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萌微抿唇,还是不说话。

“陈燃和蔡嘉大二才开始交往,陈燃母亲一过世他立刻就与她分手,你不觉得这里面有蹊跷么?”

有或没有,关她什么事?

习萌皱眉毛,面色开始难看起来。

裴裴望着她:“你生气了?”

“没有。”

“你就是生气了。”她笃定。

“是,我是生气!”习萌没绷住,孩子般的委屈,“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他和蔡嘉的事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裴裴凝视她半刻,垂眸,自嘲地扯了下嘴角:“嗯,是我多事。”

“我不是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

习萌突然就噤声,没了谈话的内容。

自那天起,裴裴再没提过陈燃。

元宵节前一天,张桥和几个老同学带着全班爱心前来探望,习萌回了俪城,不在场。后来她悄悄向沈芸打听,得知裴裴把钱收下了,没拒绝。

张桥在临开学前又单独来看望了她一次,他在天津念书,实习工作也在天津,返校后便再没出现。

倒是有一个人隔三岔五地会到医院来,习萌时不时地能碰见他,索性次数不多,她也就没放在心上。

开学后她忙着做毕设,导师每周定时开会,剩余时间不多也不少,足够个人支配。虽然辞了工作,但她依然忙碌,既要去新房和商铺查看装修进展,又要抽空前往医院。

不知不觉,她便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连一向最勤快的岳桃都比不上她越来越准时的生物钟。

岳桃惊叹她终于克服懒病,顾璃却不以为然:“是啊,懒着懒着就病了。”

岳桃:“什么意思?”

顾璃凑到她耳边,“心病。”

岳桃挑眉,还是不解:“和朋友的病情有关?”

顾璃耸肩,叹气:“也许还关于其他。”

她们在宿舍伏案提笔,勾画草图;与此同时,习萌正在医院手忙脚乱地看着裴裴呕吐不止。

化疗和放疗很痛苦,双管齐下更是九曲回肠。裴裴刚做完最新一次化疗,副作用显著,活生生受罪。

习萌和沈芸一齐搀扶她回床,她站在床头,而她身后,一个人影倚靠墙边,来了已多时。

沈芸俯身给裴裴盖被子,女孩面容憔悴,讲话无力:“小胖,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不着急。”习萌摇头,眼里流露浓浓的心疼,“我再陪你一会。”

她刚刚已经发信息给莫迟,告诉他暂时不用来接她。

裴裴闭上眼,累极的样子:“你们都走吧,我没事。”

旁边那张空着的床铺年后住下了一位中年阿姨,也是胃癌,病情比裴裴轻,中期,无转移。

阿姨的女儿晚上陪床,脾气直,不悦地出声:“我妈要休息,请你们安静点。”

沈芸压低嗓音:“小胖,你和陈燃都回去吧,她爸待会就来了,我们两个照应得过来。”

一直一语不发立在她身后的那个人影动了动,后背从紧贴的墙壁挪开,直起身,“那好,我过两天再来看她。”

习萌顿时感觉头顶笼罩一道阴影。

她有点不自在,道别后,率先从病房里走出去。

她脚步很快,恰好赶上一班电梯,电梯门合拢的瞬间,她看见陈燃从转角处走来,背着电脑包,脚步不紧不慢。

甩掉他,她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月明星稀,三月的天,夜色寒凉。

旁边一整排红色帐篷里,炊烟袅袅,人影浮动。习萌一个人坐在马路牙子上,背后一棵春生发芽的国槐,生命旺盛,枝桠伸展。

不是走不动,只是不想走。

她想,她还是不能接受命运给裴裴带来的苦痛,太严酷无情,根本近乎残忍。她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生老病死,就像她无法释怀为什么只能眼睁睁地被动接纳。

她想起莫迟口中活着的意义。裴裴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她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

