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这时候响起来,是言谨的视频电话。他基本每晚九点多给她打过来,主动跟她汇报,怕她担心。

林媚没接,摁掉给他去了语音电话,解释说现在在外面,视频费流量。

言谨早熟,跟她小时候一样,只是她的早熟体现在自律,言谨体现在察言观色。

“妈妈,你感冒了?”

林媚也就顺着咳嗽了一声,“嗯…嗓子有点儿哑。”

言谨小大人似的嘱咐她:“少吹点空调。”

林媚笑了,“还说我呢,马上期末考试,复习好没有。”

他一点不谦虚,“等着吧,肯定第一名。”

很多话梗在喉咙里,没法跟林言谨说。

那时候他三四岁,渐渐发现了自己跟旁的小孩儿不同,就问她爸爸呢,为什么我没有爸爸。

林媚没告诉他实情,孩子太小,有些事还没法理解,于是就跟他说,言谨有爸爸的,只是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一时回不来。

后来,小孩儿长到六七岁,受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的熏陶,发现“去了很远的地方”,一般是个隐晦的说话,他就默认了自己爸爸在他记事之前,甚至可能是出生之前就“死了”,并且很懂事地绝少再提,害怕触及妈妈的伤心事。

林媚发现他产生了这个误会,但一直没去纠正,她不会撒谎,实情开不了口,又没法替他再编造一个身世,也就干脆地任由他这么相信下去。

言谨能够接受自己平白无故地多出来一个父亲吗?

还有林爸爸跟林妈妈,一直平实和善地过日子,鲜少跟人结仇结缘,他俩这辈子,要说真心实意地恨过谁,那就只有陆青崖了。

林媚想得脑仁发疼,后脑勺里像有一根神经被剖开了一样,一跳一跳地牵扯着。

和林言谨没聊太久。

她盯着搁在床单上的钥匙,哑声问:“言谨,妈妈过两天再回来行吗?”

林言谨顿了一下,“行,但你答应带我去香港玩,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绝对不会,”她手指捏压眉心,“这边还有点事,处理完了我就回来——把手机给外婆吧。”

林妈妈卢巧春也没什么异议,只问她铜湖好玩不好玩。

“还行,这儿蘑菇是特产,我回来带一些,熬汤喝挺好。”

卢巧春便说:“怕不是毒蘑菇哦?那种吃了眼前五颜六色,小人儿跳舞的。”

林媚笑了。

卢巧春压低声音,有点神神秘秘,“我可是听眼镜儿说了,有个当兵的在追你,有没有这回事?你暂时不能回来,是不是…”

“没有,言谨瞎说的,我跟关排长…”

“不姓关啊,说是那个关姓小伙儿的队长…眼镜儿还问我呢,‘他爸’也是当兵的时候牺牲的吗…”卢巧春冷哼了一声。

林媚顿觉得脑袋更乱,按着太阳穴,把卢巧春的话捋了捋,多少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

把这事敷衍过去,林媚又给她的半个上司兼半个合伙人,莫一笑拨了个电话。

林媚研究生毕业以后就在当翻译,辗转了好几家公司,最后到了校友莫一笑的工作室。前两年,林媚认了一部分的股,如今也算是工作室的股东之一,不干活也能分钱。但她毕竟算是顶梁柱,该接的活儿还得接,好比这次的商洽会。

莫一笑说:“原本也没给你在暑假安排什么工作,不然眼镜儿肯定又得说他莫叔叔是周扒皮——不过正好,你既然还要多待两天,不如顺便去铜湖市下面的一个镇上支个教?就我上半年跟你提到过的那个项目,还有印象吧?很巧,这次启动的首站就在铜湖市。”

之前,莫一笑跟某个慈善NGO在谈一个合作项目,主要内容是对偏远地区的孩子进行外语启蒙教育。莫一笑自己本身就是从山沟里出来的,一直在坚持反哺穷困地区。

林媚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事情都交代完,林媚揭了脸上面膜,冲个澡,把灯一盏一盏摁灭,到床上躺下。

这儿夜晚凉快,完全不用开空调。

窗户忘了关,她却懒得起来,听着外面依然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声音,好像自己在沙漠里,听见风声,从沙棘丛里穿过,呜呜地闷在耳边。

