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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7月15日

一个篮球打在二楼阳台边上,显然是为了引起邢凯的注意。

“邢凯,下来打球去啊。”

“不去,我看书呢。”

“看什么呢,黄书?!”

“滚一边玩去!没看我正忙着呢。”

邢凯挠了挠发根,捧着数学课本返回卧室。

他一翻身躺回床边,看向床头柜旁几乎崭新的一摞教科书说来也奇了,自从邢育拿分数线当赌注之后,邢凯总是不自觉地翻看课本,可能是那么一股子男人的尊严在作祟吧,不愿让女人看扁,尤其是邢育那死丫头,输给谁都不能输给她,所以,自尊心逼着他得让邢育看看——哥不是因为惦记你的裸.体才这么拼命,你想脱,哥还不稀罕看呢!

邢凯听到上楼的脚步声,急忙把课本塞进枕头下,顺手又抄起一本漫画展在眼前。

“我去取冷饮,你还吃上次那几种吗?”邢育敲了敲房门,压根没打算进去。

“随便随便!这种鸡毛蒜皮的破事你也问我?!”邢凯发现一件事,只要不是对邢育耍流氓,怎么骂她都没事。但是说话不能带脏字,其实带脏字也没什么,邢育也不会顶嘴,但她摆臭脸,就跟谁欠她三百吊钱似的。所以,邢凯为了保持优美的心情,尽量做到出口不成脏。

邢育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转角,住在高干大院有一点特舒心,即便各户长辈几年不回家,孩子们照样好吃好喝随便选,并且不花一分钱。

邢凯看了会儿书,口渴了,打开房门喊邢育送饮料,喊了两嗓子才想起她不在屋。他只得高抬贵蹄自己下楼。

他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冰镇饮料,一边扣拉环一边溜达到屋门口,听隔壁院里挺热闹,他溜溜达达瞥眼一看,见院里几个孩子正在打扑克,教科书看多了头疼,所以他站在一旁瞎支招。

这时,勤务兵推着垃圾车走来,正忙着挨家挨户收垃圾。

邢育不在家,勤务兵就在大太阳底下等,邢凯看这天儿忒热,心眼一软返回厨房提垃圾袋。当他将打好包的垃圾袋送到门口时,看到地上的白球鞋,这双球鞋跟了邢育一年多,老爸给她买名牌她不穿,偏偏对这双破球鞋爱不释手,刷了又刷洗了又洗,同学都给她起外号,叫她“白鞋公主”,就是笑话她土呗。其实邢凯不爱听,毕竟她如今也姓“邢”。

想到这,邢凯一脚将白球鞋踢出门外,连同垃圾袋丢进垃圾车里。

那边垃圾车没走出多远,邢育捧着冷饮回来。进门就先往厨房跑,生怕冰棍融化。

放好冷饮,邢育又开始刷碗,在厨房里待了半个多小时之后,她才举着一根冰棍返回客厅。

“小育,出来取快件。”勤务兵站在门外招呼。

邢育应了声,打开屋门的同时,她猛然发现,白球鞋不见了。

“哐当!”一声,邢育愤然地推开邢凯的卧室门。

邢凯显然吓了一跳,都没来得及藏教科书。

“有病啊你!”他愠怒地弹起身。

“球鞋呢?”邢育的神情风平浪静,说话声却有些颤抖。

邢凯见她眼眶微红,心一虚,躺回枕边看漫画。

邢育三两步走上前,将他手中的漫画书扔在地上,邢凯噌地扬起拳头,却发现泪水已滚出邢育的眼眶。

邢凯的拳头定在半空,他还是第一次见她哭,竟然为了一双破球鞋而落泪。

邢育抹了下眼角,摊开手,质问道:“球鞋呢?我的白球鞋呢?!”

邢凯受不了她盛气凌人的态度,一把打开她的手臂,喊道:“扔了扔了!一双破鞋还当宝贝了?叫我给扔了怎么着?!”