她抱膝坐着,手脚再冰凉都抵不过一颗哭泣的心脏所引发的震颤强烈。

马路对面一排停靠的私家车中,其中一辆黑漆漆如人的眼睛,在凄凄的灯光下泛着一层冷静的暗光。

车里,莫迟手肘搭着车窗,屈指撑着额角,眸光隐匿,静默无声地关注着不远处那个蜷缩在路边的小小身影。

略作思忖,他决定还是过去看看,任由这个笨蛋独自悲伤下去,不知又会绕进哪个死胡同里出不来。

手摸向门把,在车门啪嗒打开的下一秒,目光一紧。

隔着不停经过的车和人,他看见一个瘦高的男人一步步笔直地走上前。

习萌迟钝地感觉到身旁突然多出一个人。她本能地汗毛炸开,警惕心起,转过红通通的眼睛谨慎察看。

在她扭头时,那人已毫不拘谨地双脚踏下马路牙子,不干不净地朝后坐下。

于是,习萌清楚地看见那张昏暗中熟悉而平静的侧脸。

她忘了,他也是走后门这条路的。

默默把眼睛转回去,双手扶住膝盖准备起身离开。

他没动,目视前方,淡淡垂下眸子:“想哭就哭吧,不用忍着。”

习萌一愣,欲坐起,又落回。

他平淡地继续,依然一动不动:“哭出来未必就会好受。”

前后逻辑真矛盾。

习萌微微抬臀,想走。

“但最不好受的,是想哭都哭不出来。”他偏眸看向她,眼中蒙尘,有些苍茫,“我就是。”

习萌和他眼对眼,突然感受到一波流动的悲伤气流。

她怔怔看着他,无话说。

陈燃大概是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仰望夜空,沉默了。

身姿孤寂,就连路灯下的影子都冷清寥落。

“陈燃。”习萌听见自己忍不住出了声。

“嗯。”他依旧微仰着脖子,帽子上的人造毛在风中轻摇。

“和我说说你的事吧。”她不好奇,但她忽然想要知道。

他有喜欢过她么?当年为什么欺骗她?如果他直接挑明,讨厌她、厌恶她,她一定会知难而退,那么,她也许就不会在人生的重要关卡走错弯路。

她想要一个解释,这是他欠她的。

他愣了一下,神情有些凝滞,仰起的头颅一点点低下去,并不看她,而是看着暗影下黑乎乎的地面,过了一会,嗓音艰涩地说:“我的什么事?”

假若他想说,不会多此一问。习萌面色不豫,他明显端着态度装糊涂。

唰地站起,满心满脑都充斥着想走。

手腕一下被握住,他坐着不动,眼睛也依旧注视前方,只单单伸出手臂,精准无误地抓住她。

“我说,不要走。”

第81章 chapter81

“我不走,你把手放开。”

他依言。

束缚解除,习萌重新坐下。

寒风一阵一阵的,裹挟着不远处摊位上的卤肉味,香气萦绕。

她皱皱鼻子,裹紧棉衣,两只手缩进袖子里。

陈燃沉默半晌,吸了口冰凉的空气,又重重地吐出:“我妈去年夏天乳腺癌过世了。”

她听着,没吭。

“她苦了一辈子,最后连死都受尽折磨。”他苦笑,“你知道么,曾经有很多次我都想告诉你,我爸早没了,我没有父亲,可那时候自尊心太强,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咬唇,把头低下。

他一时没再继续说,过了会,转头深深看着她:“我和蔡嘉,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她感觉到他炙热的目光,不抬头,也不作声。

可他一直注视她,好像在等什么,定力十足地和她扯开一场拉锯战。

她腮帮一麻,闷声开口:“哦。”

陈燃嘴角缓缓绽开:“你终于信我了。”

她觉得不止是腮帮,连牙龈都开始一片酸麻。

他扭回头,双手抄在羽绒服的口袋里,视线仰起,是国槐褐色的枝头。

“高一那年,我妈从麻纺厂下岗,白天做钟点工,晚上去表舅的小饭馆帮忙。有一次,她在蔡嘉家里打扫卫生,碰见一个学生去她家领钱,知晓她父母管理一个助学基金,就把我的情况说了,帮我争取到一个名额。”

深蓝色的天幕似厚重的墨汁涂抹而成,他回忆着往事,也仿佛用浓墨在心里艰难地画上了一笔。

“接到第一笔资助,是高一下学期。我妈带我上门道谢,遇见了蔡嘉。当时我很尴尬,头都抬不起来。可我妈知道我和她是同学后,高兴坏了,就像遇到一件喜事,她觉得有了一个好兆头。”

