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房内,伤兵的叫声低哑而凄惨,不大的屋子里却弥漫着有气无力的呻/吟,四处愁云惨淡。

宛遥打开药箱,缺少必须的药品,她所能做的也只是清理伤口,给他们服些止疼的汤水,避免溃烂。

躺在病榻上的将士白着嘴唇问她:“宛遥姑娘……我们的伤,到底还要多久才能痊愈?”

“此前听人讲,朝廷不发补给,军中的药草已经捉襟见肘了,是真的吗?”

宛遥也只能努力安抚人心,“没有的事,你别听他们胡说。”

旁边的人强撑着坐起来:“可这都要一个月了,圣旨还不让大将军回京,以往战事结束,将军总是十日之内便撤军复命的……”

她解释说:“也许因为这一次的对手与以往不同呢?袁傅用兵奇诡,陛下大约是怕他还有后招,所以才命将军继续驻守。”于是又岔开话题,“你们别多想了,忧思太重不利于养病,先喝药吧。”

给几位伤患施了针勉强让人睡下,那哀嚎和痛呼方逐渐平息。

宛遥掩上门,尽量轻的吐出口气,直等回了药房的小院,她才把箱子放下,索性席地而坐,靠在木柱边疲惫地发愁。

这地方,每隔不远便有伤者的哭喊声传来,那种氛围是来自死亡的压抑,隐约使她想起当年在京城疫区时的情景了。

宛遥感到久违的无力漫上心头,便将脑袋轻抵着柱子,看向前方出神。

肩膀忽的被人轻轻一打。

她正茫然地回神,手里就多了块热乎的油纸包,等抬头时,身侧已多了个熟悉的影子。

项桓利落地挨在她旁边坐下,扬眉示意:“吃吧,特地给你买的梅菜扣肉饼……看你都快一天没吃东西了。”

宛遥礼貌地道了声谢,拆开油纸小口小口的咬。

她吃得慢,少年倒也有闲心,就那么侧目一直看着,见嘴角沾上一块碎屑,才忍不住用拇指给她点开。

“今天情况怎么样?我刚瞧,抬出去掩埋的伤兵好像没昨日那么多了。”项桓将拇指放在唇边动作自然的舔掉。

宛遥闻言并不觉得欣慰,反而愈发忧虑,因为这不是表示他们救活了多少人,而是意味着病患的数量已然大幅度减少。

死去的伤兵太多了。

她垂眸拿着烧饼在手里摩挲,“还是老样子,药品不齐,伤口愈合得很慢,病人又反反复复的发烧,日子一长,就不太容易保住性命。”

随即长叹出声。

知道这段时间见惯生死,她心情极为低落,项桓抿唇思索了下,想着让她高兴一点,于是忽然伸手往怀里摸。

“诶,给你看个好东西。”

宛遥怏怏地抬眼:“什么啊?”

少年眉宇飞扬地将一只精致的香囊往她视线里一晃,“知道这是什么吗?”

“香囊啊。”她莫名其妙。

项桓把上头的穗子朝手上一打,耐着性子解释,“这个呢,是一姑娘送我的,就搁在我床头,她还写了封情书,说倾慕我。”

宛遥第一反应居然有些怀疑:“竟会有姑娘倾慕你?”

后者听她这语气,骤然不乐意了,“喂……我好歹也是少年才俊,有人倾慕我很正常的好不好?”

宛遥一副等他下文地表情,挑眉问道:“所以呢?是要炫耀吗?”

项桓睇她,“你怎么老喜欢把我往坏处想,我这特地给你拿来的。”

说着轻翻了个白眼,把宛遥腕子拽过来,将香囊一拍。

锦缎面做工精致,针脚讲究,的确像出自姑娘家之手。

“怎么样……”身边的少年将双臂笼在腿间,等她的反应,“我这么及时地上缴充公,满意吧?”

作者有话要说:[提前写完就先发了~]

zz就是这么哄媳妇的,大家请学习一下这个反面教材【。

没错是我写着写着想吃梅菜扣肉饼了qaqaqaqaqaq

今天也是辛苦卖惨的秦铁环

和继续吃狗粮的大头哥……

第87章

宛遥并不着急回答, 慢条斯理地将香囊在两手间来回把玩,轻抿着的唇线若有似无地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弧度。

“是你自己从外面买来的吧?”她拿上面的穗子往他下巴上一扫而过, “你怎么可能会有姑娘喜欢……若是宇文大人还可信一点。”

项桓听完便有些不高兴地拉下脸来:“凭什么他就可信?我比他差很多吗?”

