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吱呀”一声轻响,有人推开了门。

明晃晃的屋外不知是谁走了进来,身形模糊。

宛遥端着盛放粥碗的托盘,小心跨过门槛。里面还是静悄悄的,因怕吵到屋内的人,她脚步尽量放得很轻。

并不知晓项桓已经醒了,宛遥全然没有防备,刚靠近床边,冷不丁看见那双安静的星目正微微睁着,有几分初醒的迷蒙,正定定地望着这处。

宛遥当即一愣,脚边往后挪了一步,萌生的尴尬本能地让她想退却,不料躺着的人动作极快,猛地一把扣住她手腕!

热粥立时往外洒出些许。

项桓吃力地撑起身子,低哑道:“干什么躲我?”

宛遥欲盖弥彰地垂了垂头,“我……没有啊。”

他不动还好,一动才发觉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无一不痛,痛到连他自己都无法辨别究竟何处受了伤。

项桓艰难地倚着床起身,宛遥将枕头替他垫在背后,自己则挨在边上坐下,将一旁的粥碗端起。

腹中没东西并不好受,就着她的手吃了两口,勉强算是活过来。

项桓慢慢地吞咽,逐渐恢复一点嗓音:“我睡多久了?”

宛遥舀了一勺去喂他,“三天。”

“大将军如今正在城里整顿防务,百姓们流离失所,光重建便是一件麻烦的事。不过我听人说,袁傅还是跑了,余将军带了一队人去追,不晓得有没有追上。”

饿得全身无力,他这会儿倒是对战事没太大的兴趣,专注地喝了一会儿粥,等宛遥再给他盛第二碗时,索性就自己接过来吃了。

她于是坐在一旁看,取出绢帕替他擦唇角沾着的汤汁。

项桓以余光偷偷瞥了她两眼,旋即放下碗,有些刻意似的笑道:“我方才做了个梦,还梦见你了。”

宛遥动作一顿,不着痕迹的问:“梦见我什么?”

“梦见你……在青龙城下看我杀敌人。”少年的语气多少带着点难掩的骄傲,“你都不知道我这回杀了多少烽火骑,两个城门全是我守的。”

她点点头嗯了一声,随后试探性地开口,“那,还有吗?”

“还有……”

还有,梦见自己亲你了。

不过……想了想,觉得这句话说出来未免太过轻佻,他将那几个字在唇边反复咀嚼许久,到底还是吞了回去。

项桓模棱两可地摸了摸鼻尖,“还有就……不太记得了。”

宛遥闻言,在对面舒了口气。

继而又像是早有预感似的,轻轻抿唇——果然是不记得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咳,这章有点短,不过也是亲亲抱抱一条龙服务啊!请不要嫌弃它!

好惨啊。

这本的男女主居然快30W了才亲上,我内心忽然充满愧疚。想想隔壁的芊爷,10W左右就已经一条龙服务了,不禁流下惭愧的泪水……

恭喜阿怼,在遥妹恋爱游戏中,永远完美的避开所有正确选项……

【宛遥内心os:这天杀的果然不记得了!!!!】

[系统提示,你已经永远的失去了女主:)]

第75章

青龙城虽然守下来了, 可连着两日的恶战,大火、巨石、尸首, 推倒的房屋堆积成山, 放眼望去无处不是疮痍。

季长川刚整顿完一个破烂不堪的凭祥关,便马不解鞍地赶来善后, 他甚至连感慨这片焦土的时间都没有,大大小小的事务已迎面而来。

一仗结束, 项桓身上轻伤重伤无数, 姑且只能在家中休养生息。

疗伤的这段时间,虽不能出去看看, 但从那些纷乱的马蹄, 零碎的脚步, 以及墙外人们的言语, 多少能知道城中此时的内忧外患。

袁傅带着他剩下的一万铁甲骑亲兵和烽火骑沿剑南古道南逃,途中与半道拦截的余飞小战了一场,他兵力虽折损大半, 但余威犹在,到底还是顺利跑回了后燕的国境。

经此一役,袁傅损失惨重,又在路上因伤染病, 季长川虽未能取下乱臣贼子的人头, 不过夺回了凭祥关,也算一大收获。

八百里加急的战报一路飞奔送去京城,而会州的百姓们已经开始了重建家园的忙碌日常。

城内角落里一间不起眼的民宅内。

废物一样的躺在床上让宛遥照顾, 几乎成了项桓这些年常过的生活。

他们这租来的小院子倒是在大火中幸免于难,偶尔隔壁的寡妇会带着孩子来上门探望,送些瓜果饭食。

他一身的皮外伤血肉模糊,到第三天才慢慢开始结痂。

枯槁无力的经脉在几只老母鸡的献祭之下总算不再凝滞,也能抬起手让宛遥给他包扎胸口的伤了。

年轻的皮肤上疤痕纵横交错,上次的旧伤还有浅淡的印记没褪,新的刀口已然不近人情地覆盖上去,好像永远没完没了一样。

宛遥手指拂过那些皮肉翻飞的血痕,神色间有深深的担忧,唇角沉默地往下压着。

项桓在边上留意着她的表情,等宛遥给他紧好了背后的布条,才一边穿外袍一边说道:“你要是累了,就先去休息,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她起身到篮子里拿了几颗核桃,凉凉道:“你要是能照顾好自己,就不必受这些伤了……吃吧。”

