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顺着楼梯往上, 四周一片寂静。偶遇别的房客下楼倒垃圾,也只是相错而过, 不见声音。

夜已经深了, 别的地方还在热闹, 这里却早已化作安宁。

程季安一路在前,又时不时又感受着身后的人。他一直跟着, 隐隐约约保持着距离, 除了脚步声, 再没有其他声响。她又感觉到了那种无形的压力, 疏离的,看不透的, 又无法触及的。

就像刚才,她急得不行,他却只是毫不在意。

可是他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而他又是否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门已经打开, 程季安推门进去, 开了灯, 又转过身, “进来吧。”不敢抬头, 双眸也只是垂下。

纪崇均没有回应,只是跟着走进。

不过三四十平方的居室, 空间狭小,家具一切从简, 所有的东西都能一眼扫尽。程季安将人领至沙发前, 有些局促, “先在这坐一下吧。”说完,又转身到柜子旁去取医药箱。

纪崇均已经在沙发上坐下,是张二人位的沙发,他靠在了一边。

身旁没有其他的位置,程季安回来时,便只能在他边上坐下。

医药箱放在了茶几上,从中取出碘伏和棉签,又伸手拿起他的手。他穿着西服和衬衫,衬衫手腕处的扣子却扣着,满手的血快要与之连上。

想要让他把西服脱掉,又觉不妥,便只是一句,“我帮你袖子卷起来。”

西服的袖子翻了几折,又将他的扣子解开,等到衬衫的袖子翻上去时,一条白净有力的胳膊便渐渐露了出来。

程季安没敢一直往上,至中腕便又停下。复又拿起他的手掌,取出沾有碘伏的棉签给他清洗起伤口来。

纪崇均没有说话,细微处,却一直配合。

灯光下,伤口更加明显。的确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严重,却依然触目惊心。好在因为刚才一直压着的缘故,血势渐渐变弱。

程季安擦拭的很小心,生怕弄疼了他,只是到底紧张,于是便看到他的手掌动了一动。

“对不起。”她察觉到了,连忙道歉。

“没事。”他却只是简短回应。

然而再之后,却再也没有看到他的手掌动过。

程季安的双眸更加垂下,她并不认为是自己更加小心的缘故,只是他在一直忍着,忍着痛,忍着不让她更加紧张。

屋子里很安静,静得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这是他们从未有过的距离。在纪家两年,除了偶有的几次身体接触外,他们又何时坐得这么近过?就是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也都是相隔甚远。

而她又何时握过他的手?他的手温热、修长、完美如琢。

手指有了些微的僵硬,却还是克制着,继续涂抹他的伤口。

有一瞬间她很想跟他解释刚刚发生的事,可是最后还是作罢。她想他一定是看到了什么,或许也听见了什么,可是她该解释什么呢?解释一个男的为什么会纠缠她?解释他说的那些话都不是真的?

可是她为什么要解释呢?怕被误会?还是怕自己会被看轻?终究都是多余而难堪的。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证明,她在纪家时身份高贵,一朝离婚,便立即被打回原型,身边接触的也不过就是这样一些人。

可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是偶然?还是其他?

伤口已经被清理好,手上却还满是血迹。

“我去拿毛巾给你擦一下。”程季安站起,又往洗手间走去。

水流哗哗淌下,她靠着台面,心却似堵住。

怎么会是偶然呢?他的生活工作区域都离这隔了那么长的距离。

程季安想起了聚会上那几次眼神接触,当时她以为是偶然,是不经意的,可是现在呢,一次尚且是无意,两次三次呢?他确实是一直在看着她啊。

等到舞会的时候,当她在和别的人跳舞的时候,他确实没再看她,可却是背对着她,开始喝起了酒。

整个聚会,他们确实没有交集,如同陌路,可是将所有的行迹连起来,却又那么可疑。

程季安不经意的就又想起乔薇薇说的那些话,甚至想到最后,还有顾幼珊跟她说的那句话。

——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轻而易举的就得到了别人想得都得不到的一切。

——你以为,你们不离婚他就会爱你吗?

她从来不敢奢望,有些念头纵使冒起她也只是立即将她压下、挥散,可是现在…

就在刚才,他一路跟至,并不管不顾的救下了她。

可是如果他真的对她存有情谊,他又怎么会在两年间不闻不问?甚至就是她提出离婚的时候他也一口答应?现在已经证明是幼珊在说谎,他和乔薇薇的事根本就不存在。

程季安的心愈发的堵,她转过头望了一眼客厅里的纪崇均,真的很想问问他,当初你为什么要答应离婚…

水快放满,赶紧关掉。将水盆端至茶几,又拧干毛巾给他擦拭起手。

白净的毛巾很快被染红,染了又洗,洗了又染,几次三番,终于将他的右手洗干净,又细细的给他缠好纱布。

然而当她拧好毛巾想要给他擦左手的时候,却见他已自己站起把手伸了进去。

“我帮你把袖子卷起来!”水放了大半盆,他的手伸下,袖子险些打湿。

纪崇均停下了动作,她赶紧将毛巾放下又上前给他解起了袖扣。

这次却没先前细致。

纪崇均站着,她也站着,沙发与茶几间也不过一道拥挤的距离。先前各自坐着还能维持着平衡,可是现在相对而立,她便又感觉到了那种压迫,又觉得自己置身于他的阴影里。纪崇均太高了,她穿着高跟鞋,也不过及他耳尖。

