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歉从周启秀的郁郁神色中看出端倪,他想跟周启秀一起去的,一人做事一人当。是周启秀没让。周启秀心里总把周瓒看成长不大的孩子,子歉太让他省心,令他几乎忘了,子歉也只是一个年轻人,有血有肉有气性。周启秀不愿他承担更多不属于他的包袱。

“你啊,阿瓒混账,你是糊涂。”周启秀坐到沙发上,像个真正的父亲般责骂子歉。

子歉从没有像此刻一样为自己一时头脑发昏踩的那脚油门而后悔,他那天仿佛中了邪。他半跪在周启秀身边,肩膀下沉,黯然道:“我错了,二叔。”

“你说阿珑这孩子…唉!”周启秀年轻时也是一身风流债的人,女孩的追逐和仰慕他并不陌生,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也没办法苛责子歉,只是感叹造化弄人。“小善愿意的话,你们的事尽快定下来。我明天陪你去你祁叔叔家里走一趟。”

“可是…”

周启秀面色放柔,“没什么可是的,感情的事勉强不来。我不会逼阿瓒做他不愿意的事,同样也不会让你拿终身幸福做赌注。”

第四十一章 没有魂魄的自由

子歉去了医院。秦家的老保姆打电话来诉苦,说他两天不露面,阿珑闷闷不乐,从今天早上到中午只喝了一勺粥就说饱了,谁劝都不管用,这样下去伤怎么能好。

她一日不痊愈,他一日不得解脱。

阿珑所在的VIP病房远没有子歉所想的那么冷清。床前围了几个人,除了尽心尽责的老保姆,陈洁洁也坐在床边。更让子歉意想不到的是,站在床头柜旁修剪花枝的人竟是祁善。

“你…来了。”子歉把阿珑指明要买的蛋糕放下,眼睛看着祁善。

祁善回头朝他笑笑。

阿珑嗔道:“祁善姐怎么不能来看我了?”

祁善昨天在陈洁洁的花艺店订了一束鲜花,托陈洁洁向阿珑转达问候之意。这是她想到的折中法子,陈洁洁欣然应允。谁知阿珑今早收到了花立即给祁善打电话,除了道谢,一个劲说:“祁善姐你为什么不来看我?我腿动不了,躺在床上快闷死了。是不是因为我爸骂了子歉你不高兴?”

正赶上周末,祁善再推托反显得小气。她刚到,话还没说上几句,子歉也来了。

子歉和陈洁洁打招呼,问了阿珑今天的医嘱。老保姆极有眼力见地把鸡肉粥又端了上来,阿珑扑闪着大眼睛看子歉,吃进嘴里的任何东西都是甜美的味道。

“周子歉你真偏心,一进来光知道跟祁善姐说话,现在又老看着她。她都是你女朋友了,平时陪她还不够?”

阿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子歉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她身上让她有些受不了。

陈洁洁正在给阿珑的手涂指甲油。子歉站在几步开外,阿珑心跳加速,手也忍不住动来动去,害得陈洁洁的指甲油涂偏了。她奚落阿珑,“你也知道那是人家的女朋友!”

阿珑咽下一口粥,说:“祁善姐好,我没话说。我不服气的是周子歉这家伙搪塞我的态度。”

“少胡说八道,粥还塞不住你的嘴?”子歉面沉如水。

“本来就是嘛!”阿珑推开保姆拿着勺子的手,赌气道,“你怪我以前看上过周瓒,我连话都没跟周瓒说过几句。祁善姐还和周瓒好过呢,你都可以不计较,分明是…”

陈洁洁最先反应过来,将指甲油的小瓶重重放在床头柜上,呵斥道:“秦珑,说话要经过脑子!”

“这话在我心里憋了好久。我喜欢我就要说出来,他不喜欢我为什么不给一个好理由。再说,都什么年代了,已经过去的事怎么不能说?”

“祁善和周瓒那叫发小,是好朋友。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许你乱说话!”

陈洁洁没被她这个表妹气死,迟早也被吓死。

“他们上大学的时候就在三亚好过,我小舅舅亲眼看到他们抱在一块亲个没完。你们尽管骂我吧,但我从来不说谎话!”阿珑双手撑着把身体立起来,好让自己底气更足,忽然眼睛一亮,指着门口道,“哪,小舅舅来了,不信你们问他…”

隆兄张口结舌地立在门洞下。他不该来这是非地,人还没站稳就被淋了一头狗血。病房里静得教人心慌,虽不是每双眼睛都在看他,可那尴尬让他这本是局外的人也如芒在背。他后悔自己的大嘴巴了,前天看阿珑打不通周子歉的电话委屈落泪,他心一热安慰了几句,话赶话地让阿珑听出了端倪。

隆兄心虚地望向自己身后,周瓒一把推开他,“你又不是门神。”

“人齐了,我最喜欢热闹。”阿珑孩子似的拍手。

周瓒并未去看被钉在原处似的祁善,他对阿珑冷笑,“你还没死呢,找那么多人凑一起开追悼会?医生准许几个人同时探病?也不怕吵到隔壁病房!”

陈洁洁立刻接话:“说得是,人多了不利于静养。祁善我们先走吧,你不是说等下还有事?”

