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廊上的脚步声又折返回来,嗓音却不似方才中气十足,只弱弱道:“哥……我把蹄髈给你温在厨房里了,你想吃的话,去找他们给你热一热……”

项桓面朝着墙,裹住被衾没有搭理她。

项圆圆噘嘴紧盯那扇铁水焊死了一般的门扉,终于悻悻地走开了。

让她这么一闹,项桓也失了睡意。本就酣眠了一夜,其实毫不困倦,不过只是疲于应付许多人与许多事,才躲避着不愿出门。

翻来覆去在床上滚了几圈,到底还是饥饿战胜了脸面,他披衣起床。

拉开门左右看了看,眼见四下无人,项桓才仔细掩上,拖着步子慢腾腾地朝庖厨的方向而去。

午后,府内的仆婢也多半在打盹。

他低着头,避开阳光的直射,独自行在花园边长长的抄手游廊上。

前面便是偏厅,从自己的住处要前往庖厨那是必经之地。

项桓尚未走近,就听到里头隐约有人语。

“老哥哥难得来府一趟,只可惜我手里没什么好茶招待……”

是项南天的声音。

他耳力颇好,大老远便能分辨出来。

“哪里,哪里,你我共事多年,何必这样客气。”

不知是哪位朝中的同僚登门拜访,扯了一堆嘘寒问暖的琐事。

知道父亲在里面,想到一会儿经过门前时,他或许会叫住自己,然后冷嘲热讽,保不齐再起一番争吵,项桓忽就不想去庖厨了。

少吃几顿又不会死。

于是他掉头往回走。

“南天。”那人大概上了年纪,语速缓慢,而音色略显苍老,“凭咱们的交情,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

“听说这次令郎南征归来大获全胜,兵部本拟提他为领军,你是上书拦了下来?”

项桓的脚步骤然一顿。

这瞬,他的耳力仿佛顷刻增长数倍,甚至连项南天搁下杯盏的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不错。”偏厅内的人缓缓应了。

“这是为何?”对方开口的话语和他心中的质问不经意重叠在了一起。

“那些个在军中有军阶的将士,哪个不是日日期盼着天下大乱,好去博个功名利禄、封妻荫子,你倒好,反其道而行之,摆在面前的也不要?”

项南天怅然地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想他功成名就,光宗耀祖。可是老哥哥,这孩子不行啊……”

他指尖轻叩着桌沿,“他还太年轻,行事鲁莽,轻率任性,担不起那么高的位子。十八封将虽是美名佳话,可也不是人人都受得起。

“如今不过是个少将军就敢恣意妄为,恃才傲物,若要再晋他的军阶,我真怕这孩子哪日闯出什么祸来。”

项桓在京城里的名声,对方自然是听说的,闻言发愁地掖手在袖,“你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但少年人,都是极看重名次地位的,这么做对一个孩子来说,未免太残忍了。”

“我知道。”项南天无奈的摇头,“若他有维儿当初三分的稳重,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还是希望他可以再多磨一磨性子。”

日头将人影照在廊下,棱角分明的拳头隐约颤动,发出“喀咯”的轻响。

项桓感觉到视线里起了许多白光,一时像是连前路也不那么能看清了,有些许晕眩。

胸腔憋着一口无法宣泄的气流,周身似被一层又一层厚棉被压住,举步维艰。

“年轻人好冲动,肩头没有重担,总是很难体会什么叫‘三思而后行’的。”

身后的项南天继续说道:“是啊。”

“我有想法,给他定一门亲。都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有了妻儿他自然而然就懂事了。”

那同僚呛了口水,忙说:“咳,我们家惠儿小了一点,她娘还想多留她几年的,实在是……”明显吓得不轻。

项南天笑道:“老哥哥误会了。”

“他是有个自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我瞧着,难得有姑娘不讨厌他,看他也有点那个意思,不如趁近来清闲,把这事给办了……”

后面的话,项桓已没再听下去。

他一路大步回房,一脚踹开了门,满室熟悉的陈设、熟悉的气息,而站在其中,来回四顾,竟蓦地生出一种无处容身的错觉。

五脏六腑燃起的闷火险些将他烧得炸开,项桓喘着粗气,抬手将近前的圆桌掀了。

这算什么原因?这算什么理由!

