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决定,写信给他。

之前也想过这个方法的,却觉得不可行。普通人的字迹,雍王爷看到后肯定不会当一回事的,最多只是派个人过来看看,这不是她想见到的;用二叔的字迹也有点悬,先不说二叔失忆后字迹会不会有变化,就是真跟原来的字迹相同又怎样,他已经“死”了十年了,谁还会相信他活着,二叔又说不出可以证明自己的事来,雍王爷估计也只会觉得这是有人仿写了他的笔记想要欲图不轨;用她的自己字迹,则是万万不能的,虽然雍王爷认得出她的笔迹,他看到后也许就有可能过来,可是她要写了,就把自己暴露了,那时候她根本不敢让雍王爷知道她回了京城。

不过现在,她却是不怕了。

取来纸笔,磨墨蘸墨,只是一切就绪,看着面前的白纸却不知道到底该写什么了。

思来想去,到最后只是短短的一句话——雍王爷,有个人想要见您。

写了地址,却没有署名,她相信,他应该知道她是谁的。

第二天,宝盈就让阿昆把信往雍王府送去。他是一个陌生的面孔,不会有人在意。

阿昆虽然话不多,办事却很利索,按着宝盈描绘的路线找到了雍王府,然后将信交给了门口侍卫,并说道:“这信是有人托我交给雍王爷的,事关紧急,还请尽快传达。”

侍卫将信接了过去,阿昆则就此离开。

花园里,祁明秀正看着小庄玩耍。小庄如今两周岁了,又比之前长大了不少,眉宇间的沉稳也愈发显露。他如今正在踢着球,一下又一下,格外认真。他的步伐也很稳,自从上次学会走路后,就很少摔倒过。他穿着墨绿色的绣金丝小锦袍,系着月色束腰,头戴白色小玉冠,整个人精气十足,又贵气难挡。

雍王府的小世子,端庄大气,聪敏伶俐,所受宠爱无人能比,他的一身行头足以让一个普通人过一辈子,这句话绝不是笑谈。

待他知事起,祁明秀虽然对他严厉,却依然倾注了所有,吃穿用住皆是最好,并且还早早的给他请封了世子。

至于诸多女眷也是将他奉若至宝。在内,陈侧妃将他视若己出,不吝所有给他置办物什,更是悉心教导,绝不松怠。撇除一些污点,她当真是再好不过的人,不论是从言行举止还是从才学上,小庄都受到了最好的熏陶。他小小年纪便能如此大气与聪敏,与她的教导不无关系。

在外,太子妃唐悦也时不时的将他接进宫。她也生下了一个儿子,不过两相比较之下,她却是更疼小庄一点。没奈何,他长得太像宝盈了,她一看到他就又想念又心疼,然后就止不住的对他更好起来——有些事情虽然没有传开,但她还是知道了些许,她知道宝盈已经走了,也许都不会再回来。不过更多的原因,是小庄各方面都太优秀了,比她那蠢儿子不知道好多少倍,她好几次都跟太子抱怨儿子什么都遗传到她了,就是蠢遗传到了你。

至于宋敏玉和薛燕妮则是时不时的就过来看望,她们也从唐悦那听到了些风声,所以就想好好的替宝盈疼爱一下小庄。更何况,她们也要防着陈侧妃。她对小庄太好了,可就是太好了,她们都怕小庄会不记得自己的娘,只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娘。她们不能对她使绊子,就只能争着对小庄好。好在,小庄从来没有这样过,王爷从不允许,陈雅君也从来只是教他叫她“姨”——她从不逾越,只是谨守自己的本分。

总之,如今宝盈虽然不在,可小庄依然是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众星拱月,贵不可言。