·

一辆一辆的吉普和运兵车,踏碎了夜色,驶往铜湖市偏僻辽阔的乡镇地区。

两名在押重刑犯,一名43岁,叫王伟,故意杀人罪,判决已经下达,正在等待复审;另一名33岁,叫孙强,过失杀人罪,案子还在审理当中。

晚上8点,两人合力,致使看守所两位民警一死一伤,越狱之后,飞快逃窜消失。

此案性质极其恶劣,省武警总队司令员和政委部署战斗,派出包括铜湖市武警支队在内的共4个支队,800余名官兵,对逃犯实施抓捕。

看守所所在的三山区,靠近铜湖市边界。根据对周边情况的侦查,可以判定两名逃犯没有往市中心逃窜,而是极有可能穿过了看守所附近一片一望无际的麦田,逃往了铜湖市下辖的乡镇。

周边主要道路和九个路口已经及时地进行了封锁控制,断绝了逃犯趁机逃出市内的可能性。

陆青崖所在的铜湖市武警支队,由副参谋长李钊平和政委徐海领导,对三镇四乡拉网排查。

任务下达之后,机动中队立即前往石莲镇水坝乡,进行地毯式的搜索。水坝乡是逃犯王伟的老家,他对附近路线了如指掌,极有可能会把这儿选为逃窜的第一目标。

一整个白天,一无所获。

天快黑了,中队的人蹲在田间啃干粮。

陆青崖把一张乡镇地图铺在田埂上,拿石头压着边角,一边嚼着压缩饼干,一边拿军用手电筒照着地图,跟沈锐和李昊分析形势。

陆青崖手指点着地图,“全是玉米地,背后就是山。”

沈锐说:“我们得做最坏的打算,天马上黑了,王伟很有可能趁着天黑逃往山上。山脚没法设卡,这要是逃了,再抓就难。”

十五分钟后,陆青崖整队,通报情况:“今晚我们得连续作战,严格排查附近情况。任务繁重,大家坚守岗位!”

“是!”

陆青崖检查夜视仪和手枪等设备时,沈锐走过来,“老陆,你坐镇指挥就行了,伤还没好透,少折腾。”

“就我一人歇着,像话吗?”陆青崖把92式手枪装回枪包,拍一拍沈锐胳膊,“走吧,虞川儿都没叫苦呢。”

前方虞川听见了,“陆队,你这就是瞧不起人了!”

中队分两路,一路严守玉米地,一路到村里搜查。

高原地区,昼夜温差大,太阳落山之后,温度就降了下来,玉米叶上聚着露水,穿行一阵,作训服就给湿气沾得发软,贴着皮肤,黏糊糊的像是巴了一层蜘蛛网一样。

一整晚,还是没有发现王伟的行踪。

天亮时,大家集合,汇报情况,稍作休息。

沈锐领着李昊,去村里买了几十个包子回来。大家解了装备,席地而坐,吃着热腾腾软乎乎的包子,边聊天边解乏。

虞川说:“我们昨晚在四组设伏的时候,发生了一个插曲。”

关逸阳立即警告:“川儿,敢说你就完了,以后我天天给你穿小鞋。”

陆青崖把半湿的作训服脱了,里面就穿着一件迷彩T恤,光着膀子,感觉清早风还有点儿凉。

他笑说:“川儿,尽管说,我这个中队长给你撑腰。”

虞川眼珠子一转,忽地推一推正在埋头啃肉包子的姚旭,“旭,要不你说。”

姚旭“哦”了声,“昨晚我们设伏,关排长在一家人的后院,逮了一个人。”说完,继续啃包子。

大家面面相觑。

沈锐:“…这就是插曲?”

虞川没想到姚旭能把这段经历最好玩逗趣的地方全给省了,“…还是我来讲吧。我们当时正巡逻到四组和三组的岔路口,关排长忽然一个箭步蹿出去,翻进一户老乡的后院里,摁住了一个人…结果一看,那人衣服只穿了半截,屁股还光着,他抱着脑袋连声求饶,说大哥,大哥我错了,我再也不偷人了…”

大家哈哈大笑。

沈锐笑得豆浆快要从鼻孔里喷出来,“老关,能者多劳啊,扫黄打非的工作都让你抢了。”

关逸阳:“我这叫有干劲,立功心切不成吗?”

