里跑,反倒麻烦!”

尚尚低声道:“承了他的情,日后找机会还给他。有仙帝在……那些神仙应该暂时不会过来找麻烦。”

含真“切”了一声,又问:“你怎么样?血琉璃被抢走一块,不要紧吧?”

尚尚没说话,我忽然感到一只手搭上肩膀,心中一惊,急忙躲开。

我听到了什么?血琉璃?原来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我的幻觉,更不是噩梦。

他骗了我,利用了我。

我,我该怎么办?我要用什么脸孔对待他?

或许我该跳起来狂殴他俩,然后把他们骂个狗血淋头,这样会更解气。

可是,我什么也不想做。激烈的冲动褪去,剩下的,竟然只有伤心。

我的喉咙和鼻子开始剧痛,再也憋不住眼泪。

“春春……”

尚尚在后面轻轻叫我,他在扳我的肩膀,想把我转过去。

不!我不要看他!请不要在这个时候看我,也请不要和我说话。因为,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在流泪,我不想让他看到我露出软弱的一面。

“不要碰我。”我尽量让声音听上去平淡一些,“这些天谢谢你的照顾,书店还给你。我该回老家看看家人了……那,就这样吧。”

我忍痛站了起来,清晨的寒风吹过来,彻骨的寒冷。可我却希望它们吹得更猛烈一些,最好,把我满脸的泪水赶快吹干,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在伤心欲绝。

“我有话要和你说!春春!”他急了,从后面抓住我的手腕,大约是触动到他的伤口,我听到他发出闷哼。

我怔怔地看着租书店的大门,上面几个烫金的大字“大春租书店”。从玻璃橱窗看进去,是我熟悉无比的几排书橱,旁边是几张拼在一起的桌子,上面放着各人的电脑。

我曾在这里度过生命里最神奇,也是最美妙的时光。虽然没想到结局如此,但回忆终究是回忆,它总是美好的,我不想破坏。

我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挣开他的手,压低声音轻轻告诉他:“让我一个人安静一段时间。等我想通了,你的话,我一定会听。但……现在,请不要逼我。”

“喂,你这女人跩什么!听一下会死啊?”

含真的吼声突然断开,我没理他,径自打开大门,走了进去。

楼梯上传来一阵喧哗,老鼠精们纷纷探头出来,一看到是我们,一个个都含泪叽叽咕咕地跑下来,围着我打转,似乎在抱怨什么。

我没心情和他们罗嗦,轻轻推开,继续上楼。

楼道里又传来一阵猛烈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哀怨的粗吼:“春春!春春你们终于回来啦!没受伤吧?大花担心死了!”

跟着,一个庞大的身体朝我扑过来,好几天没见的花大花热情无比,抱住我就不放,我差点被他勒断气。

“春春!哎呀,你身上有血!含真和师父也是!受伤了吗?”

大花抱着我一个劲叫唤,一面使劲在我身上蹭。可惜他现在是个粗壮的男人,蹭起来一点美感也没有。我抬手在他脑袋上捶一个爆栗,他立即委屈地松开手。

“春春?怎么不说话?伤口很痛吗?春春……你怎么了……?”

他低头看我,突然不说话了。

我满脸的泪水,还是被人看到了。

花大花疑惑地看看我,再抬头看看我身后,张嘴想说什么。我一把猛地抱住他。

不!别说!别问!就这样,安静地陪着我就可以了……

“大花……带我回房间……”

我埋在他胸口,闷闷地说着。

花大花犹豫了一下,还是聪明地闭嘴,轻轻把我抱起来,转身走进我的卧室。

我紧紧抱住他,把所有的眼泪全部擦在他衣服上。

我从来没有哭得这么昏天暗地,也没这么压抑地哭过,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我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

为什么呢?我都已经对自己说过,被尚尚骗了也不要紧,也决定要珍惜这段日子。

可是,眼泪完全不受控制。

真好笑,我竟然到现在才知道,人要是真的伤心了,疼痛的感觉是很少的,麻木居多。麻木地流泪,麻木的,需要紧紧抱住什么,否则整个人就会碎开。

怀里的粗壮男子什么时候变成了豹子我也不知道,我的脸贴在一块柔软温暖的皮毛上,背后被一块厚实的肉垫子轻轻拍着,估计是花大花的爪子。

我把眼泪全部擦在他皮毛上,然后抬头,一只大花豹无辜地低头看我,蔚蓝的眼睛里满是无措。

他小声说道:“春春……你没事吧?要是伤口疼,我可以用法力帮你……”

我摇了摇头,轻轻推开这只天真的花豹。

“我去洗澡……大花,麻烦你,帮我把箱子从橱子里拿出来好么?我要离开几天,去老家看我父母。”

大花茫然地坐在床上,犹豫着点头,又问:“你……你要离开啊……可是……你们在仙界……”

“大花,别问好么?过一段时间,我会告诉你的。乖。”

他“哦”了一声,乖乖跳下床。

我拿了几件干净衣服,去浴室放水洗澡。

头发上,身上,满满的血腥味。是尚尚伤害那些仙人时候溅到我身上的。

尚尚……他这样的拼命,不顾一切,难道我真要相信那是为了维持一个谎言么?

