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把手一伸:“证据呢?”

吴胜亮怒气冲冲,却说不出话来。邵靖忽然说:“等一下。你口口声声勾结勾结,我已经说过这个人是我们龙虎山送来的,你说的勾结,是指我们张家要勾结你们寨子里的人抢蛊王吗?”

汉子语塞。如果换了个别的人,他直接就会说居心叵测了,可是这是张家,虽然天师与蛊师不是同道,张家在这里没有天师行里唯我独尊的地位,可是到底,他还不敢正面跟张家起冲突。邵靖看他答不出来,又钉了一句:“或者你只是习惯性地对汉人有成见,认为什么事都有汉人在中间捣乱?”

这帽子扣得就更大了,汉子只有无语。邵靖倒也不想让他太下不来台,他的目的是把小麦先救出来,至于蛊寨内部的矛盾,他现在管不了,于是稍微放缓点语气:“如果这两者都不是,那么事情出在你们蛊寨自己人当中,与外来人无关吧?那么,能把我的人先放了吧?”

汉子尴尬地去看吴二叔,吴二叔沉吟了一会,淡淡地说:“既然是张少说情,那就放了吧。不过他不能留在寨子里,我们要处理家务事了。”

邵靖没有说话,先过去把小麦身上的绳子解开,从柴堆上弄下来。小麦一边揉着被捆得发麻的手腕,一边低声说:“不能走啊,不能把吴胜亮和祁任扔下不管,没有他们两个,我早喂蛇了。”

邵靖皱了皱眉,也低声说:“这是蛊寨,他们的地盘,我们管得太多很麻烦…”

“可是这个吴二叔是个坏人,他想让老头子死在蛊道里。而且他前面就想让祁松用蛇咬死我…”

邵靖的眉倏地竖了起来:“蛇?你被咬了没有?”

“没有,多亏吴胜亮把那个祁松打昏了,可是他当时说祁松四个小时就能醒过来,说明他根本就没杀祁松。”

邵靖眉头紧皱:“但是我们也没有证据…如果要在这里管蛊寨的事,必须要有铁证证明姓吴的想夺蛊王,害蛊寨的头人。如果有了证据,蛊寨的人自己就会解决了。”

“证据…”小麦苦苦思索,“除非找到他扣下的吴胜亮的飞蛊?可是那蛊在哪里,谁知道呢?”

“我知道…”细细的声音忽然响起来,小麦低头一看,赵宝宝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紧抱着小麦的腿,仰脸看着他,“我知道那个会飞的小虫虫在哪里。坏老头把它藏在一个坛坛里了。”

“宝宝?”小麦喜出望外,“你知道是哪个坛子?”

赵宝宝一出现,就引起蛊师们一片骚动,蛊,说到底也是一种阴物,所以蛊师们未必有阴阳眼,却对阴物都有一种特别的感应能力。基本上道行深一点的都能“看”见小麦身边出来一只小鬼,有些更厉害的,也能像有阴阳眼的天师一样“看”清赵宝宝。顿时蛊师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赵宝宝身上,看得赵宝宝又往小麦身后缩了缩,指着吴二叔说:“坏老头把那个藏在他住的房子后面了,在一个花坛坛里。”

这一下蛊师们的目光又都落到了吴二叔身上。吴二叔眼角肌肉跳了一下,冷冷地说:“小鬼,你说什么?”

赵宝宝把小麦的腿又抱紧了一点,大声说:“我看见你把一个会飞的虫虫关在花坛坛里,然后放到你住的房子后面了。”

吴二叔猛地把长长的烟筒在地上一敲:“放肆!”

与此同时,吴胜亮大叫一声:“小心!”邵靖猛地一翻手,咔啦一声,像平地炸了个雷,小麦身前的地面上多了个焦黑的浅坑,坑里有一团被烧得像黑炭一样,根本看不清样子的长条状东西。邵靖连看都不看那坑里的东西一眼,紧盯着吴二叔,嘴角浮起冰冷的笑意:“吴老先生这是做什么?杀人灭口?”

