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cy一顿跺脚:“大摄影师,您平时是最准时的,怎么偏偏今天出事儿呢?这个周耀燃脾气古怪是出了名的,好不容易约上的拍摄。我知道您不带怕,但真要惹毛了他,恐怕您也架不住。”

“哦?”莫瑶挑眉,“他还能要了我的命?天才也是男人,没什么招架不住的。”

lucy带着另外两个编辑和大家过行程安排的时候,周耀燃的助理在一边不停地进行调整。莫瑶是能以地为床天为被的,这些细节问题听得她有些走神。她的心思全然在周耀燃这幅皮相上,而对方显然也感觉得到她的目光。他没闪避,淡定地回敬。两个人就这样长久地对视,谁都没让。

周耀燃的眼珠黑得纯粹,眼白干净得彻底,这样分明的眼睛难得一见。莫瑶很喜欢。

会面进展缓慢,让周耀燃失了耐心。他盯着莫瑶,开口:“行程你们可以在别的时间过,今天我是来见摄影师的。莫小姐,麻烦你现在给我拍一张照,满意我们就能合作,不行我们也别再浪费时间。”

莫瑶对他的挑战没半分恼怒,她勾起左半边的唇角,利落地从随身相机包里取出相机。她起身倾向周耀燃,相机角度微微往下,很快就按下快门。随后转过相机,将屏幕对着周耀燃。

周耀燃视线上移先去看她高高在上的表情、笃定的脸,想起她方才在门口那一句“我上够你了”,他最终把目光落定在屏幕上。她确实了解男人的身体,在短短的时间里,她抓住了他皮囊的特点,也拍到了他的不可一世。照片不完美,但吸引人。

莫瑶收回相机,伸出手:“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周耀燃握住,不带笑意:“合作愉快。”

周耀燃留下助理和编辑讨论具体行程,莫瑶也跟着周耀燃一起出了咖啡厅。

她一出门就掏出烟,熟练地点上,刚吸一口,手里的烟就给夺了过去。她看向那个在垃圾桶边捻烟头的背影,眯起眼来:“你什么意思?”

周耀燃手机贴在耳边,食指摆在唇上,意思自己在打电话,让她安静。莫瑶嗤笑,迈开小步靠近周耀燃,凑到他耳边,把吸进去那一口烟冲着他呼了出来。

周耀燃对着电话那头说了几句匆匆挂掉,转过身一脸平和:“抽烟有害身体健康。”

“我恐怕你比我健康不到哪儿去。但凡去见陈锦尧的人,都…很不健康。”

周耀燃不为所动,音调也不曾改变:“我不懂你说什么。”

“你长得很对我胃口,我不和你计较。”莫瑶拉开同他的距离,“回见。”

她嘴角的笑明明白白是一种调戏,她就这样笑着丢下他离开了。她走路的姿势相反,端正挺直,是个刚正不阿的背影,让周耀燃觉得很熟悉,像是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一个背影。

周耀燃低头给吴秘书发了条简讯:查一下莫瑶。

他正要走,lucy身边的两个编辑推门出来,应当是没有注意到他,拐弯打他眼前走过,聊得起劲。

“那个摄影师可有够拽的啊。”

“你不知道,人家师从美国摄影大师,本身又拿了国际大奖,长得漂亮家境也好,我要有这身份,眼睛自然也是长在头顶上了。”

“不是一直传她作风很乱嘛。x涯上还有专门扒她的帖子,说她根本不是真正的莫家人,和自己的哥哥还有一腿什么的。”

“啧啧啧,有钱人圈子是乱。她看周耀燃那眼神,也是够直白的。恶心恶心。”

“哟,你还吃醋啦。这种极品,你没希望的!”

周耀燃听在耳朵里,不禁想象如果莫瑶听到会是什么反应。估计她根本不会当一回事吧。

做一个不遮掩的人,就要听惯难听的话。然而,就算习惯,也不代表它们不伤人。

第三章

3

飞虫在灯罩下绕着灯泡转,远处的天模糊不清。路灯的光在莫瑶脚边,而她在阴影里。

壁虎爬上对面围绕着别墅的矮墙,法式建筑隐在墙内,一片沉寂。

她脚边躺着两个烟头,嘴里叼着第三根。回个家而已,犹豫什么呢?她问自己。回答是她颤抖的手。

陈锦尧曾经威胁她,她要再对看病不上心,不只紧张恐惧的时候会抖,发展下去相机都拿不稳,被人当帕金森。莫瑶自认为她的灵丹妙药是改名换姓,然而她不能。

抽完第三根烟,莫瑶走到对街,按下门铃。

穿过前院,秋千还在那里。进到屋里,装修也没变过,古董法式家具,每一处都是主人的品味和精心。管家把她直接领进书房,门开的时候,莫瑶将手藏到背后。

“父亲。”她开口。

“终于回来了。”

“是。”

“五年没回家了吧?”

