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毕竟是袁傅的外甥女,武安侯将战俘带到了中原,作为他的家眷,陈文君倒也知晓几分其中的内情。

“对了……”宛遥险些快忘了她的身份,紧接着问,“那刀呢?”

她遗憾地耸耸肩,“舅舅投奔燕王,侯府自然被抄了,我们家为了避嫌不敢去收拾东西,最后大半财务都落到了杨岂手里。”

“那柄刀他好像也留下了,兴许是觉得好用,就连上战场都是随身带着,要拿到估计不容易。”

“很简单啊。”项桓摊开手,“反正迟早有一天我们也是要跟姓杨的决一死战,届时再把东西抢回来,不过顺手的事。”

宇文钧深觉有理地颔了颔首。

余飞便拿手肘去不怀好意地捅捅秦征,“喂,这么说来,咱们打胜仗,对你而言好处最多了。要不给个彩头,谁先帮你抓到杨岂,你付一百两黄金的报酬如何?”

项桓:“一百两?!黄金!你可真能狮子大开口啊。”

他涎皮赖脸地谄笑:“找找乐子嘛,成日里和那帮恶心巴拉的怪物火并多没意思,是吧,秦征?”

后者倒是大方,垂眸一笑,“行啊。”

这群小年轻聊得正高兴,季长川用切羊肉的刀往碗沿上轻敲了两下,一嗓子喊道:“孩儿们,吃年夜饭了,赶紧的过来。”

漂泊了一整年,也就今时今日能有片刻的宁静祥和。

同桌的有宛延和项南天两座大山,项桓于是只在远处看了一眼,近来这一对老兄弟不知怎的冰释前嫌,反倒一致对外,针对起他来,数落的时候简直一唱一和,好似以自己为祭品给二老架起了一道友谊的桥梁。

一个项南天已经够人受的了,项桓吃不起两道唾沫星子,抢羊羔子连轻功都用上了,眨眼便从铁架子上顺了两只,拉起宛遥迅速躲到石亭子里头吃独食。

“这臭小子!”季长川好气又好笑地骂道。

幸而剩下的口粮多,还不至于为他这几块肉落得众人不能饱腹。

大将军举杯之后,这桌羊肉宴算是开席了,项宛两家的老爷今日不知因何兴致颇好,倒凑在一块儿行起酒令来。宛夫人素来是个娴静温慧的性子,只坐在一旁安分的品茶,不时尝上几片,便要用帕子细细的擦一回嘴。

相比之下,对桌而坐的项圆圆全然是随了他哥的模样,上蹿下跳,停不下来。

“大将军我能不能吃那条羊腿啊?”

“外皮还是烤得酥脆些更好吃……陈姐姐,你若不用辣酱,可否借我刷一刷?”

“秦征哥哥……”

她嘴巴甜,满场叔叔姐姐哥哥叫了个遍,吃得满嘴流油,偏偏还往宛夫人跟前凑,“宛姨,你吃里脊肉吗?味道可好啦!”

后者看她那吃相,忙避之不及,十分嫌弃地朝旁边躲了躲:“不、不必了。”

好在项圆圆也就礼貌性地问一句并没打算继续纠缠,见她推拒,也就蹦蹦跳跳地寻别人折腾去了。

宛夫人眼见着这姑娘疯得没个定性,内心忍不住哀叹:项府果然是京城最大的染缸!

在座的人三五成群,很快便分作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上了年纪的,互相感慨人生,对酒当歌,聊着当下的局势,未来的走向;而年轻一辈则图个“人生及时须行乐”“明日愁来明日愁”,不是插科打诨就是谈笑风生,纵然战事依旧遥遥无期,却能凭借今日之酒,将那些家国天下短暂的抛诸脑后。

秦征吃不惯羊肉,但又不好缺席,于是只坐在那里就着一碟花生米下酒。

陈文君环顾四周,悄悄地在桌下拉他的衣袖,继而捧出一个两层的盒子。

“什么?”他唇角微扬,带着好奇。

“我知道你今天肯定吃不了多少东西,所以偷偷去厨房做了一点小点心。”她语气献宝似的,却又有几分小心翼翼,“你尝尝看。”

“你做的?”青年的眼中黑白分明,有诧异与一丝丝意味不明的笑。

“是啊。”身旁的姑娘心思单纯,目光里隐含期盼。

他很配合地捡了一块放进口中,嚼了两下之后,唇边的笑意却再也掩饰不住。

“……怎么了?”陈文君试探性地问。

青年笑着说没什么,“你做完了,自己吃过没有?”

