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裳视线模糊, 她听见有人在远处大喊,但究竟喊了什么,她一个字也听不见去, 头昏目眩,人已经扛不下去了。

就在这时, 有人抱住了她的腰身,朦胧中, 她看见一张逆着光的脸, 倪裳被庄墨韩恐吓威胁时,都不曾掉一滴眼泪, 可被姬慎景抱着时,瞬间控制不住在自己,趴在他肩头,低低抽泣了起来。

姬慎景身子一僵,好像突然失了神, 但很快给倪裳解开了手上缰绳,生疏的哄她, “没事了, 我来了。”

两人刚站稳脚,倪裳才发现姬慎景胸口溢出血渍, 染红了他的素白锦缎长袍。

“你、你受伤了!”倪裳哽咽,第一次哭的像个无助的孩子。

曾经,她从长信侯府离开,被宋家退婚, 都不曾红过眼,但此刻却是怎么都忍不住,再不顾什么三纲五常,双臂圈着姬慎景的脖颈不放,整个人像是八爪鱼黏在了他身上。

姬慎景怔了怔,倪裳虽然察觉到了异样,但此刻只顾着依靠着他,并未多想。

姬慎景催动轻功,抱着倪裳离开。

而同一时间,庄墨韩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亲眼看着那根箭矢刺入了姬慎景体内,才猛然之间松了口气,再一定神,倪裳已经被姬慎景带走。

萧长淮捏了把汗,方才看见箭矢从庄墨韩手里飞出去,他差点掉落马背。

此时,萧长淮跳下马,三步并成两步,上前直接揪住了庄墨韩的衣襟,一拳头砸了上去,之后又是一拳头。

庄墨韩还处在巨大的震惊之中,萧长淮如何打,他都毫无反应。

萧长淮接连砸了他几拳,饶是他也气的胸膛起伏,“庄墨韩!你疯够了没有?!”

“裳儿她是你的亲生女儿!当年阿颜为了躲你,怀着孩子四处逃,若非被我找到,现在母女两还不知在哪里!我承认我对不起裳儿,不该丢弃了她,可你这个亲生父亲实在令我胆寒,裳儿快十七了,但凡你稍微打探一下,也知道她是你的骨肉,方才若不是姬慎景,裳儿就死在你手上了!”

裳儿死了,宋颜也就活不下去了。

萧长淮自己都不敢想下去。

他自己的确混账,但庄墨韩却已经是禽兽了。

发泄一通,萧长淮暗暗吐了口浊气,半点不敢耽搁,继续带人去追踪姬慎景,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把倪裳带回去。

萧长淮走后,庄墨韩身形摇晃,唇角血渍顺着下巴往下滑,半晌沉默,突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指着姬慎景带着倪裳远去的方向,断断续续道:“去……去、去把她给我找回来!”

“等等!不要吓着她,不得伤了她分毫!”

庄墨韩这次总算回过神,先是一阵后怕,但思及倪裳被姬慎景救走,惶恐、懊悔、焦虑……诸多情绪交织,但最终,他突然笑了,这笑意不似从前那般邪恶张狂,反而像是沾沾自喜,欢愉难以自抑。

“我有女儿了!你们听见没有?我有女儿了?!”

众心腹,“……”不敢表态,要说恭喜么?

没记错的话,刚才是王爷自己绑了倪姑娘,也是王爷拿箭射向了倪姑娘……

女儿还能不能要的回来,当真不好说啊……

**

屋内传来一声闷哼。

不多时,小和尚端着托盘出来,上面摆放着一根箭矢,还有沾满血的棉布,小和尚见倪裳站在廊下,正焦急等待,他连连叹气,夸大其词,道:“师叔这次受了重伤,若是箭矢再偏稍许,必定正中师叔的心脏,这次着实是万般凶险啊!”

他家师叔都舍命相救了,倪姑娘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以身相许?

倪裳当即问,“他、他伤势如何?”

小和尚一脸忧愁,“有我在,当然能够保命,怕就怕会留下后遗症,日后身子不虞,师叔身边也没个知冷知暖的人,哎……”

小和尚正发挥他的浮夸演技,姬慎景从屋内走了出来,他的上裳脱了,外面只套了一件中衣,里面绑着白色绑带,可见修韧结实的胸膛和小腹。

倪裳看着他,一时间忘却了避开视线。

姬慎景剑眉紧蹙,好像又恢复了最初时候的冷硬无温,倪裳以为他是因为伤的太过严重之故,“疼么?”

