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边的将军府,季长川牺牲了三坛子好酒才勉强把宛延喂了个半醉,他万万没想到这位看似弱不禁风的文人酒量竟如此之好,忍不住为自己的存货肉疼。

“大……大司马……”宛延人虽被灌得糊涂,脑子里却还没忘事,颤巍巍起来要告辞,“时候不早了……下官得……回家看看……”

“诶——”季长川留他,“不急不急,这才什么时辰?再喝两杯,喝两杯。”

“这……”

“难得来一趟,好酒不等人,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儿了。”说着赶紧又满上,催着他喝,“来来来,瞧我坛子都开了,不喝岂不是可惜。”

宛延难以拂了大将军的好意,半推半就又吃了几盏。

季长川刚把酒碗端到唇边,听得对面“哐当”一阵响,老经历一头栽在了桌上不省人事——可算倒了。

他自己叹出口气来,总算能安心咂摸这佳酿的味道。身边的空坛子尚在滴溜打转,季长川打眼一瞄。

“我的二十年西凤啊……”他伸手去敲了敲坛子,心疼地摇摇头,喃喃道,“臭小子,可争点气吧。”

“啪……啪……”

赌坊内的骰子摇得分外欢快,方才的偏将输得哑口无言灰溜溜走了,斗败了一只,这边的士气愈发不可收拾。

项桓索性让宛遥下注,拨了一大堆银钱在她面前由她赌。

店内没什么姑娘,全是一帮糙老爷们,宛遥坐在上座,每每落盅后,她会沉思片刻然后轻声轻气的开口。赢多输少,鲜有败绩,着实惹人注意。

可若有几个想凑上前细看时,又会被她身边高挑英武的少年冷厉地瞪回去。

余飞等人在后面不断瞎起哄。

起初还赌得顺风顺水,后来却不知为何,开始连着不停的输。原本手边还是堆得小山般高的银钱,逐渐划得越来越矮。

瞧着又输了一把。

宛遥皱紧眉,过意不去地同项桓道歉:“对不起啊。”输了好多。

他不在乎地坐在旁边,说没关系,“出来玩嘛,又不是靠这个挣钱,你随便赌,我这儿还有。”

言罢,再掏出一把钱将筹码添齐,又是高高地叠成一座山。

无论如何,他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宛遥深吸了口气,只好硬着头皮再战。

新的一轮开局,庄家继续摇盅,赌桌一圈的人便屏气凝神,他手腕晃得飞快,大长袍的袖子便滑了半截在肘间,露出的胳膊肌肤黝黑,还有几条明显的划痕。

宛遥终于将注意力从骰子声中转移,便很轻易的留意到了这细微的变化。

她把视线抬过去,在场的所有人都带着面具,这位赌坊的庄家也不例外,相互不熟识的,不过就是仅凭着面具的样式辨认对方而已。

换而言之,倘若面具下的本尊偷梁换柱,根本不会有谁发觉……

难道这个庄家,被人掉包了?

然而场面如此混乱,她根本记不起是什么时候换掉的。

此局宛遥并未下注,项桓头一转过来,刚要问,见她神色不对,话到嘴边不自觉的打住,只凑到耳边压低了声音:“怎么了?”

宛遥跟着偏了偏头,“你看摇色子的那位,身形瘦削,肤色偏黑,胳膊上还有伤。我记得之前和人赌腰刀的时候,他的手还不是这样的……”

拿不准这是不是出老千。

项桓便顺着她的视线往前望,那庄家刚好停手,目光也不经意地撇过来,做贼总是心虚,一看他二人交头接耳的说话,对象仿佛还是自己,不由就开始无故紧张。

赌桌上的另一个下家与他不约而同的对视。

宛遥正迟疑地抬眸,眼光一交汇,对方先露了怯,收起一堆金银拔腿就跑!

“跑什么!”

项桓是属疯狗的,但凡见着目之所及有快速移动之物,便忍不住手痒想抓来看看。

原本他还未觉出哪里不妥,那两人一动,直接本能反应,跳上桌追过去。

“项桓——”

桌子旋即翻倒,筹码、银钱和玉石铺得一地皆是,瞧热闹的一看,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立时蜂拥而上,把满场堵得水泄不通。

宇文钧和余飞未能突围,反倒是宛遥走得快,幸免于难。

一上街,来来往往全是五花八门的面具,有半刻让她眼花缭乱,她呆了下,凭着直觉朝前跑。

项桓的身影她是熟悉的,不多时竟叫宛遥找到了。

实在是因为这庙会不同寻常的风俗,连他逮人的速度也缓了不少,未免这泥鳅再钻进人群,项桓随手抄起路边摊上的核桃,砸了对方脚踝一个正着。

到底不是习武之人,那庄家迎面摔了个狗吃屎。

“你跑啊。”他在后面慢条斯理地抛着一颗核桃,又接住,眸中似笑非笑,像是捕捉到什么新鲜的猎物,“再跑一个试试?”