哪怕真是宇文比自己厉害,哪怕真是温仰的命不值钱,他都可以接受。

唯独这个。

唯独这个!!

满腔的热忱和执念仿佛一朝喂了狗,令他感到无比的恶心,从未有哪一刻项桓觉得自己如此可笑过。

他一直在等待获胜后的一声喝彩。

但从来都没有。

无论是从茫茫的大漠拼死杀回来,还是在险峻的南疆浴血奋战。

原来自己一直所求所为之奋斗的东西,却有那么多人能够轻描淡写的拿起又放下。

他的那些拼命可不就是个笑话吗?

桌上的杯盘摔了一地,靠椅与案几被他砸得粉碎,稀里哗啦的声响惹来了附近的侍女。

当她战战兢兢地走到门边时,看到的便是杂乱无章的狼藉,而一堆难辨形状的桌椅间,是一个笔直而立的黑影,青丝凌乱,筋肉虬结,像是萦绕着煞气的杀神。

少年垂头大口喘气,却警觉地猛然一侧目。

那双黑瞳恶狠狠的,仿佛燃着一把惊心动魄的野火。

侍女惶恐不安地一抖。

“滚。”

“还不滚?!”

躲在回廊柱子后的项圆圆亦被房中的那声怒吼吓得颤了颤,只见丫鬟逃命般仓皇地往外跑,紧接着是瓷器破碎的巨响,屋子里简直像个人间地狱。

她生平头一次看见项桓发如此大的火,来势汹汹,甚至连她都觉得陌生。

项圆圆咬了咬嘴唇,步步后退,旋即掉头飞奔。

宛遥赶到曲江池畔时,天已经黑了。

项桓正坐在岸上喝酒——和以往不同,他是整坛整坛的喝。每喝完一坛,便起身去,奋力将空坛子扔到湖中,听那阵沉闷的落水声。

宛遥看清项桓的脸色,就知道这次是真的醉了,甚至醉得有几分可怕。

昨天见他情绪稳定,还以为缓几天项桓自己能想通,全然没料到今日会变本加厉。

“你怎么又喝那么多?”

项桓面无表情地望了她一眼,伸手去拎酒坛要启封,冷不防被宛遥两手抱住。

“放开——我不用你管。”他不过一抖手便轻而易举地夺了过来。

并不了解前情后果,只是项圆圆那边的只言片语,宛遥以为他所愁的仍旧是昨日之事,“木已成舟,你再怎么恼,不也没办法不是吗?

“功勋没了还能再攒,你那么年轻,总有机会的……”

话的尾音尚未落下,项桓忽的转身,蓦地抓住她手腕,语气微冲,“还能再攒?”

“那是我拿命换来的!”

他双目充红,定定地看着她,“是我拿命换来的!”

“我知道……”

“你根本就不知道!”

有那么一刻,项桓生出了想要告诉她实情的冲动,可当他凝视着眼前那张纤尘不染的脸,热血终究冷了下来。

她从小便比他听话,在长辈口中永远是个乖巧懂事的女孩子。就算自己对她倾诉了又能怎么样?宛遥多半也会认为,这是项南天为了他好,他应该理解父亲,再感恩戴德,父慈子孝。

她没有站在自己这边。

连她也没有站在自己这边……

项桓松开了手,索性抛下了一堆未曾碰过的酒坛,固执地起身。

而当他走出一段距离,回过头时,岸边的少女依然站在原地将他望着,夜风吹得她青丝与衣袂滚滚飞卷。

宛遥到底还是没能劝住项桓。

他似乎有意在躲自己,连着好几天都寻不到人影。但听宇文钧和余飞的口气,无论禁军的巡街还是虎豹营的操练他都统统缺席。

这是平时从未有过的情况。

隐约意识到此事的背后或许还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隐情。

正当宛遥想上项府去问一问的时候,这日清晨,项家的管事忽然找上了门。

第48章

项府偏厅内。

这时节虽已开春, 寒意还是在的,大约也为了照顾她, 特地生了一盆炭火, 烧得满屋子都是热气。

项南天就坐在宛遥对面,亲自烹茶煮汤, 斟了一杯香茗推过去。

“谢谢项伯伯。”