这一下子人群一片大哗,吴二叔这一动手,无疑是已经承认了他扣下吴胜亮飞蛊的事,仅就这一条上来看,已经足以让人怀疑他前面所说的所有话的可信性了。当下就有年轻人在人群里高声问道:“吴二叔,胜亮的飞蛊到底是不是你扣下的?”

吴二叔阴沉着脸说了一句什么,小麦和邵靖都没听懂,包括寨子里一些年轻的蛊师都没有听懂,可是他话音未落,刚才说话的那个年轻蛊师忽然往后一仰就倒了下去,旁边的同伴伸手想去扶他,自己却也腿一软,两个人一起滚倒在地上。不只是这两个人,短短的几秒钟,竟然有十几个年轻蛊师倒地失去了知觉。剩下的人群一阵混乱,等到稍稍安静的时候,明显分成了两派。大约有三分之一的人站到了吴二叔这边,剩下的人虽然较多,但因为已经倒下了十几个年轻人,所以数量上相差并不大。

小麦闻到空气里突然多了种淡淡的腥气,经过水花妹那顿饭,他也已经明白了不少:“这,这个是蛊?”

邵靖把他护在身后,低声说:“这是蛊寨的内乱!两边都是蛊师,这会都把蛊弄出来了。”他从张家翻墙逃出来之后一直追到丽江古城,找到了古城客栈,知道了白老头进蛊道的事,就猜到了蛊寨的内乱。在争权夺利这种事上,他比旁人要敏感得多,马上悟到了小麦处境的危险和尴尬,立刻就追上了山。也幸亏他来得快,否则小麦一准被烧成灰了。

“是这个吴二叔想要蛊王,想当头人吗?”

邵靖尖刻地上下打量吴二叔:“估计他就算当上头人,也活不了几年了吧?”

吴二叔听见了他这句话,冷冷地笑了一声:“小子,你懂什么!”虽然他的人手只占全寨蛊师药师的三分之一,但他是有备而来,力量上是占优势的。

邵靖嘴上说得轻松,但是后背已经微微沁了冷汗。蛊术历来神秘,以张家交游之广,对蛊术也不过只知些皮毛,真要是动起手来,就算他没问题,小麦也是个大问题,但是他表面上没露出丝毫,也冷笑了一下:“难道不是?您老今年也有六十多了吧?黄土都埋到脖子了,还争个什么劲呢?”

吴二叔蓦然仰天大笑起来:“黄土埋到脖子?有了蛊王,我就可以延年益寿!”

邵靖耳朵一下子就竖了起来:“蛊王可以延年益寿?”

吴二叔嘲弄地看着他:“怎么,张家不是送这个人来学蛊吗?连这些都不知道?”

“学蛊?”小麦指着自己的鼻子,万般困惑,“说我?我不是来学养蛊的,我,我只想…”

“续命?”吴二叔用看傻子的眼光看着他,“蛊师会给外人延寿续命?嗯,可以给你续命,不过续命之后,你多活多少年,就要在蛊寨里呆多少年,永远不能把你由蛊术续上的时间带到山外去活!”

小麦刹那间明白了。张升夷实在是太鬼了啊!他确实送他来续命,确实给他提供了一个大好机会,而且可能是唯一能够续命延寿的法子。可是他续命之后的所有时间,就都要在这个蛊寨里消磨掉。这个老狐狸,既满足了孙子的要求,同时又等于把小麦跟邵靖完全分开了,果然这姜还是老的辣啊!

第116章 戏剧化战斗

空气中的腥味儿越来越重,小麦听见一种轻微的沙沙声,他环顾四周,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四周出现一群密密麻麻的小蜘蛛,个头也不大,杏核大小,然而身上颜色极其鲜艳,红黑两色相间,身体正中还有一条淡金色条带,阳光下闪闪发亮,看得小麦后背一阵发麻。往往有毒的东西就是这样,毒性越大,颜色越鲜艳,倒不在个头大小,这些蜘蛛虽然小,但比起蛊道里那些车轮般的大蜘蛛来,说不定更厉害。

站在空地上被围的蛊寨众人也有些变了脸色,一个蛊师大声说:“吴二叔,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如果想用这种办法夺蛊王,当头人,我们都不会服你!”