京城里也已经有他诸多传闻,平常都吃什么,用什么,都与谁亲近,都受谁宠爱,等等等等。他一出现就受万众瞩目,如今沉寂了一两年,又开始成为众人的焦点。

生儿当生祁玉庄,投胎当投雍王家,众人谈笑间,这句话已经不知道被说了多少遍。

祁明秀看着自己的儿子,目光却总是有些复杂。他的儿子很优秀,将来足够撑起这个王府,他的心中无比的欣慰,可是他又那么像她,他每次看到,都忍不住悲凉。

两年了,快两年了,依然下落不明。

他真怕她已经死了。

“王爷,外面有人送来了一封信。”这时,叶平走了过来。

“谁?”祁明秀收回视线,淡淡的问道。

“不知,是个陌生面孔,听口音并不像是京城人士。”叶平回道。

祁明秀皱了下眉,随手接过了他递来的信。只是拿到手上一看信封上的字,他的心却蓦地一跳。

——雍王爷亲启。

五个字,很是平常,只是字迹圆润饱满,却是那样熟悉。

他曾经看过她写字的,很少见的字体,像极了她的为人。

所以,这是她?

祁明秀不敢相信,手却已飞快的将信撕开,颤抖着又将里面的信纸打开。

——雍王爷,有个人想要见你。

短短两句话,却看得他差点热泪盈眶。

是她,绝对是她,信封上那个“雍王爷”还是情理之中,可是信纸上的那个“雍王爷”却再明显不过。寻常人只会以“王爷”称呼,只有她,总是带着一个“雍”。

他仿佛都能听到她在耳边这样喊他。

仔细看了两遍地址,他又连忙对叶平道:“备车!”

叶平应下转身,祁明秀将信纸紧握在手也跟着出去。走了两步却又折回。

走到儿子跟前,将他一把抱起。

“爹爹?”小庄脸上闪过疑惑。自从他长大后,爹爹就很少抱他了。

祁明秀却只将他紧紧拥住,又大步往前,“我带你去见你娘。”

他总要让他见她一面。

她说有个人想见他,不是她又能是谁。

城西院子里,宝盈抱着小野坐在廊下,时不时的望向门口,神色里带着紧张。

阿昆出去了还没回来,也不知道有没有把信送到了,也不知道雍王爷什么时候来。

他应该会来的吧。

宝盈心里又忍不住害怕起来,万一他虽然来了,心里却并不是欢喜的呢?他当初是等她回来的,可是现在都快两年过去了。

她有些忐忑,看向院中的二叔,他却只是翻晒着草药,恬淡从容,一如往常。

外边,阿彩推门而进,“有马车驶进巷子了,不是咱们家那辆。”

宝盈抱着小野过去一看,一辆黑色的看起来极为普通的马车正往这驶来。赶出的人极为面熟,却是叶平无疑。

她的心陡然跳了起来,然后赶紧转身就往里面走去,经过二叔身旁时又道:“二叔,我我我先躲一躲。”

二叔朝她笑了笑,极为理解的样子。宝盈心不在焉,只是走得飞快。一路跑到后院,背紧贴着墙,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她为什么要躲?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就好像近乡情怯一样。

怀里的小野抬着头望着她,却满是疑惑,他不知道自己的娘亲为什么突然把他带到了这里。

宝盈抱紧他,只是说道:“小野,你爹要来了。”

门外,马车停了下来。

一路期盼与激动汇集到了顶点,恨不能转眼就扑到她的面前,可是当真的到达信中所写的地址时,祁明秀看着阖上的大门,心却只剧烈的跳动起来。

他竟有些不敢进去了。莫名的害怕涌上心头,他怕进去了也是一场空。

小庄也跟着爬下了下车,看到父亲不动,也站到了他的边上。仰着头,等着他进一步的动作。

爹爹说要带他去见娘,那娘就在这里面吗?可是为什么爹爹不进去了?

祁明秀转头看着儿子的眼神,最终还是抬起了手。

抓起门环,叩了几声。一声声,却仿佛叩在了他的心上。

门被打开,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可是看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面孔。一股失望又袭了上来。

“王爷万福。”阿彩不忘当初的规矩,开完门后,给他行了个礼。

祁明秀又已往里面看去,开门的不是她,也许她在里面呢。

可是里面除了一个侧对着他正在忙着什么的男人,根本不见其他人的踪影。

“您请进吧。”阿彩又道。

祁明秀怔怔的走进去,目光却在四处的寻找。可是找了一圈,只有那个男人。

不对,这个男人?!

