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只是容不得朱氏余孽像个隐患一样一直留在你身边,朕只是想要让你彻底看清!”燕帝有了怒意。

祁明秀却只是回道:“可是皇兄应该也早已知道臣弟的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盯着他,目光深邃,仿佛洞悉了什么,又带着再明显不过的疏离。

燕帝一下滞住,他的神情不变,瞳孔却一下收缩。

他一直护着她,隐瞒着她,根本不会动手杀她,就算众目睽睽之下她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他也依然会毫不犹豫的放走她。这一点,他知道,他也知道。可是他依然选择将她带过去,他到底是想将谁逼上绝路?

六公主势单力薄,根本掀不起太大的风浪,与她相比,他如今却已是功高盖主。

这些年如果不是他驰骋沙场将四方震住,他大燕国又如何能太平安稳到现在。

四方来使,只知雍王不知燕帝者比比皆是。

银钱巷里,他将她带去。她若是不拦,一切都不会发生,然而这只是暂时的,她的身份一旦泄露出去,雍王爱妃竟是前朝余孽的消息就会彻底传开,从此以后他的声名受到影响,除非他将她彻底抛弃。可是他会弃她不顾么?根本不会,那么从此以后他就再难在祁氏门前立足,他的孩子也终将受到限制。如今他大局在握,一切可以压制,可是他的皇子们还小,他得防患于未然。

而如果她出手拦了,一切便更加简单。

她一旦拦下,他就算能够铁面无私将她一并诛杀,声名也终将受累,能够亲杀自己孩子的母亲,整一个心狠手辣了得,谁又会不心存忌惮?而他若是因为她将她们放走,他就更加被推到风口浪尖,堂堂一国王爷竟然顾念儿女情长不惜对前朝余孽杀父仇人网开一面,从此以后谁又能够信服?

所以,无论是怎样的选择怎样的局面,他都已是立于危地。

燕帝心思潮涌,祁明秀却已避开了他的视线,只是又道:“而且,此事又怎会宣扬出去。是谁谋刺父皇如今只有你我知道,此次率人捉拿也仅是打着捉拿前朝余孽的名号,所有人都不知道其中的前因后果。如今摆在明面上的只是我雍王的女人是朱氏后人,在得知我清除她至亲之时适时赶到然后出手阻拦最终被劫持带走,你说,此事就算传出去能掀起多少的风浪?而臣弟的乌云一骑不会多嘴说出一个字,那还会有谁对外泄露?”

如果真的宣扬出去,那也就是皇兄您身边的人了!

他说出此话,几乎是要将最后一层挑破。

他把决定权扔到了他的手中,如果所有的事情都传开,那么他心中所有的揣测都得到了证实;而如果事情没有传开,或许是他揣测错误,或许也是他到底顾念兄弟亲情手下留情。

燕帝没想到他会以他之矛攻他之盾,目光寂静,半晌无言。

祁明秀把所有的话说完,看了他一眼便又转身告辞。

燕帝却突然开口喊住了他,“七弟,在你心中朕就是这样的人吗?”

“这些年来,朕对你怎么样你难道看不明白?朕恨不能将这天下分你一半,你如今是在怀疑朕对你有私心吗?”

祁明秀站定,握着拐杖的手攥紧。

身后燕帝又道:“这些年来,你对朕一直很冷淡,朕虽然不说,却一直感觉到了。朕知道,你是在责怪朕当年抢走了三弟的流光,让他伤心离去最后战死沙场,可是七弟,那天晚上真的是个意外,朕根本没有想过抢三弟的任何东西!流光是!这皇位亦是!”

“你可知道,当年父皇想要将皇位传给朕时,朕一直推辞,朕是想要让父皇将这皇位传给你的!在朕心里,你一直就是朕至亲至近的弟弟,朕恨不得将所有的东西都给你!朕年长你十来岁,朕甚至一直将你当做儿子看待,就是玉乾玉坤朕也从未尽心如此!可是如今你竟怀疑朕对你有私心…朕的心就跟刀割一样!”

“同样是兄弟,你为什么对三弟言听计百依百顺,却对朕要这般冷漠疏离,朕自问,与三弟相比,朕待你丝毫不差!”

