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注意安全。”

林媚提上行李,和陆青崖对视,直到衣袖被林言谨扯了一把。

两人什么都没再说, 林媚拿上行李出门,正要转身的时候,门被林言谨哐当一下给关上了。

他们前脚进了电梯,陆青崖后脚就跟着出了门。

拿出平常在队里训练的速度, 沿着楼梯飞快往下奔。

到门口时,林媚和林言谨恰好上了车。

车正要开,陆青崖绕去林媚坐的那一侧,敲了敲车窗。

窗户打开,他搂着林媚的脑袋,在她发上亲了一下,听见她短促地抽了声鼻子,便把她手抓过来,用力一握,“…没事。”

又低声地问:“我开车去机场送你们…”

言谨耳朵尖,红着眼瞪他:“不要你送——你放开我妈!”

陆青崖松了手,退后半步。

车缓缓启动,林媚收回与他对视的目光,垂下了头。

她感觉到林言谨侧过身来抱住了她肩膀,轻声地说:“眼镜儿,好好坐着吧,我没事…”

车后尾灯闪了几下,夜色里渐行渐远,很快消失。

陆青崖摸了支烟点上。

道旁樟树的阴影里,一点火星忽明忽灭。

几分钟后,陆青崖撅断了烟,迈开步子,往营房的方向跑去。

过去五公里多。

闷头跑,十五分钟就到了目的地。

心里烦闷没有半点消解,他到了营房,往操场。

继续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口袋里手机响了。

陆青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掏出手机。

是林媚打来的,“…我们已经到机场了。”

“眼镜儿还生气吗?”

“好些了…”

“你顺着他。”

“对不…”

“别道歉,”陆青崖截住她的话,“这是我的错,你别道歉。”

他笑了声,“乐观点想,好歹眼镜儿人还小,直接动手没什么优势。等到了父母那关,可就不好说了…”

林媚也跟着笑了,“…这关都不一定过得了呢。”

“全世界可不是那么好争取的。”

林媚轻轻地“嗯”了一声。

有几句话在嘴边滚了滚,到底还是没说出口,陆青崖低声嘱咐:“落地了给我打个电话,别想那么多,先顺着眼镜儿,我们时间还长。”

“好。”

挂了电话,陆青崖直接往跑道上一躺。经过白天的暴晒,上面现在还是热烘烘的,蒸得人汗出如浆。

陆青崖抬头看着天上。

有一年他们做极限特训,负重越野,跋山涉水,到目的地时累到虚脱,大家也是这样躺在地上。

一种同样累痛交加的感受。

有句话,他最后还是没对林媚问出口:

如果言谨还有父母始终不松口,你会放弃吗?

也很深了,陆青崖从地上爬起来,回干部宿舍。

路上碰见虞川他们几个,打了声招呼,没多谈,直接上楼了。

宿舍没人,沈锐打了报告,晚上回了父母家里。

陆青崖蹬了鞋袜,赤脚踩在地板上,也没开灯。

黑暗里点支烟慢慢地抽,室内凉快,汗开始蒸发,半边身体都开始发凉。

·

林媚和林言谨抵达江浦市,已是凌晨两点多。

屋内漆黑,林媚刚开了灯,卧室门打开,卢巧春皱着脸从里面出来,“…几点了?”

“两点半。吵醒您了…“

“怎么这个时间回来?”

“眼镜儿想家了…”

“哎呦,”卢巧春笑了,朝林言谨伸出手,“过来,外婆抱抱。”

林言谨在飞机上睡过,洗过澡以后更加没有睡意。

林媚进他房间的时候,他正蹲坐在床上摆弄拼图。

林媚在床沿上坐下,伸手去摸他脑袋,被他一偏头躲开了。

早料到了,倒也没觉得尴尬。

收回手,低头看着他,“还生气吗?”

言谨不应,捏着拼图碎片去对缺口。

“我不是想故意瞒着你…”林媚很少对林言谨自称“妈妈”,因为总觉得用这个人称代词,有道德绑架的嫌疑。

“我怀你的时候,陆队长才十九岁…知道十九岁是什么概念吗?刚刚高中毕业…很少有人能在这个年纪就能承担得起当父亲的责任…”

林言谨虽然拼拼图的动作没停,但一直在听。

“有句话说,人是不可以拿年轻当借口,但我觉得不对,因为这句话是站在成年人的立场上去审视,天然就有一种傲慢…人都会犯错,有些成年人犯的错误更加不堪…”

而她不觉得在沙漠里的那一个晚上是错误,错误的是后来他们两人的应对方式。

林媚伸手,按住言谨的头顶,这回他没有拒绝。

“言谨,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原谅他吗?”

言谨捏着拼图,半晌没动。

“因为这件事,把你带到了我身边。”

言谨终于肯开口说话,声音微微颤抖:“…如果我不认他,你会跟他分开吗?”