最终,她问出这两个字。

一箭穿透身子,当然痛。

姬慎景看着少女哭红的眼,还有她一身狼狈的模样,心头如被细针戳破,疼的无声无息。

男人喉结滚了滚,哑声道:“我送你回去。”

倪裳,“……”

不对!

哪里不对劲!

倪裳张了张嘴,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按着姬慎景的脾气,他一定会趁着自己受伤,而留下她。

这时,左龙从廊下大步走来,靠近后,抱拳恭敬道;“主子,萧盟主求见。”

姬慎景依旧锁着眉,“让萧盟主在堂屋稍坐。”

“是,主子!”左龙又悄然退下。没记错的话,方才在百鬼林,萧长淮说倪姑娘是庆王的女儿。

而庆王又是灭了主子母族满门的罪魁祸首。

难怪主子对倪姑娘的态度完全变了。

哎……

孽缘啊!

左龙仿佛看了一部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本子,揣着满怀心事退了下去。

小和尚在一旁继续添油加醋,“师叔,你伤势过重,这几日莫要随意走动,万一伤了筋骨,日后只怕会影响成婚。”

倪裳,“……”

为什么会影响成婚?

到底是伤到了哪里?

倪裳不太明白。

姬慎景俊脸苍白,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是神魔。一箭穿体,并非小伤。

此刻,他高挺的鼻梁溢出了薄汗,倪裳知道他一定疼的,眼泪无声往下落。

姬慎景见不了这画面,迈开步子往前走,身子经过倪裳时,目不斜视道了一句,“你随我过来。”

倪裳被庄墨韩挂在百鬼林时,意识已经不清晰,根本没有听见萧长淮喊出声的那句话。

更是不知道,姬慎景为何突然冷漠。

但姬慎景为了救她,差点连命都丢了,她无法怀疑姬慎景对自己的心意。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明知会受伤,但还是替她挡去了一箭。

倪裳要是在怀疑他的真心,那真是没心没肺了。

**

萧长淮在堂屋踱步,看见倪裳跟在姬慎景身后走来,他心头的大石才终于落下。

又见姬慎景虽然中了箭,但气度半点不减,不免对大梁皇帝的皇长子另眼相看。

更重要的是,不久之前,姬慎景算是舍命相救,他能做到这份上,可见对倪裳是真心的。

萧长淮抱拳,“萧某多谢殿下此次出手相救,此恩,萧某定当铭记于心。”

姬慎景神情寡淡,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身侧双眸红肿的少女,他心头一紧,淡淡道:“举手之劳,萧盟主可以带倪姑娘回去了。”

倪裳怔然,她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姬慎景的侧脸。

她感觉到了一股明显的疏离。

二人自结识以来,他从未对她这般冷漠过。

萧长淮带着倪裳离开之后,姬慎景又把自己关在了房里。

等到他再次踏出房门时,众人只见,这才刚刚长出寸发的主子,他又剃光了。

众心腹,“……”

这回主子又受什么刺激了?!

**

倪裳回到萧府,宋颜仔仔细细检查了她的身子,确定没有其他伤势,她一掌拍在了桌案上,“这个庄墨韩,他就是疯子!”

倪裳心事重重,沐浴更衣过后,宋颜给她的手腕上药。

不多时,便有婢女上前禀报,“夫人,王爷他携重礼登门了,说是……说是要见大小姐。”

宋颜气的眼眶微红,小心翼翼给倪裳包扎好手腕,庄墨韩眼下已经知晓一切,再瞒着倪裳已经是不可能了。

她挥退下人,与倪裳单独相处。

倪裳本就因为姬慎景今日的异常而心神不定。

她没对谁动过心,曾经以为自己喜欢过宋司年,但实际上,即便是他二人退婚,她也只觉浑身心放松了。

人一旦动了心,就会难以控制自己。

尤其是像倪裳这样的女子。

她本不是那么容易心悦上任何人,可一旦心里有了人,很难再将他剔除出来。

“娘亲,到底怎么了?”回程的路上,爹也怪怪的。

宋颜不打算再瞒着倪裳了,她不是一个好娘亲,倪裳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裳儿,其实你的亲生父亲是……”

宋颜说了半天,倪裳一直在听着,结合她曾经听说的传言,加上宋颜的话,她不难相信事实。

可……

那个令她浑身颤栗的庆王,竟然是她的亲爹?

