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别看他了。”宛遥收回视线,“吃饭吧。”

雷雨临近傍晚时逐渐平息,木质的房梁在雨后发出清新的湿意,门外的世界好似经历过天劫,草木耷拉在厚重的水珠下,每一株都是沉甸甸的。

店内的客人逐渐离开,很快只剩下宛遥一行,但此时此刻,梁华却说什么也不肯走,无论如何要在这里歇上一宿。

“眼下就算启程,等赶回长安城门也早关了,与其在外头等一夜吹冷风,倒不如休息一日明早再走。”梁大公子人虽坐轮椅矮了一大截,气势上却不甘寂寞,拍着负手坚持道,“我可是病人,今日累了一天,马车又颠簸,横竖我是不会赶路的!”

项桓自己过得糙,倒是给个窝就能睡,宛遥却从未有过整晚在外的经历,想自己一个姑娘家夜不归宿,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她站在门口颦眉迟疑,项桓转眼见了,低声询问:“你想回吗?如果不愿留,我快马送你。”

还没等开口,梁华转着轮椅很不识相地往前凑,“宛姑娘,中郎将,你们也都留下吧?不妨事的,临行前我派人向二位的长辈解释过,宛经历和项侍郎乃是通情达理之人,想必不会责备二位。”

那还真是高看她俩的爹了。

项南天和宛延没一个是善茬,人前温顺如羊,人后凶残如虎,发起火来六亲不认。

“再说你瞧这天——”他紧接着遥遥一指,“现在哪怕马不停蹄,多半也来不及了。”

梁华一再坚持,宛遥无计可施,虽总感觉有些奇怪,但一时半会儿又道不出所以然。不过转念一想,至少项桓跟在身边,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

好说歹说,难得谈妥了同行的两个人,梁大公子回头告知掌柜,却和这老板娘争执了起来。

“住你家的店又不是白住,担心本少爷不付帐不成?”

“奴家不是这个意思。”风韵犹存的妇人方才还人见人笑地招呼生意,现下不知怎的举止忽然蝎蝎螫螫的,“贵客别生气,小店粗陋寒酸,怕届时招呼不周……”

“又不是瞎,知道你店寒碜!”他大少爷脾气上来,倒是怼得分外不给面子,“我都不在乎,你瞎操心什么?”

“这……”老板娘不甚自在的笑笑,“公子您随从众多,店中就快客满,恐是住不了那么多人的,不如……”

“什么客满,你楼上哪间不是空的?”梁华终于不耐烦,“行了,我还不知道你们这点小心思。

“今日本公子心情不错,出五倍的价钱,那些个侍卫晚上守夜,就不必管他们了。来——银子收好,安排去吧。”

有钱人财大气粗,而且喜欢一意孤行,加上有年轻女孩子在场,总是不想丢了面子。老板娘被硬塞了块足水的银锭,神色复杂地收入怀,只好命伙计张罗房间。

二楼收拾出了三间并排的上房,夜幕降临,悠然的虫鸣渐起,静悄悄地溢满了天地,整个小店安静得只剩下风声,似乎除了他们真就没有别的客人留宿。

梁家精壮高大的武夫站满了一楼所有的过道,营造出此地生人勿近的气场。

项桓原本在后院练枪,半途让宛遥给拽了回来,推着往楼上走。

“干嘛啊?我还没练完呢。”

“你先不急着练,我有要紧的事……”行至二楼客房的走廊,再不远就是她的住处,项桓拎着枪,亦步亦趋。

“什么要紧的事?”

话到嘴边有些难以启齿,宛遥揪着他的衣袖,吞吞吐吐道:“我……想洗个澡。”淋了一阵雨,头发贴着皮肤,黏腻腻的难受,她没忍住,只得找老板娘借了套换洗的衣裙。

项桓并不明白这与自己何干,脱口而出:“那你洗啊。”

她微微低下头,没骨气地说:“我不太放心梁大公子……”说出来未免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点,但梁华原则上也不算什么君子,只是他今天一系列的反应让宛遥觉得实在反常。

“多个心眼毕竟是好的。”

他听明缘由,顺势把掌心的长.枪一抬,“怕什么,他没那个胆子。”

“你别管他有没有那个胆子了。”宛遥继续推他,“总之,就帮我在门外守一会儿吧。”

项桓愣了下,步子虚浮地往前走,“我?……”

“就一会儿。”她把他钉在原处,转身去开门,又探头回来,“我很快就好了。”

“你别走开啊!”