“不会。你如果不喜欢他,我不会强迫你跟他见面;同样,你也没有权利干涉我跟他见面…这么说你理解吗?我们每个人都只有权利决定自己做什么,因为我是自由的,你也是自由的。”

言谨抱紧了膝盖,眼眶红了一圈。

林媚轻拍他脑袋,柔声说:“早点休息吧…你如果不喜欢,睡一觉醒来,你会发现你的生活还跟以前一样,不会有任何的变化。”

言谨瓮声瓮气,“已经不一样了…以前我没爸。”

“这种关系这是血缘上的,你如果不想承认,他就不是…”林媚站起身,“拼图收起来,早点休息好不好?”

片刻,言谨点了一下头。

林媚脑袋里跳疼,好像有一根神经在使劲拉扯。

躺在床上,睡不着,摸出手机来,给陆青崖去了条消息。

没想到他也没睡,很快拨了电话过来。

窗帘没留一丝缝隙,整个房间里暗得辨不清楚轮廓。

陆青崖:“还不睡?”

“睡不着,要不你给我唱首歌?”

陆青崖笑了一声,“想听什么?”

“都行。”

他就哼起来,是那天她唱过的《Breathe》,词记不住,唱两句哼两句。让她想到以前,坐在陆青崖摩托车后座,他也常常这样,东一句西一句,记不住的就单纯哼着旋律,或者吹成口哨。

听他哼到 “I can’t breathe without you”这句,眼泪涌出来,却又笑出声,“陆青崖,做好心理准备啊,以后可能真的要偷情了。”

“我无所谓,只怕你觉得委屈。”

“你后悔过吗?”

那边沉默了一霎,“…后悔遇上你太早了。”

惶惶不安的青春的尾声,他在拼命和太多的东西对抗,内心的,外在的。

他的整个世界摇摇欲坠,撑不起自己的生命,更撑不起两个人,三个人的未来。

·

九月,天气转凉。

下了第一场秋雨的时候,陆青崖的探亲假总算批下来了。

整个八月他到新兵营去当教员,从里面挑了几个尖子生吸纳到了机动中队,以补上队里有几人退役转业的空缺。

中队暂由副队长李昊和政治指导员沈锐指导工作,陆青崖从铜湖机场出发,直飞旦城,和林媚回合。

陆青崖带的东西简单,就一个行李袋,换洗衣服、充电器这些都在里面。

乘上机场大巴,他把行李袋搁在头顶的行李架上,坐下来,转头去看林媚。

一个多月没见了。

有时候会视频,但隔着屏幕,跟真人到底不一样。

林媚把他手抓过来,捏他手指,翻来覆去地看,她似乎特别喜欢这样做,好像很有意思一样。

车开了,拐出停车场,窗外阳光直射进来。

陆青崖探过身体把窗帘拉上,落回座位之前,在她嘴唇上飞快地碰了下。

“喂!”林媚瞪过去,“公共场合。”

陆青崖笑得格外吊儿郎当。

下了机场大巴,坐地铁,又拦了一辆出租车,开了半小时,两旁的楼房越来越稀疏。

陆青崖解释:“旦城下面的一个县级市,房价便宜,单东亭在这儿整了一套独栋。”

林媚看向窗外,“依山傍水的,风景不错啊。”

“就是远,来一趟跟下乡一样。”

出租车把人放在小区门口,陆青崖正要摸手机打电话,不远处传来一声狗吠。

两人愣了下,就看见一条黑色大狗迅捷地钻过了小区拦车的横杆,朝着这边飞奔而来,欢叫着把陆青崖扑倒在地。

林媚惊喜:“爱德蒙!”

第33章 故城旧人(01)

爱德蒙蹭着陆青崖乱嗅一通, 伸出舌头只往身上舔,疯玩了好一阵才停下来。

林媚蹲下身, 向着爱德蒙伸出手, “你还记得我吗?”

爱德蒙在她手掌心嗅了两下,冲着她汪了几声, 尾巴摇动得格外欢实。

林媚挠着爱德蒙的下巴, 转头看向从地上蹲起来,正在拍身上灰尘的陆青崖, “…他这个反应,是记得还不是不记得?”

陆青崖笑说:“记得吧, 林老师当年的英姿谁忘得了。”

林媚瞪他一眼。

不远处, 一道身影朝着门口快速走过来。陆青崖瞧一眼, 站起身拍打裤子上的灰,“单东亭。出来接我们了。”

林媚惊讶:“…谁?”

