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这两个字在男人嘴里带了些玩味,他在她身上巡回的视线如同利剑,“吴秘书说,你和莫航订婚了。”

“什么?”莫瑶坐起身子,直勾勾看他,“订婚?”

“你不知道自己订婚了吗?”

“谁说的?我没有订婚。”

“不重要了。你来了。为什么来?”

周耀燃说话时语气轻巧,似是漫不经心,可莫瑶感到一股压迫感。

她还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张着嘴,迟疑须臾,最后出口的是一句:“就是来,看看。”

周耀燃见她脸都憋红了,还是吐不出一句好话,一口气堵在胸口,渐渐化成无奈。她这情感障碍的病症,果不是假的。眼睛里全是情绪,到了嘴上什么都讲不出,甜或是苦都被她自己咽下去,留给他的就只有这样平淡的一笔带过。

“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还满意吗?”

“你明明是说气话。”

“我说实话。我们两个,总要有一个人诚实一些。”

莫瑶垂眉,起身走出房间,片刻后拿着包折回来,手里多了一张邀请函。她摆到他手边:“都是这次在利比亚拍的照片。你要是…身体不方便,展览结束了我把手册寄给你。”

“莫瑶,别这样走。”他扣住她的手,压在床单上,力道很大,她挣不开,“我给了你足够的时间去逃避,现在该是时候面对现实。你好好问问自己,为什么来。出事好几个月了你没想过来,傅婉婷的新闻出来你就来了。你为什么不肯承认你在乎我呢?我不会随随便便死,留你为了我自责。”

莫瑶扔下包,知晓开诚布公免不了。或者说,她了解到自己迟迟不愿来看他,不过是不想要直面自己内心的想法罢了。

“算是我拿过去的事当借口,我不想与任何人建立起太亲密的联系,包括你。”莫瑶思忖着说,“人和人之间很奇怪,有时候不按照我的主观意愿走。我们有点相像,彼此吸引,我控制不了。只是单纯用爱情说,太俗气。”

周耀燃抬手,指腹滑过她脸上细长的疤痕:“我也觉得爱情俗气。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不过是化学作用,一时分泌了过多多巴胺,让人产生美好的错觉。和发烧一样,烧退了,就相看两相厌。只是,爆炸把我都快炸得支离破碎,我还是想见你。努力睁开眼睛不为了看今天的资产是多少,不为了我离理想巅峰多远,就只是为了想看你一眼。你说俗气,没错,真是太俗气。”

他的话飘在空中,久久不愿意落地,萦绕着她,让她的世界轻微地晃动。

“我们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和正常人那样。”她凝视他。

“我们不需要。”

“我可能长久都说不出你想听的话。”

“你觉得这是问题?”

莫瑶见他挑着眉毛不可一世的模样,轻笑,她复又躺下,在他身边,仰头看着天花板的现代风格顶灯。

“我真的很害怕,当时。”

“我也是。”他抚摸着她的头发,数月的时间,她的黑发已经长了,又能缠绕住他的手指。

“回来之后,我想起了一件事。”

“哦?”

“爆炸的时候,有个影像闪过我脑海。一场车祸,我坐在车里,身边是一个中年妇女,她和副驾驶座上的男人谈笑风生,他们笑着看向我。忽然,剧烈的冲击车子瞬间翻了个跟头。那个女人第一秒就牢牢将我护在身下,紧紧地抱着我。天旋地转,接着一片黑暗。回来之后,我很努力地去回想这个画面,虽然不确定,但我想那可能是我的父母。”

周耀燃听她说这话,手指微微一顿,几秒后,才松懈下来:“可能只是个梦。”

“那感觉很真实。”

“…”周耀燃停下手,问:“你想去找自己的亲人吗?”

莫瑶想了想,摇头:“已经过了太久。每个人都过上自己的生活了罢,何必打扰。”

周耀燃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撇过脸看向窗外:“是啊,每个人都过着自己的生活。”

“莫瑶。”沉寂片刻,他再度唤她。

她不知缘何,躺在他身边有些困倦,懒懒地应了一声。

“搬来和我住吧。”

“嗯?”

“你想走随时可以走,我不拴着你。”

“你拴不住我,没人拴得住我。”莫瑶翻了个身,便真就睡了过去。

周耀燃望向她,他的后背还隐隐作痛,唇角却勾起笑。

谣言怎样,未来如何,他不在乎。此时此刻,她在,他就开心了。

没出息便没出息吧,他这辈子能犯几次傻呢?