项桓接过来,“和袁傅对阵什么都可能发生,我能活着算好运气了,哪能一点伤也没有……”

宛遥俯下身的时候,鬓边的发丝间沾着一点核桃的碎屑,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想帮她摘掉。

而那一刻,宛遥像是回想起了什么,在他破了皮的指尖碰过来时,有些尴尬的避开。

项桓的手就这样悬在半空,眸中挂着一丝意外,大约没料到她会躲,竟微微的感觉到些许失落。

但少年的脸上并未十分明显的显露出来,只是一闪而过,便扬起一个笑。

“真该让你去瞧瞧我上阵对敌时的样子。”他将核桃拢在掌心,略一用力轻而易举地嘣成几半。

宛遥狐疑地问:“为什么啊?”

项桓挑起一边的眉,“看我那么厉害,你就不会嫌弃我了。”

被他那份少年意气,拽上天去的自大给逗出几分笑意来,宛遥正欲轻嘲两句,外面忽响起一个散漫且熟悉的声音:“战场上不是火就是烟,动辄缺胳膊断腿,危险成这样,你还想让一个女孩子去看你大展身手?”

屋内的两个人闻之皆有片刻的怔忡。

那逆光往里走的,是穿着黑色战袍的将军,他不像寻常武将步履沉稳有力,反而举重若轻似的,像在闲庭信步。

季长川被重置城防的军务所阻,等到今天才有空得闲,来看一看自己这个桀骜难驯的学生。

项桓一身的气焰,在他出现的瞬间偃旗息鼓,仿佛做错了事被人当场抓住,满脸心虚。

偏偏宛遥在旁轻描淡写地行了一礼,“季将军。”

“那你们慢聊。”

这情形显然是要让他们俩独处了。

项桓感到不妙,立马在后面偷偷拉住她,貌似十分慌张的压低声音:“喂……”

宛遥不动声色的,一根一根掰开他攥在自己袖摆上的五指,以一抹文雅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向着季长川颔首,然后头也不回地把项桓丢在了原地。

孤立无援。

眼见对面的将军撩袍坐下,项桓愈发不太敢面对他,只僵硬地将脑袋埋下,低低唤了声,“大将军。”

季长川漫不经心地打量眼前的少年,人壮了些,也憔悴了些,眉宇间的飞扬还在,只是神色里的戾气不那么重了。

他说:“还知道理亏,也不算全然没救。”

“我……”

没给项桓开口的机会,季长川打断:“这些日子在青龙城过得如何?听说,你为了等援军,只带五十轻骑出阵去拦袁傅?”

少年唇角抿了一阵,固执道:“不错。”

“不自量力。”他薄责一句,却并不严厉。

“你怎知你拦得下他?倘若我的兵马没及时赶来,说不定你就得战死沙场。”

“将军申时拔营出发,即便两个时辰赶不到城下,至少半途也能遇到,自然是拖得越久越好。”

“万一情报有误,只是主将用来激励士气的呢?”

“那没办法。”项桓不以为然地反驳,“行军打仗,要真事事的瞻前顾后,连军营的大门也出不了,还谈什么把握良机。”

季长川静默地看了他一阵,说不上是气恼还是欣赏,半晌才似笑非笑地伸出手往少年的脑袋上一揉。

“臭小子。袁傅没拦住,这兵行险招的性子倒是在他那儿学得像模像样。”

说着将他的头向后一推,“好好养伤吧。”

“你在南境的表现,我会如实上报陛下的,兴许能求个将功赎罪。”

少年不倒翁般的朝后仰了仰,随即又弹回了原处,盘膝坐在床上,难得赧然地笑了一笑。

季长川目光顿了一顿,静静地注视着项桓,半晌说道:“这一阵子,都是宛家的小姑娘在照顾你?”