“不仅仅是差很多……”宛遥把他表情瞄一眼, 扬眉笑道,“想当初还在长安的时候, 几个有名的年轻将军里面,就属宇文大人最招名门淑女的青睐, 上至权贵公卿, 下至青楼市井,没有一个不把他当做梦中情郎的。

“至于你和余将军么……”

说着还刻意顿一下。

项桓听她这口气就知道没好话, 但还是忍不住问:“我和大头怎么了?”

“余将军因为头大不讨人喜欢, 你呢……相貌上是过得去, 但眉眼太凶, 还爱打人,二十岁以下尚未成亲的姑娘基本是第一个把你排除在外的,据说京城媒婆手上有本‘最不能嫁的未婚男子’名录。”女孩子笑得十分狡黠, “项大将军,你可是荣登榜首啊。”

“……”

项桓都不知道自己这么不受待见,先是一愣神,随即脱口而出:“我怎么没听人提过……”

“这些都是闺房里姑娘家的话题。”宛遥顺手把香囊丢还给他, “我自然比你清楚得多了。”

平白又挨了一回嫌弃, 项桓坐在原地捏着那香包自己玩了会儿,悄悄朝旁一瞥,故意把嗓音往上提了提, “我是不如宇文……”

“可谁让某些人就喜欢我这样的呢,打小就跟在我屁股后面追,听说要上战场打仗去了,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拽着衣袖不放。”

话还没说完宛遥脸颊便红了起来,在他胳膊上一拧,皱眉道:“我什么时候一把鼻涕一把泪了?”

“那可多了去了,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小时候有多爱哭?”

宛遥正准备再打他一下,转念不知想到了什么,故意侧过身去:“爱哭也比某人偷亲好啊。”

“说是大将军呢,胆子那么小,亲了人还不敢承认……”

“喂……”项桓环顾左右。

后者自顾自地接着道:“回头问起来居然忘了,怎么会有人把这种事情当成是幻觉啊?”

项桓像是有点急了,似笑非笑地冲她挤眉弄眼,“不准说了。”

宛遥得逞似的笑起来,偏偏要气他:“堵得住我的嘴你也堵不住别人,当时余将军也在,你一路唤着我的名字走过来的样子,他可全看见了。”

“诶诶诶……”

她不依不饶:“嘴唇上挂着血呢,糊了我一脸……”

“你还说?”少年扬起手里的香囊作势要吓唬她,趁宛遥往后退,伸手一把将人拽到怀里,两条胳膊牢牢圈住,使坏地去挠她的痒痒肉。

“还说不说了?还说不说,说不说……”

宛遥在他身上笑成一团,险些岔气,“……行了,行了行了。”

“别闹了!”

项桓却没放手,有意想逗她,女孩子边笑边缩着低头挣扎。

她本就生得娇小,他这样揽在怀中时真就像是熊抱一样。宛遥被他困着坐在腿间,因为怕痒而不住扭动,这么一来二去,项桓居然隐隐的起了些反应……

背后的触感十分明显。

宛遥第一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脑中好似埋了雷火弹轰然炸开,她本能地回头反手便扇了一巴掌。

“啪”的一抹脆响。

项桓再次给她扇懵了,不自觉松手去捂着脸,瞪大的眼睛怔怔地盯着她看。

宛遥心慌气短地“腾”一下站起身,一时间语无伦次,“我……”

后者跟着迅速爬起,很是冤枉的质问道:“喂,你怎么又打我?”

宛遥被他这么一问,根本不知道要怎么解释,顷刻涨得整张脸通红,“谁、谁让你刚刚……”

项桓憋屈得不行,“这又不关我的事,男人的正常反应好不好,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对面的女孩子却更加说不出话来,面颊烫得像是被烧熟了一般,最后一埋头,慌不择路地往外跑。

“宛遥!”

他正准备追上去,蓦然想起药箱还在原地搁着,只得飞快折返,先把箱子背在肩头。

怎么又生气了。

项桓在后面叫她:“宛遥,你能不能讲点道理啊。”

咸安三年的正月。

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军情连夜冲入帝都,风驰电掣地驶进大明宫,很快,皇城内外宫女太监皆纷纷议论起来。

床榻上的皇帝隔帘听完羽林卫的禀报,细长的双眸竟少见地睁大些许,“你说袁傅病逝了?”

“消息可靠吗?”