第三十三章

33

莫瑶这一觉睡得沉,许久没有这样酣畅的睡眠,醒来时,竟有仿若重生的夸张感觉。四肢百骸都轻松舒坦,让她舍不得醒来。

她还在昨天入眠的卧室里,房间已打扫整齐,她被裹在厚实的被子里,今日的阳光穿过玻璃照耀着她。她翻了个身,背对着艳阳睁开眼。躺着没动。

这个床软硬度适中,被子随着身体动作发出的悉索声轻微,伸出手,空气中的温度也刚刚好,没有半分屋外的寒气,也不觉得闷热和干燥。这实在是个高品质的居所,比之她平素的起居,确要讲究太多。

周遭没有任何响动,她便窝在被子里又磨蹭了许久。赖床,这个早不存在她字典里的词,首都盘踞了她的身体。这样地不想动弹,这样地愿意百无聊赖消磨时光,还真是久违的状态了。

周耀燃处理完公务,见到了饭点,莫瑶房里依旧没动静,便走来。轻叩了两声房门,没声响,他小心翼翼旋开门,走进去。只见她仰躺着,睁着眼发呆。

他走到床边,低头:“睡得不好?”

她片刻才挪动视线,注视他的眼睛:“很好。就是不想起。”

男人闻言并未觉得不妥,连语气声调都没变半分,接道:“那就别起了。”

“嗯。”

莫瑶真的略过了午饭,睡了个回笼觉,到下午三点多,这才从床上下来,梳洗更衣。见她下楼,衣着一丝不苟的女管家便迎上来,询问她在此处住的如何。

莫瑶粗略答了几句,问周耀燃在哪,对方回答是在复健室里复健。莫瑶遂不做声了。她顺着管家的目光往走廊那头望,却万万不敢真迈步过去。

一是怕见到他苦苦挣扎,二是知道他不愿她看见这番挣扎。寻常男人尚且自尊,何况骄傲如周耀燃。他到利比亚那样的地方去见她都要西装革履,连袖口的搭配都不放过;说软话时也常顾忌着他的身份,鲜少屈尊降贵;为她受了致命的伤,从书信、电话到见面,只字不曾提过他自己的伤痛,哪怕仅仅是个暗示。那么莫瑶可以断定,她不该去看他的复健,他不想在她面前痛苦,尤其是在这件事上。

这是周耀燃的骄傲,也是他的温柔。

莫瑶回到房间,拿出手机给小白打了个电话。

附件结束后,周耀燃出来,没见到莫瑶的人,却见到地上的大包小包和一个陌生的女人。

陌生女人在专注地整理东西,并没意识到周耀燃的出现。男人出声:“你是谁?”

女人豁然抬起头来,与他对视时,一闪而过的情绪周耀燃直觉是不满。她礼貌地回答:“周先生,您好。我是莫瑶的助理,小白。”

“莫瑶让你把这些东西搬来。”

“对,她短时间内工作和生活上需要的东西都在这里。她让我先整理着,等您来了,问一下您该归置到哪里。”

周耀燃眉头轻轻提起,止住唇角上扬的趋势,可断不了内心翻涌起来的喜悦。

“梁管家,把这些收拾一下,放在离我近的地方。”

梁管家面色冷静,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内心却早已八卦之情泛滥。毕竟这位周先生在过往她服侍着的六个年头里,没有半点“私生活”。日子过得很家里的装修风格一样,灰白无趣。梁管家一度以为周先生的人生乐趣就是挑剔各种细节,好像一床叠得有棱有角的被子能成为他人生归宿似的。

昨天她和平素里一样,泡泡茶,在露台照料花花草草。周先生过来特意一脸严肃嘱咐她回屋里去,外头有什么声都别出来。她的管家房在二楼的最顶头,合了门真是什么响声都听不见。梁管家虽不是爱嘴杂的中年妇女,但这样神秘兮兮的不让出来,搁谁那儿都有点抓心挠肺地好奇。

今天这才算是解了谜团,还是个大大的意料之外。梁管家心里不禁对这位姑娘感到钦佩,另一方面又在心底为她祈福。他们家这位爷,可是真不好伺候。

莫瑶从没想过去伺候周耀燃,她搬进来,按她告诉自己的理由,应该是他的床太舒服了。睡过就不想走的那种舒服。

周耀燃进屋,莫瑶正坐在床上修图。小白帮她撰写好了需要发布的关于她纽约展览的微博,不过莫瑶得修改一下。她从利比亚回来之后,一条微博也不曾发布过,或许是沉寂许久,这短短一条内容看起来竟格外重要了。

“你很喜欢这张床?”周耀燃问。

莫瑶点头:“我现在才真感受到你是富人。”

“…就因为这张床?”

“以小见大嘛。”莫瑶回答的时候合上笔记本电脑,“看见小白了?”