而且,他这两日还总想弄死自己。

饶是倪裳自诩强大,这下也有点承受不住了。

“裳儿……你、你怪娘亲么?”宋颜红着眼。

倪裳抽回了自己的手,突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她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世而哭嚎,她只看着宋颜,淡淡的问了一句,“娘……你可曾想过,不让我来到这个世上?”

娘那么厌恶庄墨韩,理应不想留下他的孩子。

所以,自己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宋颜一手捂着胸口,倪裳的话扎痛了她的心。

“裳儿,娘自打知道怀上了你,就没想过不要你,你要信娘,不管庄墨韩做过什么,你都是娘的心头肉啊!”宋颜生怕倪裳误会什么,想继续说,又怕她会烦。

倪裳苦笑,最少她还是有娘的。

手腕还是很痛,连带着后脖颈也有拉伤,她现在还记得庄墨韩掐着她的脖颈时,那股要置她于死地的心狠。

她很好奇,问,“娘亲,庆王爷来做什么?”

宋颜,“……”

还能做什么,肯定是为了要回女儿!

“裳儿不想见他,那就不用见,你若不想住在萧府,娘就陪你离开。”宋颜知道倪裳心里苦闷,但凡她能做到的,她都愿意为女儿去做。

倪裳并没有像宋颜以为的那样奔溃,相反的,她神情淡然,好像看透了什么,又问,“娘亲,爹他……我是说,萧盟主,他对你好么?”

宋颜拧眉,“好归好,可他故意丢了你,我没法原谅他!”

倪裳其实理解萧长淮。

她毕竟是情敌的孩子。

曾经,倪裳完全预想不到她的身世这样复杂。

此刻,她终于知道了所有答案了。

其实,她并没有绝望,从头到尾,她想要的就是一个答案。知道她是谁,从哪里来,因何阴差阳错去了长信侯府。

“娘亲,我的确心悦大殿下了,可今日……他的态度,让我心里不安,但我不想退缩,我知道他心里也一定是有我的。”不然,怎会拿命去救她。

这一刻,倪裳大概明白了姬慎景不久之前,为何那样冷漠的态度了。

他一定是知道自己是庆王的女儿,而他与庆王之间有不共戴天之仇。

原来是这样!

她突然笑了。

只要他心里有她,一切都好办。

宋颜怔了一怔。

见女儿并未因为身世受到创伤,她心里好受了不少,女儿比起她,要坚强的多。

“裳儿,娘本不想让你接近大殿下,可他这回冒死救了你,娘……不阻挡你了。”宋颜知道,女儿大了,不是当初刚生下来的小团子,她欣慰之余,难免心酸,好像她这个当娘的什么也不能为女儿做。

**

庄墨韩被拒之门外。

他这下是真的半点不敢造次,更是不敢硬闯,将重礼硬塞入萧府之后,就找来冀州城最好的工匠,重新修葺大火之后的萧府。

冀州表面上看上去依旧风平浪静。

得知真相的萧昱异常震惊,但见爹娘还如往常一样,他也不敢表现的太明显。

好在,不管阿姐的亲爹是谁,她都是自己嫡亲的阿姐。

萧昱去安慰了萧长淮,“爹啊,你想开些,好歹你还有我呢。”

萧长淮,“……”

**

庄墨韩吃了闭门羹。

他倒也不觉得自己委屈。

毕竟,他干的混账事多的去了,如今到底是当爹的人,行径上大有收敛。

从萧府大门外归来,庄墨韩在庭院中来回踱步良久,一想到姬慎景和倪裳之间的“关系”,庄墨韩心里毛毛躁躁的,根本无法静下心来,仿佛是怀疑自家的心肝小白菜,极有可能被隔壁的猪给拱了,他终是没忍住,直接去了隔壁找姬慎景对峙。

隔壁院内,红缨等人打起万分精神,主子身受重伤,这次为救倪姑娘,不得不露面,眼下继续潜伏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庄墨韩是只身前来,身边没有带任何人,他往那儿一站,依旧毛躁的不行,若是细看,可以发现他置于身后的手还在轻颤。

显然,他还没有平复突然冒出一个女儿的心情。

而更让他后怕的是,他差点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

直至此刻,庄墨韩放出箭矢的那只手还时不时痉挛一下。

“姬慎景!你出来!”庄墨韩胸腔窝火,也不知是气他自己,还是气姬慎景。

片刻后,房门打开,姬慎景身上只披着一件中衣,他同样窝着火,他终于和自己心尖上的姑娘两情相悦了,却是突然冒出一个令人厌恶的亲生父亲,怎叫姬慎景不恨?