当走近时,祁明秀突然感觉到什么,又猛地顿下了脚步。

这个侧影,那么面熟!

这时,二叔也转过了头,他看着他,抿起唇,轻轻一笑。冬日的暖阳下,他一袭素袍,恬淡又从容。可是他的目光却是那么温暖,让人一眼就沉沦。

“太子哥哥!”祁明秀已经脱口而出,眼眶一下湿润。

他梦到过很多次太子哥哥回来,却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清晰。

“阿秀。”二叔也喊了一声,他的目光也有些颤动。

顿了顿,又笑道:“这不是梦。”

祁明秀原本还为得到他的回应震颤的,听到后面那句话,整个人都怔住。

很快他又回过神来,他是坐着马车过来的,然后到了这,见到了他,他还能回忆得起今天都做了些什么,边上的景物也都是鲜明生动的…所以,他真的不是在做梦!

“你真的是太子哥哥?”他又急问向眼前的那个人。

怎么可能是真的呢,太子哥哥都死了那么多年了!猛地想到什么,他的心上又是一凛。

“阿秀,我感觉到他要回来了。”——那一天,流光师姐这么跟他说。

二叔已经回道:“我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你的那位太子哥哥,可是我能确定的是,我并没有像别人以为的那样我已经死了。十年前我在苍山落水,醒来后就记忆全失,直到现在。刚才喊你的那声‘阿秀’是我唯一能想起来的东西。我虽然想不起和你有关的一丝一毫,可是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就是那个‘阿秀’。”

“太子哥哥…”他这段话里面包含了太多东西,祁明秀百转千回,心都被揪紧。

而在好久之后,他才又问道:“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

二叔有些歉意,但还是摇了摇头。

祁明秀却来不及失望,他的心里只是激动和欢喜,因为他知道,他的太子哥哥还活着!

他以为他早已死了多年的太子哥哥还活着!

虽然他想不起来,可是他却再确定不过,这不是他的太子哥哥还能是谁呢!

他的心里有无数的话想说,可是突然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是怔怔的看着他,激动又无措。

二叔又先开了口,“别在外面站着了,先进来坐坐吧。”

“嗯。”祁明秀点头,跟着走进。

可是突然间,他的余光又掠到什么。

刚才西边的墙角似乎有一个人?

想到什么,他一下又停下了脚步。

他刚才满心沉浸在见到太子哥哥的激动中,浑然忘了还有一件事——他过来,原本是想着来见她的!

所以,刚才那个就是她吗?

他看向二叔,二叔却只朝他微微颔了颔首。

祁明秀握着拐杖的手便又攥紧,既然是她,为什么要躲起来?

“她只是有点怕见到你。”二叔轻轻道。

怕?她怕什么?难道他不知道他都已经等了她两年了吗!

祁明秀的心里涌出了一丝酸楚和怨意,拄着拐杖就往西墙走去。

西墙后,宝盈听到祁明秀走来的动静,心更加紧张起来,她抱着小野就继续往后院走去。

她刚才只是忍不住想要看到他,所以才会偷偷摸摸的过来,没想到她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就被发现了。

脚步声越来越靠近,她的心砰砰砰直跳,却走得更快。

祁明秀拐过一面墙,才又追上她的踪迹。她的背影就在眼前,那么熟悉,可却是在不停的逃。他的心一下疼得厉害,突然就停下,又大喝道:“李宝盈!你给我站住!”

脸上尽是悲楚。

宝盈被吓住,不敢再走,只是原地站住,却也不敢转身。

祁明秀恨得快要掐死她,人却又走了上去,眼睛也已红了。

“李宝盈!”他恨恨道。

宝盈感觉着他的靠近,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可是想着终究是要面对的,最后还是慢慢的转过了身。

祁明秀原本还要说些什么,可是看到她怀里抱着的东西时,他却一下又顿了下来。

她的怀里…是个孩子?