“嗯。很高兴你从善如流。”

“看在床的份上。”

周耀燃不反驳,只扬起唇角,一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罢的姿态。

“我要工作了。”莫瑶斜了他一眼,下了逐客令。

周耀燃在自己房子里被人逐,他没生气,反倒乖乖出去还给她带上了门。门合上他头微微一歪,才想过来这似乎不是个道理。只是都出来了,也只好作罢,让她作威作福了。起码她搬进来了不是?还真是个嘴上说不要,行动很诚实的性子。

周耀燃心情不错,在书房坐到飘窗边,等着管家送咖啡来。

咖啡送到,他刚抿了一口,馥郁的香气在舌尖散开,呼吸间都带着这股子香。忽然,手机提示声清脆地闪现了一下。

周耀燃划开手机,是他设定的莫瑶微博更新提醒。莫瑶在那场爆炸后,发的第一条微博。

其实他设了提醒,平素里还是会不自主地去刷新她的微博。在床上养病不能动的时候,他把她上千条微博全部浏览完了。

她的微博大多数时候是没有话的,只有图片。战火、风土、人情…以及,她自己。

在她自己的镜头里,她永远是黑白的,不苟言笑,看向镜头或是远方。有焦点,或者,是神色涣散,她都能在那个框里将人牢牢抓住。让你见过她,就再也不会忘记。

此时此刻,她发布的这条微博只有一张图。

那是一张横向的照片,周耀燃坐在广场台阶上,镜头和他之间隔着许多模糊的孩童身影,他们都失了焦,焦点定格在他周耀燃的身上,连眼神都清晰地像能破纸而出。左侧做模糊处理的地方添加上了这次纽约展览的讯息。

周耀燃不知道她拍了他,却知道她按下快门的这一刻,他一定正望着她。他第一次看清楚自己这样的眼神,不寒冷,不温暖,但是极度专注。

她还给照片配了一行字:

我们这样的人

第三十四章

34

“我们这样的人?”

晚饭时,莫瑶才下楼,周耀燃优雅地慢条斯理地将盘中的食物解决干净,终于是问出了口。

莫瑶喝着浓汤,含糊地应了一声。

周耀燃似乎对她的模棱两可不满意,追了一句:“没经过我同意就拿我的照片做商业宣传,不怕惹麻烦?”

“我已经惹上麻烦了,不是吗?”她用餐巾擦嘴,冲他不甘示弱地扬起眉。

周耀燃不得不说,莫瑶是他遇见过的最坚硬的女人。有着如水的柔软的女性外表,性格尖锐得刺破所有软弱。

就是示好,也偏扬着下额,像个给他封赏的女王。

这一种孤傲也存在于他的身上,因此周耀燃懂得这“不愿低头服输”性格的背后,是用怎样的“清冷”来养成的。

他不强求她低头,不非要听她说温柔动听的话,因为“不强求”才是把她留在身边的最好方法。

“是啊,甜蜜的麻烦。”周耀燃微微扬起唇角。

莫瑶庆幸周耀燃说“甜蜜”二字的时候自己没在喝水,不然她一定能喷他一脸。

“对了,梁管家,我让你准备的东西。”

“啊,马上,先生请稍等。”

梁管家转身,周耀燃解释道:“我有东西要给你。”

莫瑶靠向椅背,恭候。约莫一分多钟,梁管家手中捧着一个长盒子款款归来,含着笑递到周耀燃手里。周耀燃起身,还特意掸了掸自己的衣服,双手捧着盒子绕过桌子到莫瑶眼前,郑重其事地摆到她膝上。

“打开看看。”

19支厄瓜多尔朱砂玫瑰,安静浓烈地躺在盒子里。

“玫瑰花?”莫瑶手指摘下一片花瓣,复抬头看向靠在桌沿的男人,“玫瑰花。”

“至于这么惊讶么?男人给自己心爱的女人送玫瑰花以表达自己的爱意,天经地义的事情。”

周耀燃将她之间的花瓣拿到手心,轻轻一吹,花瓣颤颤巍巍飘落在她发顶,青丝间一抹深红,煞是好看。他轻笑,问:“我知道你作为摄影师,各种场合也没少收各式各样的花。但这是我的心意,何况美的东西,摄影师总不会拒绝。”

“你这样说了,我只能说一句谢谢。”

“这么勉强?”周耀燃抿唇。

莫瑶摇头:“只是不敢置信,天才追人竟也用玫瑰花。”

“我听出了一丝丝看不起人的意思,敢情我是没达到你的高预期啊。”

“不敢。”莫瑶合上花盒,起身,“谢谢你的花。”

一抹不深不浅的笑,一句不轻不重的谢,莫瑶就这样翩然而去,丢给周耀燃一个猜不透的背影。周耀燃有些发愣地站在那里,望向梁管家:“她这算什么意思?”

梁管家摇了摇头,感慨道:“果然是周先生看上的姑娘,果然也非池中之物啊。”

周耀燃两指支着额头:“和你说过不要没事就看那些没营养的古装电视剧!你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梁管家眼睛打了轱辘,说:“我觉得吧,莫小姐应该属于不太回表露的人。您看她打进这个屋子也有一天多了,也不见怎么说话。她既然收下了您这花还带走了,应该是挺高兴的。您说是吧?”

周耀燃斜过眼看梁管家,三秒后,赞许道:“我就知道问你没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