“是。”

莫柏年放下手头的书,望向她。虽然她仍旧垂眉立着,一副听话乖顺的样子,莫柏年却觉得她比刚离家时更有棱角。

“还是这么不会说话。”他叹息,“既然回来了,不要再走。你该闯荡的也都闯荡了,别再拿命开玩笑。”

“我做的是有意义的事情,不开玩笑。”

“你觉得报道国外的战争很重要,让世界看到他们看不到的苦难很重要,做慈善很重要。那么,在你身边的莫航,他的命难道不重要吗?”

“他没有生命危险。”

“他的命就在你手里。”莫柏年这八个字,苍凉地穿透莫瑶的耳膜。

莫瑶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摆到莫柏年眼前,动作迅速:“我赚的钱。算我的一份心意。”

“你只需要留下。我们替你找归宿。”

“我不需要归宿。”她忽然直视他,眼睛亮得骇人,“需要归宿的人是莫航,你们需要关心的是他,也只需要关心他就可以。”

“你这是在说气话。”

“父亲,我感谢这个家抚养我长大。每个月我都会往卡里打钱,我会打一辈子。我和莫航到底谁欠谁没人算得清,一刀两断对大家都好。我不会去死,也不再进这个家门。时间是最好的药,您最清楚,久了莫航也就会忘了。”

莫柏年沉默半晌,道:“护照在小阁楼保险箱,他的密码你知道。”

晚十点,公寓。

莫瑶在电脑上选片,回上海前,她在山区拍了一套公益宣传片。她翻看着那些风景那些房屋那些路,原始而破败,与美无关。她感到烦躁,因为知道自己的无力。一个人,不管有多大的话语权,始终是无力的。面对生命,面对意外,面对群体的贫穷落后。

按着方向键的手指不停歇,直到周耀燃的脸忽然闪现,上周会面的时候抓拍的。光照刚好,材质上好的白衬衫,皮肤平滑,眼神孤傲,一张闪耀的照片,与之前的所有构成极端对比。

莫瑶扯开笑,想到之后法国之行应该会很有意思。

翻开手边的护照,密密麻麻的出入境记录。今天从保险箱拿出来的时候,注意到被摆在一起的一叠相册和一摞相框。莫航好像把关于她的东西都锁在了里面,而锁住这些的密码还是0401。4月1日,愚人节,她到莫家的日子。想来她和这个家的关系也确实像个玩笑。

门铃响起,莫瑶起身走向自己房间,将护照摆到不起眼的抽屉里。出来又倒了杯水,伴着每隔三秒响一声的铃声喝完,这才去开门。

“学会锁门了,有长进。”他进屋合上门,熟门熟路走到沙发前,拐杖拄在身前,喜怒难辨。

莫瑶木着脸:“护照是爸给我的。今天起我和莫家再没有关联,这当是你我见的最后一面。”

“这事你说了不算。”他坐下,把她一起拽下,她伏在他身上,幸而还有两腿撑着,姿势不至于太尴尬。

莫瑶撑着沙发靠背打算把自己撑起来,他却用拐棍打她腿,她结结实实就坐到了他腿上。这一刻,她笑出了声。索性也不动了,笑问:“怎么?想要?”

