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猜测让教室里的气氛开始白热化,枯燥的高三生活正需要让人浮想联翩的调剂。朱燕婷徒劳地四处追赶,本子总在她触碰到之前转移给下一个人,很快绕了一圈,又回到张航这个始作俑者的手中。

张航忽然将本子抛向离他不远的祁善,还朝她挤了挤眼睛。

祁善没有任何防备,本子落入她怀里,她本能地用手捂住。

祁善和朱燕婷没说过几句话,她并不把朱燕婷当朋友,却也无心作弄。换作以往,祁善会置身事外地将本子搁在身旁的桌子上,等待朱燕婷自己来取。然而牵涉到周瓒,她鬼使神差地将本子打开,低头看了一眼。

周瓒和隔壁班的崔霆都是他们学校最有女生缘的男孩子。好看的男生长得都有几分相似,高高的鼻梁,轮廓分明的脸…被人错认也不稀奇。

朱燕婷的画是一幅素描。

只消一眼,祁善便心知那个侧身回望、眉眼含笑的男生绝不是崔霆。

朱燕婷朝祁善走来,精心编织的辫子也有些凌乱。奇怪的是,这一次没人拦住她。

祁善恍若未觉,她默默将本子翻到了另一页,上面用各色墨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同一个字母——Z。

本子被人从祁善手里抽走,朱燕婷却在她几步之外停住了脚步。祁善抬头,站在她身边的人是周瓒,他抓着那个本子,皱眉问:“有什么好看的?”

周瓒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本子抛给了朱燕婷。朱燕婷并没有说感谢的话,哆嗦着嘴唇,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

围观的同学一哄而散,祁善垂着头,手里紧紧捏着一支圆珠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难堪。对了,她的《班级学习日志》还没写完。

等到祁善工工整整地写完最后一个字,偌大的教室里只剩下她…和张航。

张航坐在课桌上,两手撑在身旁笑着打量祁善。当祁善注意到他的存在,他才跳下地,拍着手上的灰尘说:“我是值日生,今天轮到我锁门。”

周瓒在教学楼背后一个放劳动工具的平房前找到了朱燕婷,她正蹲在一个下水道旁,扯下惹祸本子的扉页,将它们逐一撕得粉碎。

周瓒没有走近,双手插在校服裤袋里,歪头打量朱燕婷。这里是他躲避无聊课间操的场所,好像有那么一回,他看到一个女生在工具间平房的屋顶上倒立,忽然身体向边缘处倾倒。周瓒以为对方会摔得很惨,谁知她一个漂亮的空翻轻盈落地。他觉得有趣,朝她笑了笑,发现原来是自己班上的转学生。那次以后,周瓒又在这里遇见过朱燕婷好几回,他躲在这里偷偷地抽烟,她好奇地看。周瓒笑着问她要不要向老孙告状,谁知她竟也问他讨要了一根,两人默默地吞云吐雾。

朱燕婷手背上有一道伤口,蹭破了皮,微微往外渗血。想来是在方才的本子抢夺战中碰到了桌角之类的尖锐处。

“喂!”周瓒叫她一声。朱燕婷回头,他将背包里的一盒芦荟药膏扔了过去。

等到周瓒跑到公交车站,祁善已经上了前一趟车。

第十一章 戴佛珠的道姑

周末一整天,祁善都泡在市图书馆。

冯嘉楠飞去香港出差一周。临行前她向保姆细细交代了周瓒的起居饮食,又拜托好友沈晓星夫妇代为照顾一二,还不忘给周瓒安排了周日的行程,要他上午去看牙医,下午一定要见一见她朋友推荐的补习老师。

冯嘉楠前脚刚走,周瓒转头就将她留下的电话号码扔进了废纸篓。他去书房找了周启秀。

自打周启秀与冯嘉楠冷战,儿子虽不过问,也没有旗帜鲜明地站队,但面上对他总是淡淡的。那么久以来,周瓒主动走进周启秀的书房还是头一回。

周启秀让儿子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问他吃过饭没有,什么时候回学校。周瓒对这样父慈子孝的戏码并不投入,随意应答几声便问:“爸,你有赵叔叔的电话号码吧?就是做文玩的那个老赵。”

“你要他的电话号码干什么?”周启秀嘴上问着,手已在名片簿里翻找周瓒要的名字。

周瓒说:“上回他不是说让我有时间去他店里看看吗?我现在正好闲得慌。”

“都高三了,还闲得慌!你怎么不学学小善…”周启秀没有继续往下说。他想,如果儿子也像祁善一样,在和睦的家庭里被父母呵护着长大,会不会还像现在一样叛逆。他和嘉楠在事业上得心应手,为人父母却甚是失败,一个管束太过,一个却太疏忽,到最后还要将夫妻感情的困扰施加在孩子身上。阿瓒什么都不说,但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周启秀把老赵的电话给了儿子,问:“你有钱吗…不许买太贵的东西!”

有了这样的话做保障,周瓒当然从善如流,笑道:“爸,你和赵叔叔多少年的朋友了,他怎么会和我这样的小辈谈钱?”