吴二叔阴恻恻地笑了一下:“是吗?”话音刚落,他忽然抬起烟筒朝那个蛊师一指,一点金光闪电一样从烟筒里射出来。那个蛊师也立刻一甩手,从袖子里甩出一道乌光。两道光在空中相撞,小麦看得清清楚楚,金光从乌光这一头进去,那一头穿出来,乌光坠地,金光则直射到了那个蛊师的额头上。地上躺着一条小孩手臂粗细的蛇,连头带尾有三尺多长,也不知道怎么能在那个蛊师紧窄的袖口里呆得下。蛇全身乌黑,隐隐有淡银色的花纹,但是现在已经被从头到尾破开了,肚子朝上,流出来的不是知是肠子还是什么,那破口比刀裁的还要整齐。蛊师的额头上则停了一条极小的蜈蚣,通体金黄,背上却有一对透明的像蜜蜂一样的小翅膀,长度只有三厘米左右,细如线绳,触须和脚更细得跟头发丝似的几乎看不清楚,可是那个蛊师脸色已经惨白,站在那里动都不敢动一下。

小麦看得后背上直发毛。这世上哪有长翅膀的蜈蚣,更不可能像闪电一样来去,这东西就是蛊吗?

邵靖低声说:“这是金蜈蛊,这东西不像能聚财的金蚕蛊那么有名,但毒性更大。”

吴二叔斜眼瞥了邵靖一下,笑了一笑:“张少果然家学渊源。不过这金蜈蛊还有一个本事比金蚕蛊更强,就是能钻到人脑子里去,控制这个人的行动。”他说一个字,那蛊师的脸色就白一分,眼睛不停地向上看,就是不敢动一下。他旁边的蛊师们一个个对吴二叔怒目而视,但也不敢轻举妄动。

邵靖倒笑了一声:“是吗?不过这里这么多人,你有多少条金蜈蛊呢?”

吴二叔脸色一沉,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动作,金蜈蛊在那蛊师的额头上慢慢调转身体,将头朝向邵靖的方向,微微振动翅膀,似乎要飞起来。小麦紧张地捏了把汗,邵靖却像没看见一样,继续高谈阔论:“金蜈蛊极其稀有,正因其稀有,才不常为人知。吴老先生能炼出金蜈蛊,可见在蛊术上的造诣非凡。然而即便强如吴老先生,估计也只有一条金蜈蛊而已。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这种顶级蛊虫,也不可能两条三条甚至更多条的共存。可是这蛊寨里不肯依附老先生你的蛊师少说也有近百人,这一条金蜈怎么能把所有人的行动全部控制呢?”

吴二叔脸色阴沉,狠狠地瞪着他,手微微抬起,金蜈蛊挺起上半身,像蛇要出击之前的动作一样。邵靖视若无睹,继续说:“所以你老先生本来可以一下子就控制这位蛊师,但你没有,就因为蛊一旦进入他身体,矛盾就要激化,如果真动起手来,你未必就有胜算。而把蛊停在他头上呢,则能直到震慑的作用,让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他讽刺地笑了一下,倨傲地又抛出一句话,“所以你的金蜈蛊,其实是用来吓人的,并且,也只能用来吓人。”

吴二叔被他气得面目改色,却当真不敢动手。邵靖说得半点没错,金蜈蛊虽然慑人,却只有一条,他没有立即杀死那个蛊师,也正是为了震慑众人。他是不愿意来场混战的,虽然他占优势,但毕竟反对他的蛊师更多,真要是硬拼,他即使能取胜也是惨胜,蛊寨里要是死掉一大半人,那蛊寨头人这称号就是个光杆司令,还有什么意义呢?

小麦心里仍旧不踏实,低声说:“你小心点,他要是恼羞成怒,会对你动手的。”就那只金蜈蛊的速度,简直像闪电一样,太快了,体形又小,恐怕子弹都打不中。

邵靖冷冷一笑,手枪在指尖上转了一圈,漫不经心地说:“蛊,说到底也是一种精怪,越是高级的蛊,越与精怪相近。对付这种精怪,枪没有什么用,但张家的诛妖雷,还是有用的。”

吴二叔冷笑一声:“张家的诛妖雷?好大的口气!”