尽管两家人并不陌生,但和项家的家主如此面对面交谈还是头一回。宛遥捉摸不透, 接过了茶盏, 心里却在打鼓。

项南天正襟而坐,语气倒是十分和蔼, “突然叫你来, 可能唐突了些。”

“这件事, 按礼制本应我亲自登门, 拜访你爹娘。但你也知道,我与令尊年轻时有点误会,恐节外生枝, 再生嫌隙,我左思右想还是先问问你的意思。”

宛遥捧茶的手忽然一顿。

其实她并非猜到对方接下来想说什么,但却有一种言不清道不明的直觉萌发。

项南天的态度简直可以用“慈祥”来形容了,这是项桓和项圆圆十几年都没享受过的待遇。

“你同桓儿青梅竹马, 关系又亲密。”

“项伯伯想问你。”他目光里带了几分期盼, “倘若让你嫁到项家来,伴他一生一世,你愿意不愿意?”

宛遥脑中一片空白, 过了好久才意识到他所说的是什么。一直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某种情绪像是突然被公之于众,连她自己都一阵恍惚的不真实。

见她沉默着出神,项南天也不着急,极其有耐心地在旁解释:“我们项家虽不算什么世家大族,但名下多少有点田产、商铺,聘礼是不成问题的。

“这些年,两个孩子的娘过世,我也一直未曾再娶,你想必都清楚,若是嫁过来不会受什么委屈。咱们家少个像样的人主持中馈,你正好教教小圆怎么打理项府。

“要觉得地方小呢,项桓眼下横竖有军职在身,出去另外置办宅院也行……”

在家中,除了上次梁华来求娶,宛延夫妇其实很少和她提终身大事。

而在那之后,诸多意外接连不断,她又被自己贫瘠的医术所困扰,终日忙着如何更进一步,根本无暇多想。

如今,项南天这不伦不类的提亲,让她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不要紧。”

大概看出了她的窘迫和苦恼,对方平易近人地笑笑,“女儿家一生的幸福,是该好好考虑。你慢慢想,不用那么急着给答复,就当是来喝茶,玩一趟。”

知道长辈在此会令她不自在,项南天倒也十分体贴地起身,“我尚有些事要处理,且失陪一会儿。

“这些天,小圆一直很惦记你,正午就留下来吃个便饭吧。”

项桓回家时,天已经开始转阴。

他一身风尘数日没洗,先要了桶热水沐浴,换好干净衣裳,才又匆匆推门出去。

一路上目不斜视,临着要出府了,却被书房里的一嗓子叫住。

“项桓!”

项南天在屋内沉声唤道,“你又要上哪儿去!?”

虽然从前他也并不恋家,但多半只是操练或跟余飞几人去赌钱喝酒,而这段时日项南天明显发觉他在外头不务正业地鬼混。

项桓脚步一定,满心不耐烦地掀了掀眼皮,他没回答,只偏头看了一下,就准备继续往前走。

“站住。”

他这态度……项南天勉力压制自己的火气,“你进来,为父有话跟你说!”

院中的少年在原地停了片刻,终究步伐懒散地进了门,目光冰冷,气场冰冷,好像连五官眉眼也是冷的。

“有事?”

看着儿子如此模样,项南天薄责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要成天早出晚归的。”

项桓听了个开头便失去兴致,“就说这个?”

“慌什么,没一点耐性!”

他言罢,自己先别过脸叹了口气,“你今年满十九,早到了该成家的年岁……为父想给你说一门亲。”

堂下的少年表情不见丝毫变化,当他提到“成家”时反而有些轻蔑不屑。

项南天于是接着道:“你觉得,宛遥怎么样?”

“是个好姑娘,也算门当户对了。我瞧你跟她挺谈得来,你若觉得不错,就早日把这事定下。”

他忽然不咸不淡地一声冷笑:“你喜欢?”

“自己娶去啊。”

“放肆!”项南天极力克制的火气轻易被他挑起,“你这叫什么话!”

末了又回过味儿来,余怒未消地质问,“你和宛遥不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吗?人家究竟何处配不上你了!”

项桓似笑非笑地转过眼,嘴角几乎残忍地上扬,“谁说从小玩在一块儿,长大了就得成亲的?”

“你让我娶我就娶?我娶她来有什么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在家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