“如果三哥在,他是不会将我置于这样的境地的。他不会让我和我爱的女人站在对立的两端,他只会将所有的一切妥善处理好,不让我受到一丁点影响。”

祁明秀转过身,目光幽然而坚定,“这就是你和他的区别。”

燕帝脸色变了。

祁明秀说完,再不停留,只拄着拐杖往外。

燕帝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又一点一点沉下。

到最后,他依然在试探着他。

他的眼中闪过哀痛,可是很快又恢复了平常,不管怎么样,能稳住他就已经够了。

他愿意看他所有的尊荣,可是前提是,这些尊荣都是他给的。

坐进马车,祁明秀无比颓然。不管他如何申辩,一个事实终无法抹灭——她走了,毫不犹豫的站在了那一边,抛下了孩子,抛下了他,选择了离开。

抛夫弃子,再贴切不过。

叶平走近回道:“王爷,莫青已经带着迎春姑娘出了城。一有消息,他会立即传回来。”

他听着,没有回答,只是目光动了动。

莫青和迎春出了城,也就是她已经被带着出了城。

一过七天,始终没有消息传来。祁明秀像往常一样忙碌着,却越来越沉默。

他一开始不愿去想,现在却不得不想。找了这么久还没找到,是跟丢了吧?一旦跟丢,她就会越走越远,再难回来。

他恨她狠心,可是知道她再不回来,他还是难以抑制的慌乱无措起来。

手中的公务再难处理,知非堂里空气沉闷的也无法再待,他走出门,眼前花团锦簇春光大好,他却只是觉得萧瑟。

茫然无目的的走着,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该去哪里,心上破了一个洞,而且越来越大。

恍然间,觉得眼前的情景那么熟悉,一看,却已到了永和苑前。

西苑的人已经差不多清空,如今冷冷清清,像是没了生气。这里再没了他想见的那个人,一切就变得陌生空旷起来。

守门的丫鬟看到他,畏怯的行了个礼。祁明秀恍然未觉,只是拄着拐杖走了进去。

一切都跟原来一样,可是又变得不同。走到卧房,坐在床上,锦帐,软被,鸳鸯枕,尽是熟悉的画面。

目光又落到对面的柜子,走过去,打开,她的小宝箱还在里面,什么都没带走。

打开盖子,两道圣旨呈现在眼前。

一开始说好等她怀孕就让皇兄下诏,谁知道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

如今,这道诏书只怕再也不能下来。

“你是我唯一的王妃。”他一直记得这句话,也一直想要实现这个诺言,可是她却已经不要。

外面传来动静,像是有孩子的哭声。他走出去,却见迎夏正将孩子放进摇床里。

“王爷。”迎夏见着他,轻轻唤了一声。她低下头,神色有些黯淡。主子走了,迎春也走了,永和苑里仿佛就只剩下了一个人。可是她得打起精神,因为她还要好好照看着小主子。

祁明秀置若罔闻,只是走上前向摇床里那个小小的人儿看去。

摇床晃动着,他不哭了,只是又看起自己的小拳头来。察觉到边上有人走近时,却又一下转过了头。

黑漆漆的眼睛圆而明亮,静静的看着他,仿佛有些委屈。他的五官与她那么相似,一看到,眼前便能浮现出她的样子来。

这是小庄,他们的小庄。她曾经捧在手心,如今却也狠心丢下。

连着他,一起丢下。

他情不自禁的坐下,拉起他的小手,然后再轻轻的又紧紧的握住。

他从不愿触碰他,不是不爱,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爱。

他是男孩子,将来有一天会是世子,他不能给予温柔,只能严厉的对待。严父慈母,他只是扮演这样的角色。

可是他的慈母不见了,只剩下一个他了。

而他呢,他爱的女人不见了,只剩下他们的一个孩子。

心中一阵悲恸,他伸出手将他抱起来,回想着她们抱着的样子,小心翼翼,胆战心惊。

小庄不动,只是老老实实由他抱着。他似乎很新奇,也很开心,嘴一抿,竟朝着他笑了起来。

祁明秀看着那再熟悉不过的笑容,眼泪险些夺眶。

牙关咬紧,尽力忍住。只用胳膊环住,将他紧紧靠在胸前。

门外,却突然有人求见。

陈雅君一把跪下,“王爷,孩子年幼,需要人照顾,妾身愿意留下来照顾他,还请王爷成全。”