隐约听到有人在唤他,项桓身形一顿,不远处的宛遥已经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扶着他的胳膊歇了口气,再瞧一眼面前一瘸一拐的人。

“怎么样?”

项桓鼻息里发出意味不明地冷笑,掌心微微用劲,咯噔咯噔地直响。

正愁没人活动筋骨,他把捏碎了的核桃塞到宛遥手里,跃跃欲试。

“吃着,看我揍他。”

“诶……”她轻声吱了下,是想劝的,但瞧出项桓那副颇有兴致的表情,也不禁笑起来,捧着核桃提醒。

“下手别太重了。”

“我知道。”

他对于打架从来都乐此不疲,那赌徒眼看是落了单,先前与之配合的同伙也不晓得跑去了哪儿。

项桓周身搜了一把没找到,于是伸手揪着他衣襟把人拽近跟前,“跟我出老千,活得不耐烦了是吧?”

“你们还有一个人呢?钱是不是在他身上?说。”

来者凶神恶煞,对方抖如筛糠,“我不是……我没有……我……”

“我我我,我什么?问你人在哪儿!”

叫他这么一吼,赌徒更加语不成句,到最后干脆掉头打算挣开。

项桓还没见过落在他手上敢这么不要命的,胳膊轻轻一用力直将人摞倒在地,正挽袖子抡拳要揍。

然而他尚未打下去,那人忽而一阵闷哼,侧头呕出一大口血。

宛遥登时一怔,立马摘下面具,这回连项桓也跟着有些蒙,收手直起身来。

“你!……”她秀眉拧成一团惊怒不定的结,深深看向他。

一见这眼神,项桓也是冤枉得不行,急忙解释,“我没有!就推了一下!”

压根还没打呢,谁知道他纸糊一样!

宛遥不知这些拳脚功夫的深浅,也拿不准他所谓的一推能有多大力气。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峙之际,那地上的赌徒却趁机捂着胸口,跌跌撞撞的跑了,边跑还边回头张望。

沿途一地都是血迹。

“看他这个样子,身上应该还有别的伤。”

宛遥拉了拉他,“我们跟过去看看吧,可不要出事了。”

无缘故让人碰瓷,项桓心里头甚是不愿,原本想甩开的,转念一想,又觉得算了……谁让是自己先动手的呢。

第21章

沿着血迹, 一路走走停停出了山梁镇,最终断在了一间废弃的院落前。

这实在不像有人住的地方, 墙面已塌去大半, 剩下的一半也岌岌可危。破旧的门扉虚掩,伸手推开来, 顶上就簌簌地往下落灰。

项桓抬手扇了扇,转身替宛遥挡住头, 拉她进门。

院中与院外相比似乎更加没有生活气息, 陈旧得简直像个前朝遗址。好在人倒是寻着了,正脸朝地趴在门槛下, 昏迷得不省人事。

“喂, 喂……”项桓上去将人翻开, 左右开弓拍他的面颊, 眼瞧着脸都被抽出了血色,还是不见苏醒。

“我看看。”

宛遥蹲下身,撩起男子的衣袖轻扣上脉搏——脉势强硬, 挺然紧绷,应是脾胃肝胆有损。

“掰开他的嘴,我瞧舌头。”

项桓依言照做。

刚一打开,满口都是腥味。那里头舌苔满布, 厚且淡白。

她看完了, 示意松手,“他肝火很旺,中气不足, 而且虚热极重,只怕很久没好好饮食过了……”

项桓嗯了一声。

暗想,这回总归不是我干的了吧。

正说着,对方就不安分地动起来,喃喃开口:“水……水……”

光张嘴哼哼,人还是没醒。宛遥手忙脚乱地解下水囊递给项桓,看他灌毒药似的喂给人家,只能又小心地叮嘱:“你慢一点,慢一点。”

他不耐地抿了抿唇,但到底还是稍稍放轻了些动作。

这赌徒年纪并不大,可能比项桓还要小几岁,摘了面具后更是显得脸小,身子小,周身瘦骨如柴。

宛遥神色担忧看他抱着水咕噜咕噜的喝,就在此时,背后的屋内蓦地传来几声微弱的咳嗽。

“里面可能还有病人。”她冲项桓颔首,“我进去瞧一下。”