“扔哪了,扔哪了,你告诉扔哪了”邢育攥着衣领,尽量控制情绪,声音越发颤抖。

邢凯还没开口,天空劈下一道闪电,紧接着,瓢泼般的雷阵雨倾泻直下。

邢凯不急不缓躺回枕边,嘲讽道:“天在下雨,鞋在报废,哈哈”

邢育一听这话,急转身向门外冲去。

邢凯则站在二楼阳台上看热闹,只见邢育顶着大雨,一会儿蹲在院里翻纸箱,一会儿拖拽大花盆。大颗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她的身体,她却像疯了一样乱闯乱撞。

邢凯从没见她的情绪有过□动,而此刻的她,失去一贯的沉稳冷静,就是一个十五、六岁、丢了心爱物品的小女孩,而那凄惨的哭声刺入邢凯的耳膜,渐渐地,他收敛了笑意。

他跑下楼,抓起门口的伞,本想给她挡挡,但越急越撑不开伞。邢凯一咬牙一跺脚,冒雨跑到邢育身边,扯了扯她手腕,邢育却坐着泥泞的草坪上,呆滞不动。

邢凯擦掉满脸雨水,顿了一秒,他并不想逼疯邢育,可她看起来已然离疯不远了。

“你先回屋啊!我去给你找。”他一弯身抗起邢育,邢育却对他又踢又踹。

“你告我扔哪了,我自己去找!”邢育一想到白球鞋躺在某个肮脏的角落,几乎崩溃。

邢凯见她都这样了,自己哪还敢坦白交代,他将邢育丢在客厅沙发上,不等她爬起身,他又急速跑回大门口,从外面锁上房门。

邢育拍打着门板,不断喊着放她出去。邢凯踹了脚门板,咆哮道:“我说了给你找回来就TM给你找回来,给老子安静点!”

说着,他在倾盆大雨中狂奔,直径跑向勤务室。

勤务兵却告诉他,因为天气热,所以从各家收来的垃圾直接送垃圾场了。

邢凯低咒一声,问清是哪个垃圾场之后,骑上勤务室门口的自行车,十万火急赶往。

可到了垃圾场,看向一望无际的垃圾堆,他才明白什么叫做“大海捞针”。

他擦了把脸,拦下一位戴斗笠的老头,急问:“大爷,高干院送来的垃圾放哪边了?”

老大爷说话挺刺耳:“到了垃圾场还分什么高干不高干的,全是垃圾。怎么着?你还想翻出什么机密文件啊?哈哈哈”

邢凯没空跟老头扯淡,但有求于人也不好太嚣张,他心平气和地问:“您就告诉我,一个小时之内的垃圾放哪了?”

老头瞭望一圈,指向最东边的垃圾堆,邢凯道了谢,旋身就跑,这雨是越下越大,他是越不能理解自己所干的蠢事,就为了那丫头的几滴眼泪,他怎么就冒着雨翻起垃圾来了?

不过想归想,邢凯却没停下翻找垃圾堆的动作,一股股恶臭钻进鼻孔,他边找边反胃。

乌云遮月,一转眼儿天黑如墨。

自作孽不可活,邢凯,你丫就是个SB!——他不断重复这一话宣泄怒火。

邢凯瘫坐在垃圾山上,大雨劈头盖脸浇灌,他已疲惫不堪,却还是找不到那双白球鞋。

这时,一把伞遮在他头顶,他下意识回头,待看清撑伞人是谁,他一个踉跄再次摔倒。

“你怎么跑出来了?!”

邢育向前递了递雨伞,神态恢复以往的平静。

“翻阳台出来的,你,别找了,我不要了”邢育一手撑伞,一手搀他站起,其实她一路紧追邢凯跑到这里,但是他骑车速度太快,她只能摸索着寻找。

既然他已感到抱歉,又冒雨找了几个小时,她还能说什么呢。

邢凯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可能就是看不得她一副哀怨的模样,他一把将她扳到正面,信誓旦旦地说:“等雨停了,我一定把球鞋给你找回来,免得让你埋怨我不守信用!”