邵靖用脚尖踢了一下他面前那个浅坑里焦黑的长条东西,仍旧漫不经心地说:“是吗?”他脚尖这么一踢,那一长条就散了开来,像烧过了头的木炭似的,断成一截截的,勉强能看见几条足在伸展着,一碰,就像芝麻糖似的碎了。

这是另一种震慑。说实在的,那粉碎的蛊尸给了所有蛊师极大的震动,自然也包括吴二叔。他脸上阴晴不定,片刻之后冷笑了一声:“好,我倒要看看,张家这诛妖雷到底有什么奥妙。”看不出他有什么举动,四周那一片密密麻麻的金带蜘蛛立刻变化了队形,向邵靖和小麦包围过来。这一片蜘蛛怕不得有上千只,地面上立刻像铺了一层绣着金花的地毯,在初升的阳光照耀下实在是很漂亮,可是,那毛茸茸的蠕动看一眼就只会叫人毛骨悚然。

小麦和邵靖背靠背站着,小麦低声说:“怎么办?这么多!”

邵靖缓缓展开双臂,冷冷地说:“这不过是些低级的精怪罢了,没什么可怕的。”

小麦懊恼地说:“轩辕镜还在背包里…”

邵靖嘴角露出傲然的笑:“不用轩辕镜!”

金带蜘蛛不停地向前推进,一直涌到小麦和邵靖身边一米左右,形成了一个大圈。吴二叔慢条斯理地把竹烟筒举到嘴边,忽然吹了一下,吹出一个尖锐的声音。一刹那间,所有的蜘蛛八脚齐动,这条可怕的地毯顿时波动起来。邵靖陡然一声长啸,双手一分,两张符纸从他手中左右飞出,轰隆之声连续不断地炸响,震得人耳朵都嗡嗡作响。一连串十道雷击连环落在蜘蛛群里,所到之处肢体横飞,焦糊一片,蛋白质燃烧的味道令人作呕。

小麦不由自主地要伸手去捂耳朵,眼角余光却看见雷电光闪中一点金光飞射而来,正对邵靖左太阳穴!

金蜈蛊!小麦本能的反应比脑子转得还快,伸上去要捂耳朵的两只手下意识地猛往旁边一伸,像拍蚊子一样--啪!

雷声余音轰响,邵靖已经脸色大变,猛地抓住小麦的手:“你--感觉怎么样!”

小麦茫然。那一刻他只记得不能让这只该死的蜈蚣钻到邵靖脑子里去,直到现在他才想到自己,顿时觉得后背都凉了--如果这蜈蚣钻进他脑子里去,那他会变成什么啊!这想法让他全身都木了,手掌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也许是蜈蚣钻进去半截的身体?小麦越是想感觉越是感觉不到,他紧合着双手,死也不敢分开来看一眼,生怕看见一条蠕动的尾巴。果然,吃苹果的时候最可怕的不是看见一条虫子,而是看见半条…

“小麦!”邵靖拼命去掰他的手,“让我看看!”

小麦嘴唇微微颤抖着,瞪眼看着邵靖,甚至不太能理解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不过最后,他还是放松了力量,让邵靖慢慢掰开了他的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小麦的双手上,随着双手慢慢张开,小麦第一个瞥见缝隙里一点金色,顿时脑子嗡地一声,整个人都僵了。邵靖低声说:“别怕,总会有办--”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小麦摊开的手掌上,躺着一条金色的蜈蚣,身长三厘米左右,细如线绳,触须和步足更是细得几乎看不清,然而--它是扁的。在扁扁的蜈蚣旁边,有几点可疑的绿色液体,粘稠、浑浊,还有极少量的半固体物。

凡是眼睛能看得清这条蜈蚣的蛊师们全部倒抽了一口冷气,几秒钟后,才有一个蛊师喃喃地说:“死了?他把--金蜈蛊拍死了?”连邵靖都用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看着小麦。他刚才诛灭一条普通的蜈蚣蛊就用了诛妖雷,小麦居然就像拍蚊子一样,把金蜈蛊给拍死了?这简直是--不忍直视啊!