笑过吃过,大家稍微打了个盹儿,继续作战。

又是两天两夜过去,铜湖支队把负责的三镇四乡每一寸地每一条路都翻了个遍,还是没找到王伟。

与此同时,其他支队倒是传来了好消息,在高强度的排查之下,另一名逃犯孙强已在九湾镇被逮捕。

杀人犯潜逃在外,居民人人自危,拖久以后,舆论也将发酵。

总队压力巨大,又增派了一个支队的兵力,加强搜捕。

陆青崖负责的机动中队,在石莲镇上摸不到线索,便应支队的命令,往其他兵力更为薄弱,尚未完全搜查的区域转移。

这天下午,集合清点人数时,陆青崖发现少了一人——虞川不在。

正要给虞川打电话,却见前面道路上一道身影狂奔而来。

正是还未归队的虞川。

虞川到陆青崖面前停下,“报,报告陆队,我发现一个情况…”他喘了两口气,把气息先喘匀,从口袋里摸出已被折得边沿磨损的地图,抖一抖展开,说道,“我昨晚听村口几个大爷聊天,听说抗日战争时期,这儿曾经经常遭到轰炸。不是马上要转移吗,我怕走了就没机会了,刚刚想到了这茬,所以跑回去找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问了一句,这儿修没修过防空洞…”

陆青崖眼睛一亮。

虞川点着地图上一处,“这儿,过去村民自己挖过一个防空洞,很浅,后来那片山坡塌过几次,就没人往那儿去了…”

陆青崖当机立断:“沈指,你领着中队先转移。李昊,关逸阳,姚旭,跟我去探洞!”

三人:“是!”

虞川:“陆队,那我呢?”

陆青崖拍一拍他肩膀,“当然跟我们走,这可是你立的功劳!”

关逸阳上来将他手肘一撞,“脑子真好使,不亏是咱们中队的智商上限。”

虞川嘿嘿笑。

五人小队行动如风,飞快赶往那已经废弃的防空洞。一片乱枝杂草,把过去的路彻底改住了。

一人开路,一人断后警戒,没一会儿功夫,就找到了洞口所在。

走近一看,洞口处让陈年积土堵住了,荆棘蓬草生了根。但细看,被堵住的土堆,靠着洞口边缘的地方,却有一处缝隙,恰能容纳一个个子不大的人进出。那缝隙附近散落着土块,显然是有人进去的时候掰落的。

陆青崖冲后面四人比了一个手势,大家点头,各自站好位。

作战小组根本不打算硬碰硬,应对这样的地形,有轻轻轻松取巧的方式——陆青崖蹲下,从战术口袋里摸出一枚催泪弹,扯下保险销和拉环,顺着缝隙扔了进去。

他将李昊砍下来的一把树枝,往那缝隙上一罩,遮盖严实,退后。

几缕烟雾缓缓地飘出来,山麓间一片静寂。

不过三分钟,里面骤然传出哭爹喊娘的声音。

土块扑簌簌往下落,缝隙处传来猛烈撞击的声音。

几管枪口立即对上去,陆青崖喝问:“是不是王伟!”

一颗脑袋顶开了树枝,从缝隙里钻出来,痛哭喊道:“我是我是!救命啊!我要瞎了!我是不是要瞎了!”

两人围上前,把潜逃了四天的王伟,从洞里扒了出来。

凯旋的路上,大家抱臂坐在车上,脑袋挨着脑袋,呼呼大睡。

军用吉普在乡间路上颠簸,连日的紧张感退去,疲劳潮水一样涌过来。

然而陆青崖睡不着,他开了车窗,把一支烟含在嘴里,顾及沈锐在睡觉,只是嚼着滤嘴,没点燃。

他摸出手机,正要给林媚去个电话,进来一条短信,严峰发的。

严峰:帮你查了,林言谨跟林媚是在一个户口上,生日是XXXX年10月15号。

窗外树木和一望无际的青纱帐飞速后退,风带着一股青草的腥味扑鼻而来,他思绪再度被拉回到了那一年…

***

和林媚在一起之后,陆青崖带她去了一趟江浦市第一人民医院的住院部。

在那儿,林媚第一次见到了陆青崖的妈妈。去的那天,陆妈妈精神状况不错,剥了橘子给她吃,和她聊了很久的天。

陆青崖就倚窗站着,不参与对话,时不时瞥过来一眼。

到中午,家里保姆给陆妈妈送来午餐,护士过来做常规检查,陆妈妈就让他们去吃午饭。

那是八月份,天气更热,到楼下,他牵着她去旁边超市里买了两瓶冰水,拧开以后,在香樟树的树影里蹲下。

“…是胃癌。”

他这才开口。

林媚一愣,水瓶从左手换到右手,突然间无所适从。

陆青崖就抬起头来,往上看,笑了一声,抓着她的手把她拽下来。她差点跌一跤,也跟着蹲下了,闷着头不知该道说什么。

陆青崖看着前方,“我爸总说我一事无成,我做什么都反对;我妈不一样,不管我做什么,她都支持…”他把瓶口往下倾斜,冲着手上的汗,水缓缓地流下去,浇在干热的地上。

自陆青崖表白以后,两人还是维持着上午上课,下午去郊区的节奏。

陆青崖告诉林媚,他压根没打算出国,现在配合陆良畴的安排只是缓兵之计。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聊这件事的时候,是在傍晚,他俩躺在离那院子不远处的草地上,天还没黑透,草上还有热度,熏得背上出一层汗。