邢育只是摇摇头,高举雨伞遮住邢凯的身体,而自己却淋在雨中。

邢凯心里挺不是滋味,虽然不清楚白球鞋对她的意义,但确实感到内疚。

他生硬地拉过邢育手肘,一同站在伞下,邢育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怪味,笑了笑,捂住鼻子。

“笑屁啊,还不是为了你!”邢凯见她终于笑了,不由舒了口气。

当两人走到垃圾场门口,邢凯一跨腿跃上自行车,指了指车前杠的位置,可邢育伫立在他身旁不上车,一直帮他撑伞挡雨。

“嫌我臭是不是?赶紧给我上来!”邢凯边说边把她拽上车前杠,邢育手抓车把向后挪了挪,尽量举高伞靠近他。

邢凯蹬起自行车,想起当初学骑车的原因:闲来无事看了一部叫《甜蜜蜜》的电影,男主角总是骑辆破自行车载着女朋友到处晃,两人虽是穷困潦倒,但女主角每每坐上男朋友的车总是笑得特满足。所以邢凯也不知道哪根筋错位,摔得鼻青脸肿终于学会驾驭这玩意。可是吧,现在每家每户都有专车接送,他一直都没机会尝尝这“返璞归真”的感觉。

想着想着,他歪头看向邢育的表情,但是邢育一直正视前方,再加上黑灯瞎火大雨满天,他扭得脖子酸疼也没看清楚。

“如果这次期末考试超过85分,你说话算数不?”

邢育脊背稍稍一僵,后脑勺向前点了点。

邢凯砸吧砸吧嘴,别害怕,随便问问。

这一场大雨,浇病了邢凯,邢凯躺在床上,嘴里叼着温度计,心里犯嘀咕,邢育瘦小干枯的都没事,他个大老爷们怎么就先倒下了?

“那双白球鞋是谁送你的。”

邢育正坐在床边给他换凉毛巾,手指顿了顿。

“我爸妈。我老家住在偏远山区,交通不便利,我爸妈在执行任务前,问我想要什么当生日礼物,我说我想要一双白球鞋,爸妈一口答应,我就盼星星盼月亮的等着,可是,当这双白球鞋送到我手里时,还有爸妈的遗像”

可以看出她竭力压抑着眼泪,却还是滴滴答答落在邢凯的手背上。邢凯的心,抽了抽。

邢凯很想对她说声“对不起”,邢育却盖住他的唇瓣,淡淡一笑。

而这一抹透着苦味的笑容,折磨得邢凯彻夜难眠。

第二天一早,邢凯抗着高烧跑遍北京城,凭记忆买到一双一模一样的白球鞋。但是他并没着急交给邢育,而是趁邢育睡觉的时候,独自一人坐在厕所里反复洗刷这双新鞋,至少让这双新鞋从外观上看更像原来那双,如果能蒙混过关当然再好不过。他只是希望,她别再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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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桌里的秘密

一个月之后,邢凯提着那双刷得发旧的球鞋,伫立在邢育卧室门前,她的房间位于一楼书房旁边,平时屋门紧闭。邢凯以为她习惯锁门,其实并没锁。而他是第一次走进邢育的卧室。

推开房门,家居装潢与别屋无恙,她打扫得很干净,床单平整,被褥叠成豆腐块,书本整齐地码放在写字台边缘。一眼望去,感觉不出是女孩的房间,更像一个军人的宿舍。

邢凯本打算放下白球鞋就走,却注意到插在花瓶中的一个纸卷,邢凯顺手展开一看,是一张发黄的奖状——乡级武术比赛第二名,获奖人,安姚。

他猜想,这是邢育的本名,自从邢育莫名其妙住进邢家之后,他只关心她什么时候滚蛋,而对她的过去全然不知。

好奇心驱使他走到写字台前,中间的大抽屉上了锁。邢凯拔出边上的小抽屉,顺着抽屉之间的缝隙摸到中间抽屉,他先是摸到两个塑料皮薄本,抽出一看,原来是两本烈士荣誉证书,男烈士:安国良。女烈士:姚舒敏。

邢凯沉了沉气,怪不得老爸要为邢育改名字,她的名字刚巧由父母姓氏组合而成,老爸显然是希望她能忘掉那些不开心的往事。

从证书上的照片来看,邢育的母亲很漂亮,邢育长得像她母亲,柔美的线条中又透着几分属于军人的刚毅。

邢凯没什么想法,将两本证书塞回抽屉里,又伸长手臂摸了摸,指尖碰到一个很厚的本子,他试图抽出本子,却卡在抽屉缝里拔不出。

这时,他听到开门声,匆忙物归原位,随后一溜烟钻进隔壁书房。

“回,回来了”邢凯捧着一本《十大元帅》,拿反了都不知道。

邢育应了声,推开卧室门放书包,但她在屋里待了不到一分钟,又退出房间。

邢凯心虚,低头翻书,始终不看邢育的双眼。

邢育默默走到他面前,邢凯则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竭力躲闪着她的目光。而这时,邢育竟然一步跳到邢凯眼前,闪动着喜悦的大眼睛,翘起大拇指:“邢凯你真厉害,球鞋在哪里找到的?”