小麦愣愣地看着手掌里那条被拍扁的金色蜈蚣,在确定这东西并没有哪个部位钻进他的皮肤里去之后,回想了一下刚才的情景。似乎那条飞蜈蚣在冲到邵靖面前的时候忽然停了一下,所以让他一巴掌拍中了。但是就这么把它拍死了?这也太…

吴二叔的脸色难看得像被人硬在嘴里塞了一泡狗屎。花费了十余年心力炼出来的金蜈蛊,现在就像只草蚊子一样被人随手拍得肚肠爆裂,这对于一个蛊师,简直是奇耻大辱!邵靖眼看他要暴走,立刻把小麦往身后一护,双手一张,手指里夹了四张雷符,严阵以待。这一会儿,刚才被金蜈蛊震慑住的蛊师们也都动了起来,各自召唤自己的蛊虫,跟着吴二叔的人马自然更是摆出了动手的架式,空气里腥风大作,草丛中树枝上也不知从哪里涌出来无数毒虫,看得小麦毛骨悚然。

眼瞅着一场虫虫大战就要开始,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竹笛声,声音柔和明亮,若断若续,听在耳朵里十分舒服。顿时,满场的虫子竟然全部静了下来,片刻之后,像潮水一样退得干干净净。吴二叔一伙人全部面无人色,被围的蛊师们却爆发出一阵欢呼:“老头子回来了!”

小麦踮着脚看过去,山路上果然有个人,背着个竹篓,嘴里衔着一根只有拇指长的竹哨,一边吹,一边向蛊寨走来。小麦一直以为老头子一定是个白发苍苍,走路都要扶拐杖的“老头子”,万万没想到只不过是个五十多岁的人,甚至比吴二叔还年轻。他吹着竹哨走到空地上,环视四周:“吴二,你这是要做什么?”

吴二叔到这会是再也没有想法了,把心一横,也不遮掩,干脆地说:“我想要蛊王,做蛊寨的头人!”

老头子转动着手里的竹哨,淡淡地说:“你十八年心血炼出了金蜈蛊,在蛊寨里已经是头一份了。如果按蛊虫的级别来说,你已经可以做头人了,为什么不直说,反而用这种办法?”

吴二叔表情有些扭曲,祁任大嘴巴,张嘴就说:“老头子,吴二叔的金蜈蛊已经被拍死啦!”

这次连老头子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拍死了?”要知道蛊是可以杀死的,但老头子这几十年也没听说过有什么蛊是被“拍”死的。

小麦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赶紧把手掌上那条死蜈蚣抖到地上。邵靖不动声色地又踢了一脚,把蜈蚣踢远了点。老头子看看地上的蜈蚣,再看看周围焦黑的蜘蛛尸体,又看看邵靖。邵靖收起雷符,微微躬身:“晚辈江西龙虎山张家六十三代长孙张靖存,见过蛊寨头人。”

老头子微微点了点头:“原来是张大少,难怪了…”他没说难怪什么,但邵靖已经听出他是误以为拍死金蜈蛊的是他,于是也不辩解,指了指小麦说,“家祖有封信,本是托前辈为他续命延寿,但因为贵寨内乱,我们都被困在此处,不得已在贵寨有所冒犯,还请前辈见谅。”

老头子笑了笑:“果然是龙虎山的子弟,温文知礼。蛊寨内乱,幸而没有伤及无辜,我要感谢大少才是。”

吴二叔险些被气得闭过气去。“温文知礼”,他真不知道这话说的居然是邵靖,就在几分钟前,邵靖还倨傲地说他的金蜈蛊只是拿来吓人的,再往前一点,还说过他当了头人也活不了几年,这就是老头子嘴里的“温文知礼”的张家子弟?

邵靖可不管他气成什么样,仍旧恭敬地说:“哪里,前辈这么说,晚辈就不敢当了。本是来拜请前辈出手相助的,前辈不嫌我在蛊寨撒野,已经是万幸了。”

老头子笑了一声,点点头:“好。我跟张家主也有三十年没见了,倒也时常想念。让我先把自家这点事办了,再跟大少聊聊。”他回过头来,目光在跟随吴二叔的蛊师们身上一掠,“蛊寨的规矩,学蛊是为了什么?”