啊……好累……想这些真的好累……我不愿再想了。闭上眼,把热水开到最大,哗哗淋着全身,激烈的水流拍打在身上,好像这些烦恼也慢慢消失了。

我要一个人呆一段时间,好好调整心情。

因为现在,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尚尚。或许这叫做逃避吧?我不知道。在感情这个领域,钱大春似乎一向是懦夫,闻那个时候是,现在也一样,都没什么长进……

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想到在镜湖虚像的那个吻,那样甜蜜动人。可是,我的身体还来不及享受够这种甜蜜,便要硬生生陷入冰冷。

尚尚……尚尚……

我把脸贴在被热气烘热的瓷砖墙上,用唇一遍一遍无声念着他的名字,一直念到麻木。

我出来的时候,花大花不但帮我把箱子拿了出来,甚至还收拾了一些我常穿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进去。

他正蹲在地上津津有味地看着什么,身后的尾巴露出来,还一摇一摇。

我走过去抓住他的尾巴,问:“你在干什么呢?”

他笑吟吟地回头,把手里的相片架举得老高:“春春!这是什么地方?好漂亮!”

我接过来一看,居然是5年前,我和父母回老家拍的全家福,背景是一大片油菜花田,金黄的,确实很漂亮。

“哦,这是我老家呀。我马上要回去的地方。风景好看吧。”

我拍拍他的脑袋,把相片架丢进箱子,顺便再把桌子上一些常用的小东西一股脑丢进去。

衣服忽然被人拉住轻轻扯,我回头,就看到花大花变成星星的眼睛。

他讨好地看着我,尾巴甩来甩去,小声问我:“那个……春春……大花也想去,你的老家……很好看。可以么?”

他也要去?我愣了一下:“可是,你的修行……”

“我去也可以保护你啊!师父说,我现在最重要的是自己修行,他能教的东西有限,关键靠我自己领会……”

说完他的星星眼就朝我闪烁星光:“好不好?带大花去吧!大花好想念树林!成天闷在屋子里,好难受!”

我看看他粗犷狰狞的模样,犹豫一下:“带你去……是没问题啦。可是,你不能用这种样子和我去……我家人看到你,会吓一跳的。”

“那没问题!”他摇摇脑袋,身体忽然渐渐缩小,身上的衣服掉在了地上,眼看着就变成一只小花猫,趴在裤子上冲我喵喵叫:“变成猫就没问题了喵!”

我带着花大花离开书店的时候,是半夜。

我用了一个白天努力睡觉补充体力,尚尚他们没有来打扰我。我离开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出来阻止。

其实这样更好,这个时候见了,反而难堪。我怕自己控制不了情绪,我猜,尚尚也有同样的恐惧。

我选择了不相信事实,可是我需要时间,用理智把这个谎言变成真正让我相信的东西。在此之前,我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一切。

所以,尚尚,含真,原谅我的逃避。等我想通了,一定回来,大家还和以前一样,好不好?

火车上不给带猫,我把花大花装在手提包里,趁对面卧铺的人不注意,把它掏出来放在被子里捂着。

火车颠簸了一夜,我迷迷糊糊,觉得好像睡着了,做了许多梦,又好像总是惊醒。

天亮的时候,花大花柔软的身体靠在我胳膊上,我本能地抱紧,喉咙里呢喃出一个名字:“尚尚……”

然后,梦醒了,睁开眼,花大花的脑袋枕在我胳膊上,他睡得很痛快,口水流了我一胳膊。

啊,不是尚尚……

我怔怔看着他,心里有点酸楚,鼻子也酸酸的,又想哭。

我已经习惯了尚尚的存在,不知不觉,他成为我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种习惯,突然失去他,我竟然完全不适应。

我吸了吸鼻子,把伤春悲秋的情绪通通压下去,耳边听到列车员提前报站的声音,我的目的地,快到了。

我的老家在F城。F城是一个中型城市,不算很富裕,不过我家不在城市,而在很远的郊区乡下。

那里有大片的土地和森林,春天来的时候,田野里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花,风景确实算好的。只可惜现在不是油菜花开的季节,大冬天的,只有光秃秃的树枝和冻土。

当我敲开自家大门的时候,爹妈的表情可谓经典,老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瞪着我看,老妈的下巴快要掉地上。他俩都不说话,看着我的眼神,让我怀疑自己成了外星人。

一直到我吃了晚饭,睡了一觉,第二天,老妈才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后院,小声问我是不是小张出了什么事。

我躺在后院的藤椅子上晒太阳,懒洋洋地不想睁眼:“他能出什么事。就是快过年了,回来看看老爸老妈。你干嘛这么紧张?”