“”邢凯这才想起他跑进人家房间的目的是为了送球鞋。

他将原本记得滚瓜烂熟的台词坑坑巴巴地说出:“哦嗨!这事说来可就神了,垃圾不都是一袋一袋的吗?那个勤务员在往垃圾车上倒垃圾的时候把这双鞋给漏了!之后又赶上下大雨,勤务员一忙乎也忘了扔,这不,我刚才去搬饮料的时候发现球鞋一直放在屋檐底下靠!害我白翻了几个小时的垃圾堆!”

听完,邢育眼睛笑成月牙,眼神中不掺杂丝毫怀疑之意。

“谢谢你帮我找回球鞋。今晚给你做油闷大虾。”说着,她欢蹦乱跳向厨房走去,唇边哼着家乡的小调。

“”邢凯放下厚重的书本,长吁一口气,第一次看她笑得这么甜美,而且她竟然对他编造的故事深信不疑,他的负罪感终于减轻不少。

邢凯眯眼、仰头、攥拳头整整一个月了,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他——袜子脏了自己洗,半夜饿了吃方便面啃饼干,渴了自己下楼拿饮料,脚步声还不敢太大,生怕吵醒“受伤”中的邢育。功夫不负有心人,白球鞋仿旧版成功地蒙蔽了邢育的双眼。不容易啊不容易,终于!他又可以坦荡荡地使唤邢育了!哈哈。

想到这,他懒洋洋地歪进沙发里,看了眼茶几上的电视机遥控器,顺厨房那边喊去:“邢育电视机遥控器给我送过来”

邢育应了声,擦了擦手走出厨房,从茶几上拿起遥控器,一转身就能送到邢凯手中。

邢凯两脚搭在茶几上,一手按遥控器,一手揉嗓子:“渴了渴了,矿泉水。”

“冰镇的还是常温的?”

“天这么热,你干脆问我喝不喝开水得了”邢凯颠颠脚尖,不满地挑起眉。

邢育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瓶矿泉水及一个装有冰块的玻璃杯,拧开瓶盖,倒好一杯冰水放回茶几上。

“行了,忙去吧,今晚多做几个菜,我打算叫你扬明哥跟咱们一起吃饭。”

邢育点点头,返回厨房忙碌。

邢凯看她百依百顺的小模样,心里那叫一个畅快,那叫一个舒坦。

不一会儿

邓扬明低头把玩着掌上游戏机走进邢家(当时特流行玩一款叫“俄罗斯方块”的小游戏)。他一进门就发现邢凯坐在沙发上傻笑。邓扬明随手关掉游戏机,踹了邢凯一脚:“你小子嘛去了?一个月没去上学,也不开门?”

别看他们住在同一个军区大院,但院与院之间相隔一道大铁门,只要门一关,就是完全互不干扰的两处独院。

邢凯撩了撩头发帘,自爱自怜地说:“在家复习功课呗,我能嘛去。”

“哟呵,我还真不信太阳能打西边出来,肯定是你爸给你下达硬性指标了。”

邢凯懒得解释,主要他也不知道自己抽什么疯呢。

“邢育!没见你扬明哥串门来了,没礼貌,出来喊哥、上茶啊!”

邓扬明给了邢凯一拳:“有病啊你,我自己拿不就得了。”他站起,走到厨房门口,正巧接过邢育手中的饮料,他笑着对邢育说:“别理他,跟你身上找当大少爷的感觉呢。”

邢育抿抿唇,他们三人在同一班上课,她与邓扬明基本天天见面。

邓扬明依在厨房门前看着邢育洗菜。他觉得女人在厨房中忙碌的背影很有味道,也算是童年时留下的一段美好记忆。母亲总是一边摘菜一边讲故事给他听,可等他上了小学之后,母亲再也没工夫下厨,甚至想见上一面都困难。

邓扬明正回味着,却被邢凯一嗓子吼回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