祁明秀看了她一眼,却只是将小庄抱着走了出去。

容城外,众人彻底甩开了追兵,终于松了一口气。

宝盈看着越来越远的京城,目光却更加哀伤起来。

第86章 宝盈逃亡路

宝盈想跑了几次,终究没能跑掉。

破庙里,她坐在角落中,脸绷着,有点垂头丧气。手中的干草被揉搓的快要断掉,脚上的云缎绣鞋也沾了泥,鞋面上的丝线脱落,上面的珍珠随时可能掉下。

一个月了,时间过得好快。

六公主望着她,“你还想跑到哪里去?你以为你还能回去?”她的目光有些冷,眼中却布满了血丝,这么长时间一直难以合眼,她的神情格外憔悴。

宝盈抬头看了她一眼,却是根本不留情,“就算不能回去,我也不想和你待在一起。”

六公主眼神便一下变狠,“你别逼我杀了你!”

宝盈浑然不怕,只是将鞋子上的珍珠扯下,“那你杀好了,反正你又不是没想杀过。”

那天她用匕首架着她,她可一直记得。脖子上的疤到现在还没消掉呢。

她将珍珠一颗颗揪下,混不吝的,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

“哼!”六公主看了她半晌,恨恨的转过了头。

她如今根本没心思搭理她。

追兵虽然再次甩开,可她离京城越来越远,她的希望也彻底破灭。她蛰伏了十几年,准备卷土重来,谁知道这才过去两个多月,所有的心血都被毁于一旦。

如今她的身份暴露,面目暴露,她想再回来复仇,可就难了。

她的眼神焦灼而绝望,她真的不想奋斗了一生的理想变得再无可能!

出生之时被批命“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克所有血脉相连之人,唯有远离一切方可避免,于是出生一个月便被抱离宫中,只放在别苑照养。可是尽管术士这么说,她的父皇依然爱她,就算母妃不允,他也时不时的就会过来看她。

他的父皇是这个天底下最好的人,英明神武,仁心仁德,他给她一切她所想要的,哪怕她想要像其他孩子骑在自己的父亲脖子上一样骑在他的脖子上。

她想要的,他统统都会答应。

他也一直很内疚,将她这么小就扔在外面,让她受尽冷落和闲言。他一直说,等他有了足够的能力,再也不怕那些舆论了,他一定要将她接进宫中。

她出生的那天晚上,皇太后突然咯血,于是所有的根结全落在了她的头上。

他说,他从不相信这些命数,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于是她也一直相信,那些关于她的所谓命数,全是一派胡言。

父皇跟她在一起,一直好好的,就是母妃来看她,她也一直好好的。她只等着有朝一日,她的父皇能真正君临天下,接她回家。

可是有一天,所有的希望都破灭。

国破了,家亡了,她的父皇死了。

他最后只来得及做的事,是通知身边的人,赶紧将她带走。

当她离开别苑的时候,她痛哭着,悲嚎着,没有人知道她是多么绝望,好像所有的宿命都被应证,她真的是个天煞孤星。

她害死了她的父皇,害死了所有与她血脉相连的人。

那一刻,她多么希望自己能死了,如果她一早就被掐死,也许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她好恨,恨天道不公,恨天意弄人,恨这所有的一切都那么残忍。

到最后,她却只是下定决心要报仇。

她的父皇不能白死,她的母妃不能白死,她的兄弟姐妹统统都不能白死,她要让祁氏一门付出代价,让那个害得她国破家亡的燕狗付出代价!

她朱氏一门被斩尽杀绝,那么,她便要让他们祁氏一门血债血偿!

天煞孤星又怎样,她已经再也不会失去,也就再也不会害怕!

往事翔回,历历在目,六公主咬紧牙关,整个人颤栗起来。

她什么都不在乎,唯一怕的,是她再没有机会复仇。

十二岁国破家亡,十九岁差点报仇雪恨,之后远走他乡,只寻东山再起。燕国她不能留下,便一路逃到西梁,机缘凑巧,她又遇到了当时还是一个不受重视皇子的西梁王。历时三年,她终于接近他并成了她的侧妃,历时十年,她助他登上王位。可是当她遵守完她的诺言并要他遵守他的诺言时,他却只是说——如今燕国兵强马壮,你要孤如何助你复仇?