两人仿佛狭路相逢。

谁看谁多一眼,都觉得极其碍眼。

可恨的是,谁也不能真的将谁怎么样!

庄墨韩阴沉着脸,“让你的人都退下,我有话问你。”

红缨等人不放心,毕竟他们家主子有伤在身,若是庄墨韩乘人之危该如何是好?

姬慎景一挥手,“退下!”

红缨几人只能讪讪离去。

据说,倪姑娘的生父是庆王,也就是说,庆王日后有可能成为主子的岳丈?可这二人斗了好些年头,早就是死对头……莫名同情倪姑娘。

庭院中再无闲他人等,庄墨韩的脸更沉了,“我问你,你与我女儿……到了哪一步了?!”

他亲眼倪裳红唇微肿的样子,定然是姬慎景干的!

一想到这些,庄墨韩胸口又开始堵闷难受,仿佛是自己的掌中宝物被人给玷污了。

姬慎景不喜别人对倪裳有强烈的.独.占.欲,任何人都不行。

他一点不介意气伤庄墨韩,“我与裳儿两情相悦,不该做的也都做了,不知王爷究竟是想问什么?”

“你!”庄墨韩快要气吐血了,“你这个禽兽!”

他不敢去叨扰萧府了,怨气只能找别人去撒,正好姬慎景撞在了刀口上,庄墨韩直接发起攻势。

姬慎景更是不好惹的,招招直击要害,然,他受伤在身,还是被发了狂的庄墨韩打了一掌胸口。

瞬间,雪色中单染红。

庄墨□□好击出的第二掌,立刻收了回来。

理智回笼,他猛然惊觉,姬慎景不能出事。

这万一打坏了哪里,怎么跟女儿交代?!

庄墨韩进退不是,时隔数年,他再一次变的畏手畏脚,而上一回让他如此纠结,是在与宋颜纠缠时。

姬慎景舔了唇角的血渍,想起倪裳离开他时,她一脸的失落惆怅,姬慎景心口痛,他无处发泄,正好罪魁祸首来了,索性气气他,“王爷怎么不动手了?你在害怕什么?担心裳儿恨你?毕竟她心里有我,却没你这个爹。”

庄墨韩,“……”

最终,他盛怒而来,又只能负气而去。

一回到隔壁宅院,庄墨韩当即下令,让所有探子停止对姬慎景的暗杀。

汪忠小心翼翼上前打探,“王爷,那皇后和太子那边又该如何交代?”

什么狗屁皇后和太子,庄墨韩喝了口凉茶压压惊,今日所受刺激太大,他一时半会无法平定,“我还不知如何跟裳儿交代呢!”

汪忠默了默,又问,“那王爷,咱们要把郡主接回来了么?”

以庆王的身份,他的女儿当然就是正儿八经的郡主。

庄墨韩也想啊!

然,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脸皮还不够厚,压根没脸去见女儿。

“去!给隔壁送去上好的金疮药,尽快让姬慎景康复。”庄墨韩沉吟了一声,有种自己造孽自己受的错觉。

**

又过了几日,倪裳手腕的伤势好的差不多了,听碧翠说,庄墨韩每日都会派人送东西过来,从料子珠宝,到各种吃食,差不多冀州城能买到的东西,他都命人送来了。

这一日,秋高气爽,倪裳主动要求出门,宋颜原本不敢让她出去,但又担心憋坏了女儿。

倪裳这几日越是表现的正常,宋颜越是担心她有心思。

临行之前,宋颜反复交代,“昱儿,看紧了你阿姐,万不能让她做傻事,另外……多带些人手,不得让歹人靠近你阿姐。”

萧昱,“娘,我知道了!阿姐在我在!阿姐亡我亡!”

宋颜,“你这孩子,说什么浑话?!”

萧昱被打了脑袋,抬手摸了摸,闷闷的问了声,“娘,我是您亲生的吧?”

“你!”

萧长淮低喝,“昱儿!不得惹你娘生气!”

萧昱,“……”娘亲疼阿姐,爹疼娘,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是多余的了。

不多时,萧昱将倪裳带出了府门,隔着马车车帘,倪裳果然发现自己被跟踪了。

这几日庄墨韩锲而不舍的送礼,她知道,以这人的霸道蛮横的性子,必然不会“放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