莫航唇抿成一条线,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是,我没要够你。这辈子都不够。”话音刚落,他就倾身咬住她的唇。

他疯狂、毫无章法,揉着她的皮肤和头发。他们依旧有身体的变化,狂热总能轻易出现在他们之间。

他们过去很快乐的,做单纯兄妹的时候是,在国外相恋的时候也是。她从没有感觉到过罪恶,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他们平起平坐,相爱有什么不可以?他对她好,什么都依着她,她也用千百倍的心思去回报他。他想要,她就给,无论什么,她可以为了他盲目。

这感情太炙热太难解难分,也难怪破裂的时候让彼此都伤得体无完肤。原来他们之间始终是不能平起平坐的,起码在莫家眼里不能。结局他断了腿,她没有了心。

“为什么不恨我?”她仰头望着吊灯刺眼的光,刺得视线模糊。

他伏在她肩窝,嗤笑:“我的命都是你的,何况一条腿。”

“这条腿让你变偏执了。”

“我只恨自己没早点偏执,这样你就不会逃。”他双手环住她的腰,收紧。

“我不是你的物件。”她低头望进他眼里,透着绝望。

夜半,莫瑶站在露台上,晚风夹杂着温热的潮气,她眉头紧蹙。整晚莫航一直抱着她,即使陷入沉睡,箍在她腰上的手始终不愿意放开。如果出走的那几年让莫瑶明白了什么,那就是在莫航眼里,她也只是一件附属品。

她不做别人的附属品。

次日,莫航醒来,床铺已空。她把房门钥匙留在了玄关,压在他们的合照上。

莫航拿起被她撕成两半的照片,冷笑。这算什么?

同一时间,莫瑶在飞往法国的飞机上补眠。有莫航在同一屋檐下,她无法安眠。飞机离开地面的瞬间,她便睡意沉沉。

白炽灯打在灰白的地板上,一道长长的血迹,她站在走道正中央,左半边脸火辣辣地疼。她的“母亲”面容扭曲,在扇完她耳光后,仍旧一下又一下地捶着她的胸口,扯着她的衣服。母亲是在质问还是在咒骂,到她耳朵里都是破碎的…“差点要截肢”、“祸害”、“你就这样报答?”…全是碎的。

红色的手术灯,通向宣判室的长廊,漫长的等待,她用力嵌进掌心的指甲。她再见到他,他没有意识,带着呼吸设备,白色的脸,白色的褥子,牢牢包裹住的左腿和一滩触目惊心的红。她的瞳孔记录了这个瞬间,储存在她记忆的胶卷里。

她尝试去握住那只手,有力的温暖的手,却在触到的前一秒被推开。她撞到长椅,疼得哭出来,换来的是痛打和一句“你凭什么?”

这个梦太真实,莫瑶惊醒时额头一层细密的冷汗,她张着嘴,调动力气去呼吸,喉咙里溢出零碎的哽咽。空姐走到她身边,半蹲询问:“小姐,您还好吗?”

莫瑶机械地摇头,佝偻着喘息:“过一会儿…就好。”

四周人投来好奇的关注,莫瑶阖上眼,在呼吸间把梦境与他们一并略去。

她想白云、蓝天以及周耀燃的身体,和过去的莫航一样,完美的身体。

周耀燃就是她在陈锦尧诊所门口看到的那辆敞篷车主人。他得的什么病,莫瑶倒不好奇,只是惦记着他的白衬衫和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她知道这样是一种病,可还是一病到底。

莫瑶在几千米的高空念叨着周耀燃,而地上的周耀燃也没忘了莫瑶。

吴秘书行动力不容置疑,关于莫瑶的背景资料已经在周耀燃办公桌上摆了几天。周耀燃刚拿到手就看了,合上摆回原位,第二天来的时候又看一遍,如此重复,连吴秘书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在里头也没放什么特别秀色可餐的照片,有什么值得每天都拿来回味的?

这天周耀燃又在读这份资料,吴秘书端了水杯进来,道:“老板,吃药。”

周耀燃放下文件夹,望向吴秘书的神情有些恍惚:“把这两天所有的会议全部推掉。”

吴秘书心下一惊:“老板,你是因为…提不起劲?”

周耀燃沉默片刻,悠长地叹了口气:“她是那个人的妹妹。”

吴秘书见他叹息,立马把所有桌上的尖锐物品以风卷残云的速度收到一边,然后架起周耀燃:“老板,我马上就去买滑稽戏的票!我们晚上就去看笑话!”