她恨他言而无信,却无可奈何,四年后,她只是带着她的儿子带着她的心腹仅仅十几人潜入燕国。

她无法再等,她相信十七年前她能仅凭一人之力将燕狗差点杀死,十七年后,她也依然可以。

西梁王没有阻拦,她提出的要求他也尽数答应,诸如火雷,诸如他在燕国埋下的那一部分暗线。可是最后,他却也说:你要杀燕帝,我无法阻拦,可是你不能累及我西梁;而不管你事成事败,孤也一直等着你回来。

六公主颤栗的心渐渐稳住,牙关却又紧紧咬住。她不会没有复仇的机会的,未来还那么长。

她一个人再不能复仇,那么就换一个方向吧。

他不愿助她复仇,那么就换一个人!

她能扶持一个人登上王位,也就能再扶持另一个!

篝火熊熊,却不及她目光炙热。

十年不可以,那么就二十年。

角落里,宝盈却只是背着人,将揪下的珍珠一个个藏了起来。她还是要逃的,到时候她需要钱,她身上值钱的东西虽然不少,可是如果要换,根本换不出多少。

只是,她要逃到哪里去呢。

她说的没错,她已经是回不去了,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出了那样的选择,她就再也无法回去。她再做不了雍王侧妃,甚至都不能再在人前出现。

前朝余孽啊,她的身上已经打上了这样的记号,皇上是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当年朱氏,他们可一个都没有放过。

而雍王爷呢…他虽然不会杀她,可现在应该也恨死她了。

雍王爷最后怨恨失望又冰冷的眼眸又浮现在眼前,宝盈埋下头,心中无比的愧疚。

对她最好的一个人,她却对他做下了不可饶恕的事情。

可是他越恨她,就越好吧,恨到极点,也就不会难过了。他可以像污糟一样厌弃她,就像当初对兰王妃一样。

他总是能够重新开始的。

就是…不知道小庄怎么样了。

想着小庄,宝盈的心里又忍不住难受起来。他现在要三个月了,也不知道长大多少,也不知道雍王爷会不会连带着他也厌弃起来。

他原来就不太喜欢。

宝盈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一直不喜欢的原因了,也许就是沾了一个前朝余孽的身份。可是他总不会害他的,原先不喜欢归不喜欢,可也总是会给他最好的。

所以他会受到冷落,但总能够一直活下去吧。而有迎春姐姐和迎夏姐姐在,就算他活着不顺遂,也总能平平安安长大的。

总比跟着她不知将来不知生死的好。

只是还是舍不得啊,心尖尖上的一个人,每天看一千遍一万遍都不够的一个人,现在却再也看不到了。

这么小就离开,他也一定不会再记得有她这个娘亲。

而那天,她还欣喜着,他终于认得她了…

可是不管怎样,她也一定是要逃走的,不能一直跟着他们。

哪怕她不能回去,她也宁愿找个别的地方躲起来。

和他们在一起,她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姐姐。”这时,边上走来了一个人。

宝盈抬起头,小小的少年,沉默又坚韧。他的手上拿着馒头和肉干,还有一壶水。

刚才,他是出去找东西吃了。

前几天忙着逃路,他们三餐不定,昨天晚上的时候,他们之前准备的干粮更是吃完了。今天也不敢停下来置办,只是等找到了一个安全的藏身之处时,再趁夜出去找。

这里已是荒郊野外,他现在买了这些东西,也不知道跑了多远。

宝盈有些不忍,她看得出来,母亲也一点不爱他,只是将他当作一个复仇工具奴役着——她不相信人,很多事情都让他做着。而他也跟母亲不同的,素未相识的时候他救了她,救了小庄,在这一路上,他也一直对她尽心尽力的照顾着。

可是,他们终究不能成为一路人。

宝盈接过东西,默默的吃了起来。

楚昭在她跟前蹲下,目光却有些颤动,半晌后,他还是开口说道:“姐姐,你就跟我们一起走吧。”声音带着祈求。

宝盈一怔,很快明白他一定是听说了她刚才又想跑掉的事。她有些心颤,这还是他第一次跟她表达这些。

可是她只能沉默。

楚昭的目光就又黯淡下来。他很想让她一起回去,这样他有了姐姐,就再不会孤单。他也会好好保护她的,竭尽所能给她最好的。

可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