“蔡嘉成绩中游,她父母看我们同班,希望我能给她讲题补课。大概是受人好处就想为对方效劳的心理吧,我妈尽管心里怕耽误我学习,但嘴上却热情地替我答应了。”

夜晚的喧嚣和白天不同,同样的车笛,此刻听在耳里冷涩而压抑。

“就这样,我陪她一起学习了两年多。她喜欢我,不止我能感觉到,我妈和她父母也都看在眼里。她和我妈相处得很好,她父母对我也很好,他们将我和她的关系视为一种默认。我的那部旧手机,就是你说很酷的那个,其实是蔡嘉送的。她和我妈说总是联系不到我,给我妈一个手机,让她帮我办张卡。”

习萌思绪回转,当时,她夸赞手机功能好炫酷,陈燃的表情是厌恶的,她拿在手里把玩,他抢回去塞口袋里,冲她发了一顿火。

这件事她记得特别清楚,因为实在太委屈太莫名其妙,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后来便是长达三天的冷战,直到三天后晚自习放学,她在自行车车棚里拦住他,气鼓鼓地昂着头问:“你不会是要和我绝交吧?”

现在想起来挺傻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永远都是她去求和。

其实从很久以前她就知道,他和裴裴一样,都有一个最脆弱的角落,那就是自尊心。她以前不懂如何维护,总是在不经意间挫伤到他们敏感的心灵,裴裴会直接和她吵架,指控她哪里不对,但陈燃不会,他就是个锯嘴的葫芦,什么事都藏心里。

此刻这只葫芦谈起旧事,声音也是闷而低沉的。

他自嘲地笑一声:“就连高考志愿,她也让我妈游说我,和她一起报考华大。”

“…”习萌震惊地抬眸。

他转头与她对视,抿唇,神情肃穆:“对不起。小胖,对不起。”

他已不是记忆中的少年,可那双眼睛里却流露出曾经熟悉的温柔。

习萌心一磕,慌忙避开,抱膝不说话。

他稍后也别开眼,看向路对面,声线晦涩:“我骗了你,我高考失利,分数进华大绰绰有余,进南大却有悬念。”

“…”

“南大没有录取我,华大的建筑学也没有录取我,反倒是景观接纳了我。你说,是不是报应?”

“你可以大二转专业。”习萌握紧拳头,抑制心底不住上涌的冷意,干巴巴地张开口。

“没必要。”他惊异于她忽然出声,愣了一下,回答。

“那什么必要?你告诉我什么必要?”习萌瞪着眼睛,压制不住激动愤怒的音调,“耍我好玩吗?还是你觉得,只要能甩开我,哪怕把我卖了你都在所不惜?”

一对医大的小情侣刚巧从他们背后经过,被她忽然拔高的声音吓一跳,女孩往男孩的肩膀上缩过去。

陈燃看着她,急于解释:“不是,我当然想读南大建筑系,想和你…”

习萌紧紧抱着自己,下巴搁在膝头,两眼无神,红了眼眶。

“陈燃,我恨你。”

她嗓音低哑,语带哽咽。陈燃即将脱口的话戛然而止。

“对不起。”除了这句,他再吐不出其他。

“为什么…”她埋下头,眼睛贴着手背,即便过去多年,仍旧难以接受,“你不喜欢我可以直说,我不会缠着你不放。”

“喜欢。”他不敢看她,低低道,“怎么会不喜欢。”

习萌抬起雾蒙蒙的眼睛,迷茫不解。

“我本来想在旅行途中告诉你,可我没想到蔡嘉会用那种方式先抖破这件事,我更加没想到,从此以后你会那么讨厌我,不联系我,见到我就像见到仇人,还把我拉黑。”

“…”

陈燃双手并拢抵在鼻翼和嘴唇的一条线上,长而缓地呼出一团热气,似叹息,似惆怅:“你说会忘记我,找到新欢。”

“…你看我微博了?”

他沉默不语。

怎么忽然间好像都变成她的错了?不不不,她要理一理,她必须脑子静一静,理清楚。

“你第二天一声不吭地从武汉回家了。”明明是他先表现得老死不相往来!

“邻居阿姨打我电话,说我妈病了。”

“你…你在武汉时对蔡嘉特别好!”是他先对蔡嘉表现得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