周耀燃百无聊赖地扫了他一眼,他此刻脑子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莫瑶。

他忽然想起《教父》中的一句话:一个人只能有一种命运。

他还是遇到了那个人的妹妹,难怪她的背影这样眼熟。

第四章

4

尼斯的海一片蔚蓝,天空万里无云,偶飞过几只白鸥,也有带着水上滑翔伞的人在眼前飘过带出欢呼。

莫瑶戴着墨镜躺在沙滩椅上,蓝白相见的遮阳伞和海天完美呼应。海浪声轻柔地在耳边重复着,皮肤吸收着太阳的光热,她昏昏欲睡。

她已经这样过了一个星期,清晨跑步,日升就躺下,日落时用相机记录,夜间在水里游到精疲力竭。手机在她到达尼斯的第一天就耗光了电,不停有电话打进来,手机持续震动到再没气力发亮。在战地,通讯如同生命,然而莫瑶依旧讨厌手机。

“周总,得回去参加电话会议了。”

一句中文低低飘进莫瑶的耳朵,她侧过头,看见毕恭毕敬的周耀燃助理和就在她隔壁躺椅上叠腿仰躺的周耀燃。

他起身,着休闲裤的两条腿站起来,投下一片阴影,莫瑶逆光看他。他的视线虽隐匿在墨镜后被挡住,但莫瑶确定,他在看她。

“真巧。”她微微挑起唇角。

“确实。”他答,停了两秒,又道,“既然有缘,不知道莫小姐能不能赏光共进晚餐?”

莫瑶高兴见到他,尤其他今天格外礼貌,轻快地回了句:“当然。”

莫瑶做过功课。周耀燃年少成名,十八岁就本科毕业,在美国麻省理工读了研究生,也在那里创立过科技公司,十分成功。六年前卖掉在美国的公司回国发展,以一款聊天软件成名,迅速在纽约挂牌上市。通过不断地创新和成功的收工,今时今日的耀燃集团,已经是国内顶尖的互联网公司。外貌出众,眼光毒辣,周耀燃是当下最受关注的黄金单身汉,不光是科技、商业媒体力捧,连时尚杂志和八卦周刊都追着他跑。

个人生活上,传言很多,主要是性格古怪,对员工要求极高。偶有绯闻,但他本人都正面否认。社交媒体上很少放生活照片,全是公司消息,有时分享行业文章,不评论,不表态。诸多信息莫瑶总结来就一个字:傲。

天色暗下来,莫瑶穿着红色的吊带长裙出现在酒店大堂,单边的耳坠在灯下微微闪光,不远处已提前候在那里的周耀燃同她四目相接。他迎上来,唇依旧绷着,只有一双眼格外清亮。

周耀燃接她到餐厅,临海的露台,醒好的波尔多葡萄酒,要说法式的风雅浪漫,此情此景是占全了。

替她拉椅子,请她先动叉,说话分寸拿捏得也是刚好。周耀燃显然深谙此道,经验丰富。莫瑶不主动开口,安静地欣赏美食、美景、美男。

“我看了莫小姐的作品,尤其是在利比亚的那一些。我有一个疑问,为什么会选择做战地摄影师?”这问题问出,甜品已端到眼前。

莫瑶将一小勺提拉米苏送进嘴里,待其融化,随后开口:“既已有了一顿饭的交情,叫我莫瑶就可以。鉴于我们也只有这一顿饭的交情,我这样回答你吧。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听了一场玛丽·科尔文的演讲,深受影响。她是美国最著名的战地记者之一,2001年斯里兰卡报道战事时遭到攻击,失去一只眼睛,之后像海盗一样的黑色眼罩成了她的标志。”

“那场演讲她的语气很平淡,但故事很真实,真实得让人觉得可怕。我曾对未来很迷茫,在那时候觉得自己受到了召唤。人生在世,自己过得开心固然重要,但有更重要的事情值得追求。我想你懂这种感觉?”

“我不是个很高尚的人。”周耀燃两指扶着侧脸,“做事凭自己喜好,要说追求,大概也就是突破技术界限,所以比不上你。”

“褒贬你我都听得够多,对彼此就不要再费这功夫了。”莫瑶耸肩。

周耀燃唇边露出一抹浅笑,浅得让人没底。

“现在轮到我问问题了。”莫瑶放下叉子,身子微微前倾,手臂交叠搭在桌上,“传言说你不近女色,真的还是假的?”

“如果你想问的是一夜.情,对,我没兴趣。”

“喜欢固定的?”

“我不喜欢把性与爱分开。”

“那是你没有遇见好的。”

她微微抬起下巴,细长的颈子仰着,骄傲、笃定、直白,周耀燃的浅笑变得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