一群人噤若寒蝉,没有一个敢出声回答。吴二叔早横下了心,这时候接口说:“用不着说这些废话了,他们都是我带出来的,有什么事找我就是!”

老头子看了他一眼:“好,既然你愿意担罪,这些人就按寨规减一等处罚,凡是还想留在蛊寨的,自己去领罚;不想留下的,也按照规矩,把自己的蛊装好放到蛊树下面来,可以让你们离开。但是出去之后永远不许再动用蛊术,否则不管到天涯海角,我都必取你们性命。”

他说完就对小麦和邵靖招招手,又对吴二叔也点了点头:“你们跟我来。”

一场风波被老头子几句话就消弭于无形,小麦跟着他走上一条小路,忍不住回头看看后面,那些刚才还剑拔弩张的蛊师们正在散去,很想问一句,又强行压下去了。邵靖却没有他这些顾忌:“前辈,蛊寨这算是一场大乱了,他们有心要害您,扣下了传信的蛊虫,任由您进入蛊道,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老头子微笑一下:“蛊道我是必定要进的,而且我也活着出来了。至于那些反对我的人,总也要有个改过的机会,不能一概处死吧?对不对?”

小麦终于忍不住说:“可是如果他们还想害您呢?这次没找到机会,下次说不定还会下手的。”

“这次是因为我前往蛊道,所以一些人自认为有了机会,但是这种机会可算是千载难逢的,下一次,他们就没有这机会了。”

小麦忍不住想,老头子话虽然说得温和,骨子里却透着股自信到带点狂劲的傲气,没准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眼空天下的人,如今棱角虽然被时间打磨得圆了,那一根根傲骨却是改不了的。

他们说着话,已经沿着弯弯曲曲的小道走了很远,小麦一抬头,发现小道尽头是个山洞,整面山壁都是黑色的,阳光照在上头隐隐似乎有点点晶光,说不上哪里有点眼熟。小麦琢磨了一下,一时想不起来,吴二叔的脸色却越发的变了。老头子脚步不停,带着他们走进山洞,淡淡地说:“这里就是蛊洞了,吴二,你不是一直想进来吗?”

吴二叔已经激动得不能自抑,浑忘记了他被带进来是要接受惩罚的,只顾着四处张望:“蛊王,蛊王在哪里?”

小麦看着这个蛊洞,却呆住了。整个山洞都是那种黑色的石头构成的,四面石壁上浮雕着各种各样的虫子,有些特别突出的像虫子又不是普通的虫子模样,怪异之极。小麦伸手指着那些浮雕,脱口而出:“这,这不是蛊道里那个石室吗?”

第117章 蛊王的秘密

小麦喊了一句石室,忽然想起来这根本不可能是那个石室,而应该是一个小的仿制品。不过他这一嗓子喊出来,老头子已经盯住了他:“小朋友知道蛊道?”

小麦在他的注视下结结巴巴把蛊道里的事说了一遍,但是他不敢说邵靖也进去了,只好把那一段含糊过去。老头子注视他一会,没再细问,只是点了点头就转向吴二叔:“现在你进入蛊洞了,看见蛊王了么?”

吴二叔四处张望,激动地问:“在哪里?”他现在已经完全忘记了什么内斗什么叛变的罪名,全副心神都放在那未曾谋面的蛊王身上,就好比一个研究狂遇到了自己知识领域内的最新信息,完全可以废寝忘食了。

老头子看他这副痴迷模样,微微叹了口气:“没有蛊王了。”

吴二叔怔了一怔,不解地问了一句:“什么?”

老头子环视四周,缓缓地说:“没有蛊王了,这间石室里,已经很久没有蛊王了?”

吴二叔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片刻之后才能说出话来:“怎么可能?蛊王到哪里去了?你把蛊王弄到哪里去了!”

老头子仰望上方蛊洞壁上的浮雕…淡淡地说:“吴二,你的金蜈蛊是怎么炼出来的?”

吴二叔怒视他:“还能怎么炼出来?自然是用数十只蛊炼出来的!你不要东拉西扯,快说,你把蛊王弄到哪里去了?”