陆青崖把一根草咬在嘴里,漫不经心地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林媚觉得这样不对,但并有没说什么。

那个炎热的夏天终于结束,林媚去省会城市念研究生。异地恋谁都不习惯,每回打电话,林媚都能感觉到陆青崖怨气很大。

他们车队也散了,那些哥们儿该去大学的去大学,该出国的出国。

十月份的一天,林媚下课之后离开教室,老远就看见前面步道上站了个人。一眼就认出来了,但过了一会儿才相信那真的是陆青崖。

个儿高,英俊之外,又自带一股好像看谁都不顺眼的傲气。普通的白T恤牛仔裤,站在树的浓荫底下就像是一幅画,来往女生都要多看一眼。

矜持如林媚也体会到一种虚荣感,跟同行的室友打了声招呼,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走了过去。

笑也掩饰不住,问他:“你怎么来了?”

陆青崖现在挂在一个车队进行训练,车队就在省会城市,训练基地在郊区,离林媚的学校倒是有些距离。但他才来,暂时不用参加训练,有三天的假期。

这晚他们去住宾馆。

林媚多少有些忐忑,毕竟生平第一回 跟异性单独外宿。但她觉得可能自己想多了——暑假里朝夕相处一个多月,他俩除了抱过,还没别的进展。

这一点,陆青崖表现得跟他桀骜的行事风格完全不同,格外的纯情。

标准间,晚上各睡各的床,聊天,有一搭没一搭。

林媚打了个呵欠,说困了,他坐起身把灯关上。

这才发现浴室里的灯没关,漏一点光。她睡眠浅,有光就睡不着,于是又坐起身,脚摸索着着去找拖鞋。

“怎么了?”

“浴室灯没关。”

“你躺着吧。”陆青崖拧亮了自己床边的小灯,起身。

脚步往浴室去,又折返…

在她床边停下。

林媚心脏停跳一拍,呼吸也不敢了。

片刻,他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说:“…往里让让。”

她往另一侧挪了些空间。

下一秒,陆青崖躺下,翻了个身,把手臂搭在她腰上。

脸对着脸,靠得太近,呼吸都拂在对方的鼻尖。

她心跳过速,快要喘不上气了,很慢地眨了一下眼,不敢动。

许久,他一低头,碰上她的唇。

对床的小灯,光是橙黄的,把室内照出一种昏黄朦胧的调子,好像是傍晚天光收敛前的最后一刻。

只是嘴唇碰着嘴唇,生涩而单纯地亲着。

很久,陆青崖才动了动,手掌往上,包裹住她睡衣里的曲线,没用力,轻轻地合拢了手指。也就如此了。嘴唇挨在一起,他伸舌尖碰了碰她的嘴角,又退回去。

她心跳乱得快要晕过去,比陆青崖更不敢动。

直到很久以后,他退开,一把把她脑袋按在自己肩窝。她想抬头,又被他按回去。

她想,陆青崖可能是脸红了。

陆青崖,脸红,嘿,多稀奇。

过了一会儿,陆青崖轻咳了声,“知道你想问,那就问吧…这是我初吻。”

她其实没想问,但听他这么说还是高兴,声音闷在他T恤的布料里,“…你以前没谈过恋爱么。”

“没。”

“为什么,追你的女生肯定不少。”

“不喜欢呗,还能为什么。”

她小声问:“…那你喜欢我吗?”

这样黏黏糊糊的问题,她基本不会问,告白的时候都没说喜欢,平常更加不会。

陆青崖笑了一声,按在她脑袋上的手掌往下,蹭一蹭她的耳垂,把她脑袋轻轻一扳,凑拢,再去温柔地亲她。

·

那之后,他们每周见一到两次面,半学期过去,他所在的车队成功出线,能参加第二年年初的总决赛。

一月放寒假,恰好陆青崖也休息,就提出一块儿去敦煌旅游。陆青崖懒得耐这个烦,规划线路的事,全由林媚来做。

到达甘肃境内,他们碰上另外两个过来旅游的女大学生,恰好目标相同,就同行了一段。

抵达沙漠边缘的那天下午,他们在靠近水源的露营地扎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