“好。”

宛遥提着裙摆跨过门槛,小木屋像个盘丝洞,大片蜘蛛网结在墙上,她站在门口四下环顾了一圈,发现最里面暗沉沉的,真有几个人影靠在角落。

宛遥不自觉压低了身子,轻手轻脚,试探性地往前走。

眼前的视线逐渐清晰,能勉强分辨对方的形貌。

那是两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旁边似乎还有小孩儿。一张烂草席和破棉絮盖住了三个人,空气里都是灰尘,她们歪着脑袋倚墙昏睡,细细的咳嗽声不自觉的从口中溢出。

方才在门外听见的,应该就是这个声音。

“夫人?”

宛遥站在一步外,微微弯腰低唤了一句。

对面的人并无反应,她们呼吸微弱,面容带着明显的病态,也不知同倒在院中的年轻人是什么关系。

“夫人。”

宛遥伸出手握住女子的肩膀摇了一下,盖在她身上的草席和棉被顺势滑落,轻飘飘地铺在脚边。

大好的日头在午后忽然隐没入云层里,沉甸甸的光线将出未出,平白有几分压抑。

陈文君小憩初醒,起身让婢女给她梳妆整理。

铜镜前照出一个端庄温柔的脸孔,算不上美得倾国倾城,但气质脱俗,是个极有雅韵的女子。

“少夫人,外面天阴,带这对玛瑙耳坠衬着气色好。”

婢女轻声细语地向她建议。

那对耳饰是真的漂亮,出嫁前母亲特地留给她做嫁妆的。

陈文君轻柔地拂过宝石圆润光滑的轮廓,到底还是摘了下来,“一会儿要去向夫人请安的,她身体不好,红色张扬了些,若让长辈瞧见,只怕会怪我造次了。换别的吧。”

话是这么说,但嫁入梁家至今,她其实也没能亲眼见得那位德高望重的梁夫人。

陈文君是一个月前过门的。

指婚的是她的舅舅,当朝威名显赫的武安侯袁傅。

至于为什么突然会有这门亲事,来由好像也颇为复杂,她只知道因为老太太过世,夫人又重病,所以梁家想要个媳妇冲喜。

丈夫是个年轻的贵公子,看得出他并非很满意这桩婚亲,但迫于舅舅的缘故,不得不相敬如宾。

陈文君走在府中曲折的回廊上,不经意抬头时,瞧见一只摇曳的风筝在墙上拖着两条长尾高飞。

每日的午后是给梁夫人请安的时间。

这是自她过门起一直坚持照做的事。这个婆婆似乎得了什么重病,鲜少出门走动,连成亲当天也没见露面,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房中躺着,即便是她问安,婆媳俩也只隔着帘子说话。

房门开着,依旧是进去在珠帘前福了福身。

“娘,儿媳来看您了。”

陈文君礼数周全地低着头,在夫人开口前她是不能起来的。然而就这么保持着一个姿势站了良久,半晌也没听见动静。

她同婢女对视一眼,两人脸上都是不解的茫然。

今日屋内的侍女不知去哪儿了,连个传话的也没有。就在陈文君犹豫着自己是再唤一声,还是寻个理由告退时,珠帘后忽的隐隐有低吟传出,旋即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娘?”

里面的人咳得越来越厉害,陈文君开始觉得不好,急急起身,“娘?娘您怎么了?”

她先是往外唤梁夫人随身的侍女,听不到回应也慌了,转头去吩咐自己的丫环:“快,去找大夫。”

“哦、哦……”小丫头显然被吓蒙了,脑袋点了好一会儿才往外跑。

眼看左右没一个能服侍的人,情急之下,陈文君上前打起帘子。

她那声“娘”刚至咽喉尚未冲口而出,便叫面前的这一幕骇得目瞪口呆。

精致的拔步床上躺着一个苍白孱弱的妇人,她好似极其难受地不断以手摁住心口,来回抓揉,裸露在外的锁骨、手臂与脖颈上,清晰地印着大大小小,深紫色的斑,状如桑葚。

陈文君颤巍巍的往后退,瞧见梁家的主母低哑难受地张口呻.吟,然后抬起胳膊,朝她伸过来。

伴随着一声恐慌的惊呼,珠帘啪嗒啪嗒放下,起伏不定的前后摇晃。

在看清面前女子身上的斑痕时,宛遥几乎是顷刻间跳起了身,怔忡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近来南边瘟疫肆虐,表小姐平日看病时也要多加注意。

——那些疫病之人身上多有紫斑,若是见了,得立即熏艾防疫。

紫斑……

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