项桓:“……”

门扉吱呀合上,吹来一缕细微的热气。

项桓望着木格后透出的微光,好半晌回过神,先是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继而去抓着后脑勺,侧过身来回转了几步,又在栏杆前蹲下,显得无所适从。

头顶悬着灯,照在脚边的光是橙黄色的,柔和温暖。

老旧的客店连木梁都带着斑驳的划痕,翻起的木屑后染着清幽的苔藓,像是年久失修。

他把雪牙枪平放在地上,一手撑着腮,思绪恍然地看楼下巡夜的梁家侍从。

耳畔是叮咚叮咚的水声,和摇曳的灯火一块儿有节奏的闪烁。

他在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忽听到宛遥试探性地问:“……项桓?”

他马上侧头道:“怎么?”

“没……我以为你不在了。你怎么不说话?”

项桓烦躁地挠挠头,“说什么?”

宛遥坐在浴桶中,其实她也不知该讲些什么好,只是这么僵着总有莫名的异样之感。

沉默片刻,倒是他先开了口:“姓梁的那废物的伤,还有多久能好?”

“若是调养得当,再过七日应该就可以下地了,我们也能够功成身退。”

“等七月。”

宛遥拨开热水冒出的雾气,听他在门外说,“我不当值的时候,咱们上无量山看庙会去。”

无量山的庙会一年有四次,和其他地方的庙会不一样,因为在道观脚下,每年都有盛大的祭祀活动,但又由于临近虎豹骑的营地,为了讨好军官,除了当地的居民便只有铁甲寒枪的军士能够参加。

所以上无量山看庙会一直是宛遥童年时的梦想。

她当即扒在浴桶边,“真的?”

“不过我听说山下的路不太容易走,只怕要提前雇好马车,我得偷偷溜出来,家里的马就不能用了……”

屋内忽隐约传出轻微的动响,声音不大,好似有何物在了撞桌脚上。

项桓正心不在焉地跟着她那段安排颔首,却蓦地见宛遥话音骤止,紧接着便是一声防不胜防的惊叫。

他一个激灵,猛然握住雪牙枪,想也不想箭步往里冲。

这一脚踹得实在厉害,门栓几乎当场阵亡,只剩门板在半空摇摇欲坠。

房中水汽弥漫,满室都是清香与湿意,宛遥缩在桶里目瞪口呆地和他对视,张着嘴半天没啊出一个字来。

她身上还在滴水,热气是白的,肌肤是白的,一张脸却飞速通红。

项桓压根没意识到会有这样的后果,手足无措地抓着枪当场蒙了,好似比她还紧张,一不留神甚至爆了粗:“妈的,你怎么不把衣服穿好!”

“我又没让你进来!”

“那你鬼叫什么!”

宛遥一头扎进水,留半个脑袋在外,底气不足地低声说:“有……有老鼠……”

上了年纪的客栈四面漏风,不速之客层出不穷。项桓一垂头,这才发现那只满屋撒欢的耗子,它约莫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踹门动静吓到了,没头苍蝇般到处乱窜。

他暗自磨牙,腰间的小刀飞掷,“砰”地一声死死地将其钉在地上,一眼看去是个“大”字的形状。

项桓顺手将挂着的布帘简单粗暴地扯下,胡乱往宛遥那边一罩,快步过去把这尸体连根拔起,旋即目不斜视地往外走。

末了,补充道:“你赶紧洗,我还修门的。”

浴桶中的水仿佛一瞬间转凉,她在里面无比丢人地捂住脸,再不敢泡下去,急忙抓衣服起来。

等宛遥擦着头发慢吞吞的磨蹭到外面,项桓已把门轴恢复原状,还顺手将那只大耗子肢解完毕,正坐在桌前洗他手里的刀。

她靠近的那一刻,明显察觉到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氛……

项桓握刀的手一顿,在宛遥说话前,欲盖弥彰地先开口:“我什么也没看见。”

“……我又没问你。”这不是更可疑了吗!

他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心里也急得莫名其妙,“我娘说我们俩小时候还一块儿洗过澡,那会儿你才一岁多,我帮你洗的,你在我家住了三个月……”

宛遥越听越崩溃,头抵在桌沿去捂脸:“能不提这事了么……”

许是后知后觉的发现不妥,项桓终于缄默下来,一个劲儿擦他那把匕首,刀刃简直能亮得晃瞎人眼。

索性就在空气微妙得将要凝结之时,有人敲门给房内添茶水。

对方怔了下,大概也奇怪这屋里多出来的一个人,不过倒是颇懂眼色地满了两杯,恭敬地走了,走前不忘带上门。

难得有件东西可以让他换手,项桓收刀入鞘,伸手便要喝,对面的宛遥同样端了一杯,刚放到唇边眉头便轻轻一皱。

“等等——”

她忽然拦住他,“水里加了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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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古客栈出福利!我最爱的洗澡梗又来了!