袖子卷好,纪崇均又把手伸进了盆里自己洗了起来。程季安便站在一旁,却只静静看着。

她亦拿来了香皂,纪崇均洗了一会便又将香皂拿了起来。只是一只手到底不便,血早已顺着指缝蔓延,便又自然而然的伸出了缠着纱布的右手准备帮忙。

程季安见着,又赶紧上前。

没有说话,只是接过他手中的香皂。纪崇均也没有阻止,只是任她拿去。

给他的手心手背都抹好香皂,又将他的手放进了水里。

仔细的清洗干净,包括掌心,包括指头,包括掌心。

手指嵌入的时候,却明显的感觉到了他的手指一动,搭在了她的指尖,很快却又伸直。

那是一个想要将她的手握住的动作。

程季安却无法证明,这到底是他的条件反射,还是只是她的错觉。

换了一遍水洗完,擦干,又将水端去倒掉。

程季安思绪万千,却不知如何解开。而接下来又要做什么呢,伤口已经清理完了,手也已经洗好了…

迟疑了片刻走出来,纪崇均却已经离开了沙发走到了门口,这是准备无声离开的样子。

“你要走了吗?”程季安见状,上前两步问道。

纪崇均站定,侧身,“嗯。”目光却没有转过来。

在刚才的那段时间里,他也始终垂着眸,两人不曾再有过目光的交流。

“可是你手上的伤怎么办?”程季安回道。她刚才已看到,对面停着的那辆车里并没有其他人。

“没关系。”纪崇均却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又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程季安默了片刻,还是说道:“可是你也喝了酒。”

刚才站在他身边,他身上的酒味虽淡,可还是清楚的闻到了。她不知道他喝得是多是少,但总归是有一些。

手受了伤,又喝了酒,那么长的一段路,如果出什么事怎么办。

纪崇均终于转过了头。他看了过来,目光深远又透彻。

程季安触及,却又垂眸道:“先休息一会儿,等酒性过了再走吧。”

她怕自己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纪崇均犹疑了一会儿,终究没有再往前。

程季安侧了侧身,让他重新回到沙发上坐下,随后又转身去给他倒了杯水。

在他面前放好,却又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房间里又变得安静,此时早已十点过后。

身上依然穿着礼服和高跟鞋,幸好回来时就已穿好外套,不然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脚上却还是有些发疼,穿了这么久的高跟鞋,又跳了这么久的舞,难免会有点酸疼。

“你要是累了就先去睡吧。”纪崇均突然开口说道。

“没事。”程季安赶紧摇头。

过了一会儿又道:“你饿不饿?要不要我给你做点吃的?”那么晚了,聚会上他似乎也从未吃过东西,应该会饿了。

而且若是找点事做,也不至于这么尴尬。

纪崇均默了半会,也回了一声,“好。”

程季安走到厨房,翻了翻冰箱,却发现并没有什么吃的,倒是有中午吃剩下的糖醋排骨和土豆烧鸡,可都是剩下的,也不好拿给他吃。想了想,还是拿出了面条和仅存的一个西红柿。

开始清洗,又开始起锅。间或又回头看了一眼纪崇均。

他依然坐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好像是睡着了。她想他应该是喝多了。

继续进行,煎蛋,倒水煮面条,放入西红柿,有条不紊。这是她最拿手的东西了。

在她忙碌间,纪崇均睁开眼看了过来。

她忙碌着,穿着华裙,站在厨房里,为他洗手羹汤。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美好,心悸动,双眸也颤动。

西红柿煎蛋面很快做好,端上餐桌,香味扑鼻。

纪崇均已经坐下,程季安拿起筷子想要递过去时却又愣住,她只想着做她最拿手的,却忘了他的右手正受伤。

望了眼手中的筷子,有些迟疑,最终却还是在面碗里夹了一筷。

“我自己来吧。”一只手却从边上伸来拿住了她手中的筷子。

手触碰,程季安松开,纪崇均却已经用左手吃了起来。

他的左手并不自然,但还是很顺利的将面条吃下。程季安看着,还是折身去拿了一把叉子。

“谢谢。”纪崇均说了一声,又继续吃面。

他的仪态一向很好,面上也始终平静,程季安看不出自己做的好不好吃。虽然自己尝过,咸淡自认没问题,可终究是太朴素的东西。

“如果不好吃就放着。”心中不安,到底还是说了一句。

“很好吃。”纪崇均抬了一下头,却只是这么回道。

程季安听着,心上就无端的又波动起来。

纪崇均将面条全部吃完,就是汤也全部喝净,程季安看着,手指捏紧。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到了一些东西,她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足够勇气。

纪崇均吃完,又将碗筷拿起站起来往厨房走去。

程季安正坐在沙发上,见状,赶紧起身,“我来吧。”

纪崇均已到厨房,将碗放入水槽正欲清洗,程季安走到他身边接过,又赶紧开了水龙头,可是一瞬,又顿住。

房间很少,厨房更只有小小的一个地方,两个人站着,便难免的没了距离。她的肩膀靠着他的身上,仿佛一转身,便能投入他的怀里。

两个人都没有动,两个人都有了身体的僵硬,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咚咚咚——”外面却突然传来敲门声。

梦像是被惊醒,两人都有些松开。

可是外面会是谁?