“还没……”

他闻言便不再追问,仍旧轻描淡写地一块一块慢悠悠的品。

陈文君不大服气的瞪了瞪眼,夹起他吃剩下的点心浅尝了一口,糕饼刚刚入口,她气定神闲地表情顷刻土崩瓦解,默默地将盒子收起来。

到底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何曾下过庖厨做过粗活。秦征跟她那么久,对这一点自然是心知肚明的。

他倒是不在意地一笑,摁住她的手把食盒接走,“下回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就是了,犯不着这样麻烦。”青年极纵容的宽慰,“倘若真的要学,不妨去向宛遥姑娘请教一下。”

陈文君也不反驳,与他四目相视,听话地点点头,“嗯。”

余飞坐得离他俩最近,冷不防被塞了一嘴的粮,有苦没处说地端着酒杯换了个地方。

他举目一望,左边是秦征和陈文君,右边是淮生与宇文钧,到处成双成对的,简直能瞎了自己这一双灿若星辰的眼!

“太过分了。”他最后只能选择往项桓待着的这片小亭子走来,一路愤愤不平,“我最讨厌那些在大庭广众之下秀恩爱的,这不是欺负人么!”

话音刚落,就见好兄弟切了一块羊肉递给宛遥,再何其自然的顺手给姑娘擦了擦脸颊沾上的一点油。

余飞:“……”

他一时语塞,觉得自己这肚子里的气,下一刻就能原地炸掉。

“喂,项桓。”余大头苦哈哈地往他身边一坐,“兄弟我还单着呢,你就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后者慢条斯理地吃肉,“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余飞揪着一把草思考人生。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很“机灵”地开口:“诶,你们家圆圆元熙十年生的吧?明年就该满十四了,我能不能——”

话还没说完,项桓已经冲他臀部踹了一脚,直接把人踹下了台阶,简明扼要:“不能,滚!”

他坐在底下哀嚎,“怎么这样还没说完呢!我哪儿不好啊大舅子……”

“大舅子”被他嚎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举起刀,“别嚷嚷,再嚷我揍人了!”

夜风清冷,寒霜无孔不入。

宛遥缩在项桓背后借他的身体遮风,耳边却静听着四周人语纷繁,觥筹交错,像是太平盛世,人间祥和。

作者有话要说:【小修了一下,因为觉得铁锤不便于携带,改成了刀】

最后一章日常群像!

前面十来章的内容可能偏舒缓种田一点。

下章开始走剧情收尾啦w

大头是不可能有西皮的←_因为他的头太大了!

还有死的那个戴面具的不是桑叶,不要怕……

我是一个热爱和平的作者!没错就是这样!

第102章

昨晚吃到后半夜, 众人都喝得有点高,一帮大老爷们勾肩搭背的睡在一起, 满地像个乱葬岗, 也不知是怎么散场的。

宛遥因为是姑娘家,倒免去了被灌酒的折腾, 照旧维持着早睡早起的好习惯,天还没亮, 便在厨房里帮着煮些醒酒汤了。

难得一天清闲, 项桓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醒来,甫一睁眼, 屋内已经有人在小火炉上烹起了热茶, 浅蓝色的一道倩影, 看得人双目很是舒服。

项桓不知道宛遥已经来了多久, 却也佩服她能有这样的耐性,能够安安静静,一言不语地在屋里等着自己。试想倘若换成他, 只怕早就坐不住要干点什么来磨爪子了。

“醒了?”宛遥并未抬头,揭开盖子往碗里加了一瓢滚水,“脑袋疼吗?把酸辣汤喝了会好受一些。”

四周弥漫着温热的水汽。

少年抱着被子懒在床上,一双还没睡醒的星眸散漫地打量着对面的姑娘, 本能地要随口作死, “给本将军端来。”