跪在外的侍卫颔首说是,“燕王亲自吊唁,辍朝三日以示哀思,错不了的。”

沈煜闻言好似如梦初醒,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掌心拍在膝盖上,缓然颔首:“好。”

他重复,“好啊。”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羽林卫遂领命告退。

门扉“咿呀”合拢,寝殿内随之沉淀下来,宫灯的光透过纱帘显得朦胧模糊,那张挂在墙边的太后画像如笼于轻梦之中。

沈煜独自坐了一阵,他像是把这个消息含在嘴里,仔仔细细的品味许久,然后才开始笑。起初是几声轻笑,渐渐地放肆癫狂,近乎用尽平生力气。

沈煜撩开纱帐,大步走向那幅端庄清冷的画像前,他伸手过去,却在将要碰到之际又缓缓收回,只带着些许苦尽甘来的笑容,冲着并无生气的画纸殷殷道:“娘,儿子替你报仇了。”

“您在天上看见了吗?”

“儿子替你报仇了……”

满殿的宫人鸦雀无声,习以为常地低眉顺眼,视而不见。

唯有老宫女掖手站在门边,远远地望着那幅画像,好似隔了数十年的光阴与旧主相见,连她这样与世无争的人,竟也生出一丝欣慰与感慨来。

年轻的帝王坐在案几前絮叨且亲切地说着话,好像那不是幅丹青图而是真实存在的,大魏国敬德皇太后。

寝宫的门让人从外叩了两下,伺候的内侍把耳朵贴上去,静听半晌才恭敬地出声打扰。

“陛下。”

“杨将军求见。”

沈煜那张脸转换得极快,从一个乖巧听话的孝子形象瞬间变作了不苟言笑的一国之君。

他冷冷地回身,抛下话来:“让他候着。”

“朕要更衣。”

“是。”

随侍的太监与老宫女一左一右捧着龙袍上前来替他穿戴,沈煜将两手摊开,任由他们披衣系带,嗓音冷而缓慢:“季长川在龙城待了快有大半月了吧?”

伺候的侍从警惕地应了一声。

“想必他此时已经在缺粮的边缘徘徊数日了。”沈煜慢条斯理地勾起笑,“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虎豹骑一点一点减少,是件很煎熬的事吧。

“朕还真想亲眼瞧瞧他现在的表情。”

帝王的神色阴鸷而冷毒,老宫女本想说些什么,然而却欲言又止,终究沉默下来。

南方的春天来得早,刚至正月中旬,气候已逐渐回暖,山花浪漫成锦绣,成群的野味也开始在林中活动,天降甘露,万物苏醒。

然而这样的季节来临,对于病患来说却并不是什么好事。

温暖加重了伤口的溃烂,而到如今,药草缺斤少两,宛遥他们甚至连止痛的汤药也调配不出来了。

兵舍里的喊声撕心裂肺,痛苦的伤兵在布条一层层拆开的过程中,煎熬般发出惨叫。

他失了一条腿,由于没有必须的药品,伤口处渐渐恶化。宛遥正在给他清理腐肉,但麻醉的药早已用完,难忍的剧痛使得对方近乎没了理智,拳头不住的砸床。

“为何没有麻沸散,为何没有麻沸散!”

年轻的将士面容扭曲,一把用力扣住她的手,“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

宛遥只好安慰:“再忍一忍,马上便结束了,再忍忍……”

“我不要忍了,我不要忍了!”对方冲她含泪摇头,“一个月了,每天,每刻都有人死去,纵然再硬撑也不过是今日死和明日死的分别,你在骗我,你们都在骗我……军中已无药可用了,是不是,是不是?”

“不是的……”

宛遥试着抽手,却没能抽开。

行军打仗的人,痛到了极致下手难分轻重,力道大得似能将她骨头捏碎。

就在此时,伤兵的胳膊忽被旁边一人出掌挡开,他一个趔趄撞上了墙,来者便趁机拉回宛遥的手腕。

“没事吧?”项桓才刚问一句,还没来得及去看她的伤处,谁承想那士兵借着这个空隙,突然拔出一柄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匕首,又快又狠地往自己脖颈处一抹!

项桓目光一凛,反应迅速地捂住宛遥的眼睛,侧身挡在她面前。

可惜还是迟了,四溅的鲜血洒出几滴,堪堪从她脸颊划过去。

一刹那,周围有片刻凝固的死寂。

宛遥在他隐约透光的指缝中似乎瞧见对面的人影直挺挺地往下倒,伴随着不轻不重的响声。

旁边躺着的伤兵陆续爬起。

“文涛!”

她原想拉开项桓的手,不了却让他死死摁住,耳畔的嗓音低沉而温柔,“别看了,你一会儿看了又要难过。”

他瞧了一眼,也有些无奈:“走吧……”

说完,向赶来的士兵吩咐,“把这儿处理一下。”

近来每天因伤痛自尽的将士不下十个,情况已有些见怪不怪了。

项桓一路捂着宛遥的双目出了院门,她还是担心,想回望一眼,刚一扭头,便让项桓扳着脑袋又转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