走过来的身影魁梧健壮,和记忆中的瘦竹竿半点都对不上。

等到了跟前, 仔细去辨认五官,还真是单东亭。

“林老师,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单东亭热情地朝着林媚伸出手,上下打量一眼, 笑说,“林老师还是这么年轻漂亮。”

陆青崖:“那肯定不像你,矿洞里蹉跎过几年一样。”

“嘿,老陆你好意思说我, 瞧你现在这幅尊荣,站在林老师身边真不嫌磕碜。”

林媚牵着狗,跟在陆青崖身后。

前面两个大男人一路互损,还跟从前一样。

很多过往的事情顷刻间一齐往脑海中涌来,让人恍然。

八九年的时间,是弹指一挥,也仿佛浮生一梦。

这儿房价低,单东亭自然是挑了一处环境最好的,别墅带游泳池和花园,后门出去沿步道走三百米就是湖岸。

花园里种着紫薇花和三角梅,这个季节开得正好。

中午吃鱼,在湖畔的餐厅。

湖光水色,四面来风。

店家上了新沏的茶,茶汤通透,一股涩香。陆青崖成天忙得摸爬滚打,鲜少有这样忙里偷闲的时候,翘着腿,喝了口茶,手臂搭在林媚身后的椅背上,感叹,“单东亭,你太会过日子了。”

单东亭捣鼓紫砂壶,“三年前就让你退役,跟我一块儿做生意,非是不听。”

陆青崖笑了笑。

单东亭便看向林媚,“真不是我说他,在部队待着有什么好,苦全吃了,有时候还落不到一点好。有几年过年,我给他打电话,让他到我这儿来吃顿饭,他说来不了,值班。问他吃什么,说在食堂,问炊事员借了口锅,涮火锅吃——不是革命年代了啊,这也混得忒惨了。”

林媚看了陆青崖一眼,笑说:“他可能觉得这样挺好吧。”

“他一个人是挺好,现在呢?有老婆有孩子…”单东亭顿住,估计意识到这是个敏感问题,端上茶杯喝了一口,转移话题,“…那个,林老师现在做什么的?”

“做翻译,跟朋友合伙开工作室。”

“赚得还行吧?”

林媚笑说:“还行。”

单东亭瞟一眼陆青崖,“老陆,有压力吗?赚得可比你多多了。”

陆青崖瞅着林媚,笑说:“林老师高风亮节,不图这个。”

林媚笑说:“…偶尔还是想图一下的,比如我觉得这里的别墅就挺好。”

单东亭忙说:“置业安家必选啊!这儿离旦城的新大学城近,不少大学老师在这儿买房,这几年肯定得涨。”

成年人凑在一起,无非就是聊房子工作这些事。八年过去了,大家早不是当年凑在一起,捣鼓什么摩托车大赛的小屁孩。

单东亭本科毕业以后就自己在倒腾做生意,开始开了个不到十平米的串串店,现在坐拥三家火锅店,旦城市中心也买了房,是他们中间,依靠自己混得比较不错的。邱博拿家里的钱做启动资金,一直在做投资那一块,赔一阵赚一阵,好在家底厚,禁得起他折腾,感情方面依然活色生香,婷婷之后,还有无数个姗姗雅雅蓉蓉莉莉…反正不缺女人。

单东亭笑着下结论,“咱们中间,就陆少的发展路线比较清奇。”

陆青崖好几百年没听过这个叫法了,挑了挑眉,“成了,我来一回,你就跟我忆苦思甜一回,现在明白我为什么不爱来了吧?”

单东亭笑骂:“滚。”

又说:“你统共来过几回?一根手指就数得过来。”

陆青崖看向一旁一直笑而不语,默默品茶的单夫人,“嫂子,我看东亭就是闲的,你们琢磨琢磨开第四家分店吧。”

单东亭媳妇儿姓米,大家都叫她小米,是个瞧着柔柔弱弱的姑娘。她小时候家里发生火灾,吸入大量的烟雾,声带受损,所以说话很慢,声音也有点沙哑,因为这个原因,她不大喜欢开口,但一直面带微笑。

单东亭:“你入股吗?”

“不入,没钱。”

鱼是现钓现杀的,十分新鲜。

清蒸,撒点儿豆豉油葱花末,味道特别好。

吃完以后,单东亭租了条快艇,领着两人游湖。

湖面一碧万顷,快艇激起水花,被风吹得荡入舷内。

“冷不冷?”陆青崖看林媚搓了一下手臂,靠过去搂着她胳膊。

林媚摇头,“还好,风有点大。”

陆青崖直起身体,微微侧身,把风挡在背后。

引擎轰鸣,湖风浩荡,单东亭刚开始还想替他们解说几句,被风吹成了二傻子,也就乖乖坐下,把小米娇小的身躯护在怀中。

陆青崖脱了自己身上外套,给林媚裹上。

林媚看他里面是件短袖T恤,“你不冷?”

陆青崖笑了笑,“有一年冬天我们去大连集训,蹚冻湖,零下十几度的天气,湖面上都是冰碴。”

林媚想一想就冻得慌,打了一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