然而迎接他的没有汤,是一张厚实的坐垫,结结实实的糊了一脸。

项桓已经习惯了她偶尔这般不疼不痒的回击, 觍着脸笑,把垫子从自己面前抽开,“宛遥,我发现你最近的手劲儿越来越大了。”

“你如果不招惹我,我力道还能再小一点。”

到底是好脾气,虽然身体力行地鄙视他,宛遥却也还是将汤碗拿了过来,挨在床沿坐下。

少年翻身而起,得寸进尺地开口:“都端到这儿了,不妨喂我吧。”

宛遥慢条斯理地扬起手:“信不信待会儿我就照你脸上泼过去。”

后者眨了两下眼睛,厚颜无耻地把碗接着,眉峰轻挑,“不信,你肯定舍不得。”

茶水尚在沸腾,宛遥留他在原地喝汤,自己则坐回去捅了捅火炉,初春的风还是很冷,顺着缝隙溜进来,把炭火里吹出明亮的星子。

项桓注意到她总是看着窗外出神,像有心事的样子,遂放下碗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宛遥手中还拎着火钳,目光却很飘忽,“这场仗什么能结束。”

他正要开口的动作骤然凝滞,很快便沉默下来。这个问题的确非自己所能回答,项桓于是只捧着只空碗,有一下没一下的用勺子在其中敲动。

忽然,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说,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项桓:“谁?”

“大魏的皇帝。”宛遥若有所思地颔首,“很久之前我曾经被他召去宫中住过一段时间,小有些接触。

“我说不清那种感觉……”

至今回想起沈煜当年的言行举止,回想那张阴郁寡笑的眉眼,她依然感到一种浑身不自在的毛骨悚然。

“他像是,对所有人和事都漠不关心,却又藏着许多情绪在心里。我看过他的眼睛,总觉得那是一个很孤单的人,他甚至连自己的亲眷都不爱。我不清楚历代的帝王,但一个人,真的能冷漠到这种程度吗?”

项桓不以为意地把碗搁在床头,拾起靴子往脚上套,“坐在高位的人都是这样的吧,顾及的事情多了,人就开始疑神疑鬼,便如我最近看将军,也觉得他越来越孤单了。”

季长川占了南边的半壁江山,却一直只专心打仗,半点没有别家造反首领那种要自立为王当皇帝的迫不及待,什么六部、丞相、内阁一概不设,顶多让他身边的参军和当地知府一块儿打理琐碎事务,哪怕属下忙成了陀螺,也依旧对称帝之事只字未提。

宛遥怅然地捧着茶杯搁在自己膝上,“你说将军今后也会变成这样的人么?”

“谁知道呢。”

项桓的靴子才刚穿好一只,屋外廊下脚步声急促,似有何人匆匆而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接挡了大门过半的光线。

“将军!”

来者一身绛红军袍,看装扮应该是他麾下的亲兵。士卒一肚子的话刚要说,眼见宛遥在里面,顿时又颇识时务的闭了嘴,颤巍巍地打量项桓的眼神,担心自己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少年一颔首,示意他无妨:“什么事,讲。”

“启禀将军,驻守曲州恩阳一带的虎豹骑不知怎么的,接连出现高烧不退、咳嗽不止的症状,已经倒下数十个兄弟了。”士卒迟疑地抿紧唇,“听军医那边传来的消息,只怕是……瘟疫。”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项桓和宛遥的脸色皆是一变。

“等着,我换衣服。”他迅速抄起床尾的衣袍,往肩头一披,吩咐道,“去帮我备马。”

士卒应声退下。

宛遥随即起身,“我跟你一块儿去。”

曲州的驻地离锦城约莫有大半天的路程,赶到军营时已临近傍晚,项桓抱着她下马,两个人甚至来不及饮上一口水,便随领路的士卒往兵舍方向而行。

宛遥一直是个爱多想的人,提到瘟疫,一路上她都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心跳得有些快,往事浮光掠影,幕幕惊心,总是害怕当年长安城的旧况重演。

怕她跟不上,项桓勉力稳住脚步,沉声说:“营中瘟疫蔓延,为何现在才来回禀?”