听到宛遥的名字,他眸中的神色不自觉地柔软下来,如实点点头。

“嗯。”

“那就不要辜负了人家。”

少年闻言将唇角弯起一个弧度,他一笑,像是春日明朗的阳光,不冷不热的刚刚好。

“我明白。”

宛遥沉默地站在门外,她的头微微往旁偏了偏,到此时才缓缓转过来。

听见项桓说“想让你瞧瞧我上阵杀敌时的样子”,她忽的回想起数日之前,余飞送她至青龙城墙下。

彼时蓝天如血,背后黑烟四起,满身是伤的年轻将军,拖着长长的战枪,眼神恍惚地往前走。

她看见他的时候,就像是看见一头初初成年的狼,兀自行在一片光明照不到的黑暗里。

房里的人似乎还在说些什么。

宛遥已收回心神,提裙下了台阶,在架子前摆弄她晒的药草。

也就是在此时,虚掩着的院门让人从外有礼地轻叩了三声。

她蓦地抬眸,来者粗布衣衫,俊朗的面颊上也隐约有战火留下的伤痕,眉眼却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沉静如水。

宛遥半是惊讶半是欣喜地诶了声,“秦大哥?”

项桓并没告诉过她秦征的事,突然在此处碰见,不得不让人感到意外:“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我快走了。”他往院内一望,许是在犹豫合不合适进来,“临行前来瞧瞧他好得怎么样……他不在吗?”

说话间,项桓正好送季长川出门,两厢一照面,也是愣了下。

“秦征?”

季长川有事要忙,故而就便不陪这几个小年轻叙旧了。

因这番下床活动了一会儿筋骨,项桓发觉自己行动也并没有那么吃力,索性和宛遥一起送秦征往城门方向走。

饶是战事已过去好几天,街上仍然能闻到浓重的硝烟味,沿途随处可见被熏黑的城墙,地面残垣断壁一片狼藉。

宛遥从来往的人群中撤回视线,问道:“袁傅同陈家毕竟有亲缘关系,他如今反了,那陈姑娘她们怎么样?”

秦征只是摇头,“袁公无儿无女,即便陈夫人是自己的妹妹,但嫁出去的姊妹泼出去的水,他大概并未放在心上,因此离开时身边一个亲戚未带,连袁家人也不知他企图谋反的事。”

袁傅这一举动可谓是让所有人措手不及,他说走便走,说反便反,朝中前一日还依附其作威作福的官员与宗亲,第二日就人人自危,忙着跟他撇清关系。

宛遥无法理解地皱起眉:“到底是亲妹妹,就不怕自己一走了之,让他们身陷囹圄吗?”

项桓怀抱轻轻一哂,笑她太天真,“袁傅,他是什么人?”

“他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昔年亲娘亲哥哥都能舍弃,一个妹妹算得了什么。”

秦征跟着赞同地颔首,“出事当天,老爷便上奏陛下,与袁公划清界限以表衷心。陛下说是让他不必紧张,可没多久还是借故将人调到了嵩州。”

宛遥讶然:“嵩州?那不是南境的边城之一么?”虽然没有姚州荒凉,可离京城有上千里远,想想也同流放无异了。

“是的。”

秦征去附近寄存马匹的地方牵了一匹瘦削的灰马,三人信步走在繁忙的青龙城内。

“大公子对此并不甘心,初到嵩州,听闻大司马与袁公正在苦战,于是急着想做出点功绩,好让陛下消除对陈家的戒心。他先是带头征兵支援,随后得知青龙太守在附近州城招募战俘,故而……”

项桓冷笑着接了他的话:“就把你们推出来了?”

秦征握着马缰轻轻点头。

他像是发现一件颇稀奇的事,眯眼道:“我怎么觉得,这帮只会纸上谈兵的绣花枕头干的事都一个德行?”

项桓甚至认为,梁华、彭永明和陈大公子有朝一日若能相遇,必会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这场面想一想还有点令人期待。

宛遥在下面拿手肘捅了捅他的腰,示意他这种时候就别瞎开玩笑了。

“姓彭的不是什么好人,多半是让你们去送死。”她淡淡一叹,“你来会州,陈姑娘知道吗?她没帮你说说情?”

提起陈文君,秦征一直寡淡的眉目难得浮起点颜色,“她说了……小姐原本是不赞成大公子的做法。”

他眼睑垂下,“但其实自打从梁家回来,小姐在家里的处境就不大好,举家迁至嵩州后,情况便更糟了……”

略略一顿,秦征抬眼淡笑,“这回上阵杀敌是我自己的打算,与她无关。”

宛遥不太明白了:“那你为什么……”

青年紧了紧肩头的行李,“我想,陈家若能因此再得势,她大概会高兴许多,也不至于再受人白眼。”

“算是,我能够为她做的一点事了。”

他说这句话,眸中的神情与很久之前,在京城外山洞里威胁宛遥治病时一模一样。

眨眼间,青龙城斑驳的北门已在面前。

秦征转身来冲他二人告别,“就送到这儿吧。”

宛遥担忧道:“你保重。”

“嗯,后会有期。”

他翻身上马,清瘦的马匹清瘦的人,沿郊外漫漫长路,一直行到山林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