每一个古言的女主,总是会有那么一两次被男主看光的机会【三胖式鼓掌.jpg】

PS:男配角并不就是男二号的意思,大家不要有太深的误解……我男二写得不好,所以不会出现2抢1的剧情让你们失望了←_←

第11章

凭着多年学习药理的直觉,宛遥隐约嗅出了茶水里那一丝微妙的不同寻常。

“什么东西?”项桓瞬间警惕起来,本能地戒备道,“他们下毒了?”

她没说话,执起那杯茶小心用尾指沾了一点面上的茶汤浅尝。项桓立时一怔,正要开口却被宛遥打断。

“不是毒。”她细细思索之后,抬头给出了答复,“应该是迷药。”

他当下戒备地环顾左右,“这是间黑店?”

京城郊外的官道附近,就连名声赫赫的绿林也不敢造次,若真是黑店应该早就被官府端了才对。

宛遥只是摇头,凝眸认真的提醒:“刚刚送茶来的,是梁大公子手下的人。”

话音落下,她就感觉出今日这一路反常与蹊跷的所在。

为什么梁华偏偏选了个阴天踏青?

为什么赶车走出城郊,甚至走出高山集那么远?

又为什么执意要住店?

雷雨交加,山高路远,不得已被迫留宿,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事实真有那么巧吗?

如果不是这杯茶,宛遥大概也不会觉得哪里不妥。

“你的意思是。”项桓两肘搭在桌上,微微倾身过去,眼里也多了几分凝重,“这场郊游,从头到尾都是他安排的?”

这几个月梁华数次登门求娶,但她给的态度十分明确,尽管二老满意,可宛遥如果一再坚持,保不准宛家的长辈不会动摇。

正是意识到这一点,为了达到目的,他或许可以选择其他的手段。

比如,再卑劣一些,索性生米煮成熟饭,最好闹得满城皆知,让宛家骑虎难下,最后不得不妥协,自愿嫁女儿。

计划至此几乎天衣无缝,倘若不是对方漏了一茬,不曾算到宛遥精通医药,她和项桓今晚多半一块儿被放倒,等明日醒来,那就真的是木已成舟,束手无策了。

想到此处,背后猛地起了大片鸡皮疙瘩,冷汗直冒,心中膈应得倒胃。

宛遥紧紧皱着眉,“难怪他这一路这么不在乎有你跟着。”

然而另一个念头仍止不住的从脑子里闪现。

梁家为何一定要娶她进门不可?她身上究竟有什么利益可图,以至于使得对方这般的无所不用其极。

平白献来的殷勤不仅没给宛遥带来惊喜,反而愈加不安。

正思虑间,耳畔冷不丁“砰”的一声拍桌响,项桓起身去提枪,一见这个架势,宛遥条件反应,习惯性拉住他胳膊。

“你上哪儿去?”

“你别劝。”他眸子漆黑如墨,转过来时冷冷的含着怒意,“这口气我非出不可。”

项桓嘴角紧紧绷着,握在枪杆上的手骨节分明,自上而下涌出一股杀气,那是他自己都无从察觉的暴虐。

片刻后,不经意眉眼一低,看见身下的少女定定的朝这边望着,又缓然放宽了语气。

“放心,我不会傻到在这时候揍他,让人捏住把柄。”项桓阴测测地磨牙冷笑,“咱们这回出师有名,不怕他梁家有脸去告御状。”

宛遥对他这份自信不得不怀疑:“……怎么师出有名?”

“他想玩这种把戏。”项桓说着侧头打了个响指,“我就陪他将计就计。”

“今天夜里你我换房睡,姓梁的要真敢进来……”他摩拳擦掌地活动手腕,“那别怪我太客气。”

项桓飞速收拾好屋子,把被衾抖开,准备在床上瓮中捉鳖,宛遥则不由分说地被他翻窗送进了自己的房间。

“不要乱跑,我完事儿了再来找你。”

“等我好消息!”

言罢便原路返回,不多时,隔壁房的灯就熄了。

她局促地站在项桓的寝室内,不安地绕着屋来回转悠,继而屏气凝神,听外面的动静……

楼下的随从在轻轻走动,庖厨里有洗漱的声音。

除此之外悄悄然的。

今天晚上,梁华究竟会不会去她的住处?他几时去?

项桓得把人打成什么样?会出事么?他那招出师有名到底管不管用?

她爹是都察院经历,其实给梁家参一本也能以示警告,兵不血刃多好。

果然自己还是冲动了啊,该等明日再商量商量才对……

一遇到项桓,她真是什么思路都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走了……

宛遥头疼的胡思乱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