“嗯。”祁善背了包,几步走到门外,末了,又回头对阿珑说,“早日康复。”

陈洁洁仍在收拾她的东西。周瓒回头,门外已没有人,他的手在裤子口袋里紧抓着车钥匙。子歉已跟了出去,周瓒没有动。

隆兄看到陈洁洁站了起来,忙跟着说:“阿珑啊,你是应该多休息休息,我也先走了啊!”

“你走什么?”周瓒似笑非笑地拦住隆兄,“你不多给外甥女编几个睡前故事,她睡得着才怪!”

祁善站在路边拦车,子歉叫了她一声,“你去哪?我送你。”

“怎么你也跟出来了?”祁善有些意外。

子歉低头审视祁善的脸,忽道:“我不会相信秦珑的话,你也不要放心上。”

祁善沉默。早在阿珑缠着要她来,她心里已有预设,总不会只是把她叫来闲话插花。所以当阿珑摊牌,祁善有过惊讶和尴尬,现在反而平静了许多。她和周瓒的旧事埋藏多年,两个人的秘密是上帝的秘密,三个人的秘密是所有人的秘密。

“她说的是真的。对不起。”祁善抠着包带上的金属环扣,心一横对子歉说道。

祁善不想欺骗子歉,哪怕这种事她打死不认,别人也毫无办法。可她先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如果他们还要做夫妻,这是最起码的坦诚。那件事发生在她和子歉的关系之前,祁善不愿回想,却也没将它视作人生的污点。子歉可以选择接受或不接受,那都是她经历的一部分,无法改变。祁善说“对不起”,是因为她应该在阿珑说破之前对子歉告知,而不是为那件事本身而抱歉。

“我前天在家里见到周瓒。他手上的伤,我向他道歉了。他也承认手表和‘叩心门’的事是他恶作剧。祁善,你不是那样的人!”子歉的声音混合于马路边的嘈杂里,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烟雾般撞上任何实质都会消散于无形。

“叩心门?”祁善困惑于这个陌生的名词,她的手在子歉提到周瓒时有轻微的瑟缩,一次睁眼闭眼的交替后,她轻道:“是在那年三亚时的事,我喝多了…后来就再也没有。子歉,我爱过周瓒,但这些年绝无逾越。你介意,我无话可说。可只要你点头,我愿意跟你离开。我会做个好妻子。”

子歉许久都没有说话,他的手机却一响再响。他终于接了,挂断电话之后,他对祁善说:“是秦珑,我上去看看她。”

每次换药阿珑都鬼哭狼嚎,子歉去而复返,她眼角的泪里带了一抹笑意。陈洁洁走后,周瓒和隆兄也没影了,这本是阿珑的午休时间,老保姆拜托子歉照应一会阿珑,自己坐隆兄的车回家熬汤。

偌大的病房里只剩下阿珑和子歉。他把床头摇至她舒适的角度,阿珑撒娇,指着老保姆临走前热好的粥对子歉说:“我饿了,你喂我好不好?”

子歉说:“你自己有手。”

阿珑等了一会,确定他不会松动,赌气似的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大勺粥,“不想理我也行,你帮我把花剪短了插在瓶里,反正你得等到我阿姨回来了才能走。花也是祁善送的!”

祁善原本托陈洁洁捎来的是一束马蹄莲,阿珑房间里还有她喜欢的合欢花,是一大早老秦让司机新剪了送过来的。阿珑想把它们插在一处,两种花材相互搭配,须做修剪才能好看。

“我不懂这些。”子歉冷淡道。

“把合欢花的枝条剪短你总该会吧?”阿珑注视着他,半点睡意也无。

子歉站了一会,拿起剪刀。与其和她静对,他宁愿处理那些花花草草。

午后的病房一片静谧,他人站在日光与阴影交接之处,单手拿了枝花不知如何下手,一向表情冷硬的脸因那一分困惑而显出了柔和。阿珑平心静气地看,她以前怎么会认为子歉不如周瓒好看,周瓒是可使人麻醉的曼陀罗,浑身有毒,子歉才像可供她依靠的树,笔直坚忍,郁郁青葱。

“哎呀!”阿珑轻唤一声。刚剪好第一枝花的子歉看到她表情痛苦的脸,忙近身查看。

“又怎么回事?”

“我伤口又痒又疼!”

阿珑的膝盖骨有裂伤,腿也因为与地面的摩擦脱了一大块皮。子歉怕的是她骨伤留下后遗症,自己罪孽更深,医生含糊其词,谁也不敢大意。听见她说只是擦伤处的不适,他的心顿时放下大半。

“伤口长肉是这样的,你别乱动,忍着点。”

因他俯身看她伤腿,阿珑得以凑近细看他们家男人都有的长睫直鼻。她若能有个孩子长得像他该有多好。阿珑前一秒还觉得自己也是孩子,转头就幻想自己成了孩子她妈。

“你在我就能忍!”她由衷道。

在子歉眼里她谎报军情却有戏弄之嫌。他面色冷淡尤胜以往,一个字也不想在她身上浪费。

阿珑受不了这份嫌恶,脱口而出:“你生气了,是因为我说祁善姐和周瓒的事吗?我是不是很坏?”

子歉心中早就有股无处宣泄的愤怒,正被他的理性苦苦压制,阿珑不提这事还好,一听到那两个名字,再对上阿珑貌似无辜的脸…此时此刻只能困在这病房里修剪花枝的自己多么可笑,他转身背对她,手上那枝合欢花也被一把掷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