老头子并不回答:“哦,你用普通毒虫炼出蛊来,再用数十只蛊炼出金蜈蛊,这十余年中,你没有一刻荒废吧?”

吴二叔骄傲地挺直了脊背:“自然。我自从入了蛊术的门,就没有一刻荒废过,论天赋我或者不如你,但论苦功我胜你十分。若不是当年老头人将蛊王传给你,我--”忽然想起老头子刚才说的话,顿时疑惑起来,“你不会是说,当年老头人并没把蛊王传给你吧?”

老头子笑了笑:“没错。当年师父把头人的位置传给我的时候,就已经没有蛊王了。”

吴二叔脸上表情难以形容,肌肉都扭曲了起来。当年他极其不服老头子竟然得了蛊寨头人的位置,然而头人就能得到世代传承的蛊王,那是万蛊之王,一切毒蛊无不雌伏,他当时连金蜈蛊都还没有能炼出来,又拿什么跟老头子对抗?为此他蛰伏二十年,在密林中精心挑选捕捉了数百只剧毒蛇虫,炼出数十只蛊虫,再用这数十只蛊虫相互吞噬,才炼出这只金蜈蛊。恰好白宛死于蛊道之中,老头子执意要去寻找女儿。蛊道,又称独道,在蛊寨的传说中,无论多少生命进入蛊道,最后只能出来一个。出来的那个,就被称为“独”,又叫“独王”,据说可以百蛊不侵。但是在传说中,最后一个走出过蛊道的人,离现今也有将近百年了,以至于现在大多数蛊师都不相信蛊道是能够走出来的,认为那只是传说而已。正因为此,吴二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老头子十有八九走不出来,即使能走出来,也必然元气大伤。万一,万一他真成了独王,那么自己如果抢在他之前拿到蛊王,那时候蛊王对独王,究竟谁胜犹未可知,值得一搏。然而现在老头子回来了,正当他以为必死的时候,老头子却带他进了蛊洞,当他以为能在死前一睹蛊王真面目的时候,老头子却告诉他,蛊王早就没有了…

老头子抬头看着高处的浮雕,慢慢地说:“吴二,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炼出的这只金蜈,不再去喂养,不再去训练,就那么放着,它会怎么样?”

吴二叔呆了一呆。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蛊师若是炼出了一只高级的蛊虫,那就像是掌上明珠,小心饲养,还要时时训练,哪里有炼出来就那么放着的情况?

“…什么…情况?”

老头子仍旧看着山洞顶,缓缓地说:“会,退化…”

“退化?”吴二叔一时转不过来,“怎么可能?从来没听说过蛊也会退化。”

老头子笑了笑:“蛊是人为地让一群毒虫相互吞噬,从中挑出最强者。炼出来的蛊比起普通毒虫已经不同,这就是一种进化。那么如果把蛊虫放回山林之中呢?从此没有敌手,横行无忌,它们会不会变得懒散,直至退化?”

吴二叔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老头子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可是要让他相信蛊王也会退化,那实在…

“难道蛊王也…”

“蛊王其实已经换过了好几代,最后的一代蛊王,是百年前那位从蛊道上走出来的独王带到寨子里来的。”老头子转头看着吴二叔,笑了笑,“你想必也知道,那位独王其实并不是蛊师,只是一个偶然误入蛊道的普通人,然而他却带出了蛊王,你有没有想过,蛊王是什么?”

吴二叔脑子已经转不过来了:“是什么?”

老头子郑重地说:“人蛊合一,这就是蛊师的最终追求,能够与人合为一体的,那才是真正的蛊王。”

小麦听见人蛊合一这句话,忽然想起那只金蜈蛊冲着邵靖的太阳穴冲过来的情景,禁不住一阵恶心,小声说:“人和虫子怎么能合一啊?难道是钻到脑子里?”

老头子宽容地笑了:“其实蛊已经不是普通的虫了,会飞的蜈蚣,难道你见过吗?”