“臭小子!”周启秀骂道。见儿子站起来想走,他沉吟片刻,问:“你妈妈…出差前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话说了很多,没有关于你的。”周瓒言简意赅地给出了答案。

“阿瓒,我和你妈妈的事你也知道…子谦是无辜的,你大伯和三叔只是希望给他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

“爸,没必要跟我说这些。”周瓒打断了周启秀的话,“你是想要我理解你呢,还是开导你?你忘了,我今年才高三。”

周启秀一时竟语塞,颓然道:“你跟你妈妈也这么说话?”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哪些话该跟我妈说,哪些话不该说。”

周启秀知道儿子话里所指。他心中不无懊悔。营销部的小李年轻漂亮,工作能力一流,明里暗里都表达过对他的钦慕。那段时间他心里很乱,也有些恼冯嘉楠的咄咄逼人。他不是个完人,但不用说和老三比,就算相较身边许多同等地位的男人,周启秀自问没有人可以比他在妻子面前姿态放得更低。即使岳父忽然心梗去世,旁人认为周启秀无须再对冯嘉楠无条件退让,可事实上在冯嘉楠面前他依旧百依百顺,每天连牙膏都给她挤好。冯嘉楠却偏偏揪着十几年前的一场错误不肯释怀。

周启秀默许小李的投怀送抱,本有和嘉楠赌气的意味——你总是把我压制得不能动弹是吧,别的年轻女人在我面前却是绕指柔。那天他借着几分酒意,让小李把车开到家门口,没想到反被儿子抓住话柄。他是昏了头,如今他和嘉楠的婚姻哪里还经得起这样的“考验”?

“我相信你有分寸,你也该懂事了。”周启秀低声道。

周瓒不置可否。说与不说还有区别吗?

冯嘉楠是一个拥有强大自我意识的人,并且有一套严谨的逻辑为之服务。在她的世界里,什么事能做,什么底线不可以触碰,都有严格的界限。那一天的饭局后,周瓒觉得他妈妈已经不那么在乎了,她其实已经做出了决定。

周一早读,老孙组织了一场名为“友爱同学”的主题班会,要求参与了周六下午“笔记本争夺战”的相关人员主动写好检讨书交到他手里。朱燕婷因病缺席班会,全班学生寂静无声。

到了晚上,等不来“自首”的老孙逐一点名,将张航、莫晓军、郭志勋等八九个主犯叫到了办公室,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连祁善也被列入了“犯罪名单”。

祁善是最后一个被老孙传唤的。老孙看着低眉敛目、面沉如水的祁善,心里也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说他负责的这个班级里只剩下一个让人放心的好学生,那必然是祁善无疑。他怎么也想象不出这样的一个女生会加入到“欺负同学”的行列里。

“祁善,我希望你给我个理由。”老孙头疼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她。

教师办公楼祁善进出过无数回,被叫来训话却是破天荒的事。她放在身前的手交握得更紧,头也垂了下去,说话的语气却未曾松动。

“我看了那个本子,但我没有欺负朱燕婷。”

“那为什么不还给她?”

祁善就此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老孙说了一大通做人的道理,独角戏毕竟难挨。他心里对祁善还是有偏爱的,叹了口气道:“朱燕婷性格确实不太合群,但她也是班级的一分子。当其他同学用过激行为作弄她时,你同样身为女孩子,又是班干部,不但不能站出来制止,反而还参与其中…”

老孙终于看到祁善的眼里闪过了一丝类似于羞愧的表情,口气也缓和了下来,“你和张航他们不同,我不希望你这样的好学生也出现行为偏差。检讨书就不用了,明天跟朱燕婷同学道个歉,这件事就过去了。”

“不。”

祁善声如蚊蚋,然而老孙听得清楚。这样的处理已相当的优待,他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不会向她道歉的。”祁善说。

祁善回到座位时脸色并不好看,她的同桌谢颖颖替她抱不平。

“那个狐狸精、害人精…自己春心荡漾还拖你下水!”

祁善翻开做了一半的习题,闷闷道:“颖颖,别说了。”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祁善认同老孙的说法——沉默地围观也是一种伤害。朱燕婷再古怪,也毕竟是个女孩子,这件事一定让她非常难过。但这不代表祁善否认了自己的立场,哪怕老孙一度以打电话和她父母“谈谈”相挟。

就当她阴暗吧,那天的事重来一次,她同样会选择看个究竟。

祁善被老孙训话,周瓒看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兴味。中午老孙已找过他麻烦,奈何在这件事上他无可指摘,老孙只能旁敲侧击地暗示他多把精力放在学习上。或许习惯了与冯嘉楠保持密切沟通的老孙也会打电话向她通报此事,周瓒一点也不担心。在他妈妈眼里,这件事的本质只是她儿子太招人喜欢,才导致一些魑魅魍魉、痴心妄想。她一定知道如何用最漂亮的话来掩饰她护短的立场。

祁善和周瓒的“相见不相问”又持续了一周。冯嘉楠还没从香港回来,答应替她照顾周瓒的沈晓星夫妇周末带着两个孩子一块去外面吃了晚餐。从餐厅回来时间还早,周瓒留在祁家复习功课。

为了防止大人们多心,早在吃饭的时候祁善和周瓒便已打破僵局。周瓒说了几句俏皮话逗祁善,她也给面子地笑了。一进到书房,只有他俩在场,周瓒趁热打铁地把一件“好东西”给了祁善。

祁善从鸦青色锦囊里抽出一条菩提子的佛珠,狐疑地看了周瓒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