“程安安?你睡了吗?”门外又响起占铭的声音。

程季安松了一口气,转而心又提起。

纪崇均敛神,垂眸,却已经开口道:“那我就先走了。”

刚才的那些情愫似乎都成了错觉,他都变成了那个淡漠又疏离的纪崇均。

“纪崇均!”程季安看着他往外走去,却又喊住了他。

纪崇均站定。

程季安嘴唇翕动,最终还是忍不住,“你今晚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的目光颤动,眼神里也流露出希冀。

纪崇均背对着她,默了半晌,回道:“离婚证出来了,我给你送过来。”

说完,又继续往前走去。

“…”程季安的手握紧,眼中终于闪过了一丝悲意。

纪崇均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门外,占铭看着从里面冒出个男人,眼睛睁大。

纪崇均只是看了他一眼,又转身离去。

占铭怔怔回头,等他走下楼梯,这才回过神来,这人不是纪崇均么?

回过头,程季安已经来到门前。

“占铭?”她的声音有些虚弱,脸上笑容也有些勉强。

“啊,我是给你送手机来的,”占铭喃喃回道,“你落在出租车上了,出租车司机走后又拉了一单,被那乘客发现的,出租车司机不知道你具体住哪,就只好送我那了…”

后来在车上聊了一会儿房价,又无意说到了他所住的楼层。也幸好说了,不然那司机想送回来都找不到地方。

占铭解释着,却又下意识的看了下那边已经走空了的楼梯。

程季安笑了笑,又有些无力的说道:“他是我丈夫,已经离婚了。”

第十五章

那晚占铭很快就走了, 没有多问。将离婚的事告诉殷旭东时是崩溃中的无奈,告诉他时虽然也是疲倦后的坦白, 却没有太多介怀。他是个很可靠的人, 虽比她小, 却值得放心,值得信赖。

也不再敢想纪崇均的事, 他来了, 又走了, 一切就像一场梦, 所有的事也都归于偶然。他或许当真只是给她送来办好的离婚证,至于为什么是现在、是他送来, 所有的细节都不敢推敲。

虽然他走后也未曾再将车内的离婚证送上来,但或许是出于顾忌,或许很快的将来, 明天或者后天, 就会另外派人送到。

一切只是她胡思乱想, 然后, 一厢情愿。

只是也会焦虑, 今日殷旭东找来暂且被拦退,可是如果再来呢?初时的谦虚礼貌, 后来的苦苦哀求,如今早已被撕破只变成阴狠可怖, 她真的不认为他会就此罢手。

也许这次是他一个人, 下次就不只是他一个人了。

整个周日, 程季安都不敢外出,窗户关上,大门紧锁,就是随手都不忘准备防身的东西。等到下午出去买菜时,更是心惊胆战,生怕楼下又会突然窜出一个人拿刀威胁她。索性,自骑车去超市再从超市回来,一路都太平无事。

整条路上一片安静,行人闲散的走着,车流也是各自穿梭。

等到周一的时候又是照常上班,天气晴好,五月的阳光和煦而美丽。只是似乎发现有辆车一直在远远的跟着她。

后视镜里,那辆车自梧桐街出来后就一直就在,是辆黑色的奥迪,隔着有些远,便未能看清司机的脸。倒不是无端怀疑,那辆车开得很慢,无数辆车从它身后穿过,它始终保持着自己的速度。

程季安不知究竟,但想应该不是殷旭东,那辆奥迪并不便宜。

终不敢想太多,只是快速的骑到博物院旁边的小巷。进巷时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那辆车直直的往前开去,并没有拐进来。

所以,是她误会了吗?

博物院侧门的门卫处,有几个人站着,程季安推车过去刷卡,又习惯性的想朝他们打招呼——博物院里人不多,院里的办公人员,院后的修复老师,还有里里外外的保洁阿姨、保安、厨师,他们都一一认得。只是当她刚抬头想要问好的时候,却又愣了愣,那几个保安正在看着她,眼神似乎有些不一样,发现她向他们看来时,有几个又连忙避开,要么看向天,要么看向别处,有一个甚至还握拳轻咳了一声。虽然他们尽力掩饰,到底还是不自然,更何况与之前每次见到她时热情打招呼相比更是截然不同。

“你们…这是?”程季安有些尴尬。

他们就像是他们正在讨论着她,又被她不小心撞破。

有一个人很快反应过来,又笑着打招呼,“程老师来啦,今天这么早啊!”

就像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嗯。”程季安应着,笑容却有些勉强。

“咦,都站在这干嘛?”

这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回头一看,只见门外占铭坐在车内驾驶室里,正探着头望着他们,看到她时又咧嘴一笑,阳光又温暖。

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