刚才确实是看到她抱着什么的,可他没想到那是一个孩子。

他的心突然有点闷。

小野被打横抱着,一脸懵圈。平常都是哄他睡觉时候才这样抱的啊,可是他刚刚才睡醒呀,不过这样被抱着转圈圈也挺好玩哒~宝盈未曾在意自己的小儿子,只是看着祁明秀,心惊又胆颤。

刚才没看清,现在却彻底看清了,好久不见,雍王爷瘦的厉害,看得真让人心疼。可是他的脸色那么又难看,真让人害怕。

“孩子是谁的?”好半晌后,祁明秀终于开口。空气里的沉默都快要将他逼疯。

宝盈这才想起自己手上还抱着小野,忙将他竖着抱起回道:“我的。”

“…”祁明秀一滞,又沉沉道,“你跟谁的?”

在外两年,她难道已经…

宝盈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不由头一低,幽幽回道:“你的呀。”

怕他不信,又将小野举起,让脸对着他,“喏。”

祁明秀怔住。

宝盈见他半天不响,又道:“他都跟你长一模一样啊。”

祁明秀:“…”

面前的孩子又白又胖,穿着小花裙,戴着一顶红帽子,正朝他咧着嘴笑呵呵。

——小野最喜欢举高高了。

一口气全被憋了回来,祁明秀好半天都说不出话。默了半晌,只闷闷问道:“是女儿?”

“不是哦,是男孩子,因为怕被人发现他跟你长得太像所以才扮成了小姑娘。”宝盈坦然回道。

祁明秀:“…”

宝盈又道:“他叫小野,跟小庄的一样。”想到小庄,她的眼神又暗了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到他。

“咦,妹妹?”这时,一个小小的脑袋却从祁明秀身后探了出来,却是小庄来了。

他是刚才看到爹爹走过来也就跟过来了,只是祁明秀走得快,他走得慢,好半天才走到他身后。而路又窄,祁明秀又挡着,两人又说着话,于是谁都没有发现他。

而他一过来就想看看爹爹和谁说话,刚才爹爹可是说带他去见娘的,结果他一抬头,就看到一个被举着的小野。至于妹妹么,人家穿着花裙子呢。悦姨妈说穿裙子的是妹妹不是弟弟。平常他都难得看到一个妹妹。

“这是小庄?”宝盈看到他,却是怔了一怔。

“嗯。”祁明秀弯腰将小庄拉出来,又应了一声。

宝盈的眼泪便一下涌了出来。她连忙将小野抱着放在地方,又蹲了下来一把抱住了小庄的肩膀。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哪里都不放过。

她的小庄呀,出生两个月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小庄!”想着,眼泪更加肆虐。

“哇!”小野看到她哭,也跟着哭了起来。

小庄也吓着了,抬头看向了自己的爹爹。

祁明秀对着他道:“这是你娘,叫娘。”

小庄转过头,乖乖的叫了声,“娘。”

“嗯。”宝盈连连点头,泪水却滚滚落下。

小庄看着她,似乎有点犹豫,半晌后还是伸出手给她擦了擦眼泪,“娘,不哭。”

说着又上前伸住胳膊环住了她的脖子,将自己靠在她的身上。

小小的身子贴着自己,宝盈一下就觉得满了,她紧紧的搂住他,哭得却更加厉害。

祁明秀也已抱起了小野,给他抹着泪,又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紧紧拥住。这个孩子应该有一岁了吧,可是他到现在才看到。

当天,祁明秀没有离开。

一个消失了十年的兄长,一个消失了两年的爱妻,还有一个出生到现在才见到的幼子,他又怎么舍得离开。

他看着他们,一眼又一眼,仿佛都看不过来。

屋内,宝盈跟他说着这两年发生的事,从怎么逃出西梁到怎么遇到三哥再到怎么回到京城,一一都说了个遍。关于三哥的这十年,也全部说给了他听。

她已经确认了“二叔”的身份,于是就不能再叫一声“二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