士卒答得略为小心:“进来开春,患风寒者甚多,起初大家的症状和寻常的头疼脑热并无差别,以为吃两剂药就好了,属下一时失察,所以……”

他没有再问,撩起帐子走进一间营房,里面躺了三人,此时都有气无力地瘫在榻上,一位年轻的医士正在旁边整治,见状忙起来行礼。

“将军,当心被过上病气。”

士卒给项桓递上面巾遮脸,他却一摆手,只先递给宛遥。

“谢谢……不好意思,且让我看一看。”她三两下系好面巾,朝军医一点头。

项桓就跟在宛遥身后,见她半跪在榻前,眉头紧锁地把着病患的脉象,好一阵子未曾有动静。

那位年轻的军士双目紧闭,脸色显出不正常的红,间或有不受控制的咳嗽。

宛遥像是在确认什么,很快解开士兵的护腕,往上撩起袖子,露在外面的胳膊十分干净,预想中的紫斑未曾出现,只是有点黑……

“怎么样?”他问道。

宛遥放下那人的手,起身与他对视,“单单只是脉象,与‘那个’疫症是不同的,但以防万一,你最好还是把他衣服脱下,瞧瞧身体别处有没有斑痕。”

大概是被上次的恶疾给吓怕了,知道伤兵营的情况虚惊一场,这倒让她无端松了口气,似乎连立起汗毛也跟着挨个归为。

但静下心来仔细一想,却也未尝是件好事。

旧的顽疾虽怕它恶化,可好歹有方子能够让人有迹可循,新的疫病却是毫无头绪,无从下手,不过看着没那么唬人罢了。

连着几天,宛遥都跟着项桓衣不解带地在营中几处伤兵的房舍内来回跑。

病情虽然勉强能控制住,但没办法根治,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病倒的士兵已经越来越多。

再这么下去,只怕得通知季长川来一趟了。

到了项桓这个年纪,若非是自己实在解决不了的事,他是不想请动将军的,现今也是如此。

宛遥同几位年长的军医相谈到深夜。

从青龙城到嵩州再到成都,跟着这群当兵的南来北往地走动,成日想着怎么给他们换更有效的治病良方,她在药学方面的研究也终于能在长辈面前得到一个吝啬的点头。

比起当初长安医馆时的手忙脚乱,现下饶是瘟疫当前,宛遥也显得镇定许多。

项桓提着吃食撩起帐幔时,她刚送走老军医,正凑在灯下翻阅书籍,摆弄药草。

“还在忙?”少年把帐子抚平,坐在女孩儿对面,十分细心周到地将热好的饭菜摆上桌。

“嗯……方才和几位大夫聊了聊,你吃过了吗?”

项桓替她放好碗筷,轻轻一笑,“我肯定吃了,你不用管我。”

宛遥接过汤碗,吃饭的时候却也不肯闲着,每每吃两口,就得翻几页书,再往药草堆里挑拣一阵。看她这么吃下去,再热的菜肴也早晚得凉。

“诶——”

一页书正待掀过去,项桓不由分说地抬手摁住了,顺势一抽,一副要没收的架势,“吃饭就好好吃,三心二意的,留神一会儿积食。”

她笑了:“听了我那么多碎碎念,你倒也学了个‘积食’现炒现卖。”

项桓将书放在自己脚边,给宛遥另盛了一碗饭,“论医理,我当然没有你那么精通,但是耳濡目染,至少不是个真眼瞎,好歹是能分清萝卜和人参。”

试想她这些年学医,也确实是有些机缘巧合的意味。

初时年幼,因为项桓热爱跟人打架,三天两头的身上挂彩,两个小孩子又不敢告诉大人,因为同项南天交代了,说不定还得伤上加上,彩上加彩。

好在宛遥姑母家开医馆,她惦记着那里头有药,于是借口溜进去胡乱摸了许多来,可药品如此之多,她半瓶也不认识,只能用项桓做个活体的试验品,酸甜苦辣挨个尝试。

直到将他喂了个半死不活,才渐渐摸出点门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