“那你怎么回来都不写信或者打电话?怎么不把小张一起带回来?喂,大春,你可要老实回答!你年纪也不小了,好容易找个归宿。别说老妈唠叨,男人偶尔犯错,你睁一眼闭一眼也算了……谁都这么过来的……”

老妈唠叨个没完,我不耐烦地翻身继续晒太阳,敷衍她:“什么犯错,你想的太多了。我回老家,干嘛要带他?再说了,谁说他是归宿?我还没答应呢……”

“你俩都同居那么久了!大春!你说实话,是不是小张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老爸老妈就算撕了老脸,也一定给你讨个公道回来!有什么烦恼,你和妈妈说!”

我被她缠的不耐烦,可是听到老妈这些话,突然又有点感动。唉,世上只有这两个老人家会全心全意,没有任何保留地为我担心和我唠叨了。

我回头看她,看着她花白的头发,眼角的皱纹。老妈急忙坐在我身边,抓着我的手,小声道:“你说你说!别担心,妈妈在呢!”

我摇头:“真的没事,老妈,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么。各自有自己的空间,才能相处下去。你老就别烦我的事啦。过两天我就回去。这不是想念你的饭菜了,才回来看看么。”

老妈狐疑地瞪着我:“真的没事?”

我赶紧作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绝对没事!你别担心啦!”

她这时才笑开花,拍着我的脑袋笑:“呆丫头!想我的手艺了?中午想吃什么,告诉老妈,老妈保证这些天把你养的白白胖胖回去!”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忽然想到之前做的那个梦。老妈明明已经扑倒在地上,生死未卜,却又能若无其事的站起来。

我想起来了,当时她身边的血,全部变成红色的发光体……是血琉璃的作用么?仙帝说,我是那个背叛了琉璃仙人的女子的后代,这样说来,老妈也是,我们都是她的后代?

这样,一切解释起来就通顺多了。尚尚去仙界应该是偷到了血琉璃,至于他怎么把一个房间大小的血琉璃带出来的姑且不说,他身上有,这是事实。

当时,应该是他用血琉璃救了老妈……之前他已经知道我们的特殊身份,所以明白血琉璃对我们有作用……是这样吧?

原来他对我有恩。

想到这里,我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至少,尚尚不是十恶不赦的坏蛋。

花大花在院子里快乐地跑来跑去,追着一颗皮球,玩得不亦乐乎,最后跑累了,就趴在我脚边打呼。

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地,冬日的乡下,安宁静谧,让人十分舒适。我选择回老家,是正确的。在这里,我的心可以完全平静下来,之前想不通的疙瘩,一点一点都慢慢被解开。

关于尚尚,关于血琉璃,关于我自己。

这是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觉,语言无法形容。如果一定要说个所以然,大约就是所谓的安全感。回到家乡,我找到了安全感,有了依靠,所以之前一个人钻牛角尖解不开的问题,在这里迎刃而解。

我在这里呆了一个多星期,每天吃完饭没事就抱着藤椅子,坐在后院晒太阳。

有时候会想,妖言惑众。尚尚是妖,或许骗人就是他的天性。而谎言这种东西,又是十分狡猾的,只要你编织了一个,以后便要编无数个谎言去圆它,没有完结的时候。所以,撒谎其实是非常累人的事情。

既然这样,尚尚为什么要骗我呢?或许从他找我,说要报恩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开始编织谎言。他找我,不是为了报恩,正好相反,他是为了拿我做幌子,迷惑妖和仙的眼睛。

从狐十六开始,我就不停的被各路妖仙劫持,尚尚也一路马不停蹄地来找我。这个,到底是做样子给妖仙们看,还是为了别的?

当局者迷,我自己想不通。从女人的角度来说,我当然愿意相信尚尚是为了我,他喜欢我,迷恋我,所以舍不得我受伤。

但如果从理性角度来说,他明知真正的血琉璃不在我身上,却对那些妖仙闭口不谈,摆明了是栽赃。

妖言惑众,猫言惑我。我被他骗了,被迷惑的人,其实是我。

可是即使明白这个真相,我却依然不愿相信,宁可往好的方面想。这个,到底是算人类的自欺欺人,还是固执呢?

我不是妖,玩不了无情利用那一套。

我舍不得他,有错么?我对他的感情,应该被嗤笑么?或许我的感情感动不了妖,但,我感动了自己。

我忘不了租书店快乐的时光,哪怕在他人眼里我是独角戏,但,难道那些快乐是假的吗?

我是一个人,普通人,普通女人,所以我就是多情,敏感,小心眼,矜持,两面派,有点小人……我坦然面对缺点与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