小麦摇摇头:“可是那也…毕竟不是人本身的东西啊…”

“对,所以说人蛊合一才是蛊师最高的追求。到了那时,已经没有蛊了,人即是蛊。”

小麦想像了半天,也没能琢磨出来这个人即是蛊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邵靖倒是若有所思:“人即是蛊,是说人本身就有了蛊的能力,所以不再需要做为工具的蛊。如同真正的剑术大家,随手拈一物即可作剑,并不需要那把三尺长的金属东西。”

老头子笑了起来:“对,大少说得透彻。所以最后的那位独王虽然不是蛊师,却带出了最后一只蛊王。”

小麦忍不住问:“都说蛊道最后只能出来一个生还者,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当然是真的。”

“那为什么会是一个人带着一只蛊,这不是两个吗?”

邵靖拍了拍他脑袋:“笨蛋!怎么还没想明白,人蛊合一,人即是蛊,不是两个,而是一个了。”

老头子笑着点点头:“对。但是这位独王出了蛊道之后遇上了土匪,受了重伤。他逃进寨子里来,在这里活了五年,最后死了。他死后,当时的头人在他身上发现了蛊王,并且送进了这间蛊洞。蛊洞,就是第一位走出蛊道的蛊师按记忆照着蛊道尽头的那间石室修建的,各代蛊王都养在这蛊洞里。”

小麦疑惑地问:“为什么要照着那间石室修蛊洞,是不是因为蛊王都是蛊道里出来的?”

老头子看着他笑了:“没错,小朋友很聪明。虽然不是每位走出蛊道的蛊师都能带回蛊王,但蛊王确实都是从蛊道里出来的。第一位带出蛊王的蛊师死后,把蛊王传给了他的徒弟,但不久就发现蛊王是会退化的,所以才修建了蛊洞,这里的一切都是按照石室的样子修建的,就连这些浮雕都是一模一样,可是…仍旧阻止不了蛊王的退化。”

邵靖微微皱了皱眉:“既然找到了原因,难道不能对症下药?”

老头子笑了笑:“对症下药?怎么个对症下药法?用相同级别的蛊可以炼出更强的蛊,但是如果用来炼制的蛊参差不齐,那是不中用的。可是,到哪里去找与蛊王相同的蛊呢?”

小麦站在那里端详着这间蛊洞。确实,这里看起来跟蛊道尽头的石室一模一样,可是他却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好像站在这里,没有当初站在石室里的那种感觉。是因为不像当时那么恐惧绝望?还是确实有别的原因?

吴二叔却没有多加思考这些,追问道:“那蛊王呢?即使是退化的蛊王也应该在吧?怎么会平白消失呢?死了?”

老头子叹了口气:“你怎么还没明白呢?蛊王退化了,退化成了普通的蛊,之后就埋没于普通的蛊虫中,再也分辨不出了。也许在寨子里的蛊师们用的普通蛊当中就有当年的蛊王,这谁知道呢?当年师父把头人的位子传给我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当然,也有可能蛊王就在他留下的那些普通蛊虫当中,这也说不定。”

“难道你就没再找过?”

老头子笑了笑:“与其花费心力去寻找消失的蛊王,不如精心炼出自己的蛊。”他转头看着吴二叔,“而且做蛊寨的头人,未必就要成为最有能力的蛊师,头人想的应该是如何让寨子里的人安居乐业过上更好的生活,而不只是炼出最强的蛊。吴二,这么多年了,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拜师的时候师父说过的话?你是为什么来学蛊的?只为了炼出最强的蛊,胜人一筹吗?”

吴二叔怔怔地答不上来。老头子不再看他,转过了身:“论起炼蛊,你炼出的金蜈蛊离蛊王也只差一步而已,在这一点上,我不能及。如果你能给寨子里的人带来更好的生活,我可以把头人的位置让给你,只要你觉得,你确实是想要这个头人的位置。”

蛊洞里有一阵死一般的寂静。过了很久,吴二叔慢慢地转过身,走出了蛊洞。他的身影伛偻得很厉害,好像忽然之间老了十岁,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静悄悄地走了出去。等他走得看不见了,老头子才转过身来,看着洞口微微叹了口气。这时候他才把背篓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块块骨头来。小麦一惊,脱口而出:“是白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