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我在沙发上坐下,他一个人住着两室一厅的教师公寓,显得简洁也空荡。我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开口,手中又被塞进了一个杯子,暖呼呼的,是牛奶,还在冒着热气。

“你吃饭没有?”他又问,“我叫外卖?还是你想吃面!”

“不要!”

“那你想吃什么?”

我猛然拔高了声响:“祝融,我什么也不要吃,我什么也不要!我来这里是有话要和你说,不是来吃东西!”说完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就像一只被掐住喉咙的公鸡,声音难听得不像话。

他在我身边坐下,并没有生气,眉头却是微蹙。

“祝融,你认识一个叫赵蔓的女生吗?应该是比我们小一届,以前也是博陵大学的。”我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语气,也认真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祝融,他依旧蹙眉,同时多了一丝迷茫。

“我不认识!”

“你认真想想,你真的不认识这个女孩吗?她也是你们学校的,是嘉安人…”

祝融脸上的迷茫更甚,同时还有一丝不耐,他挥手打断我的话:“我说了不认识她就是不认识!她是谁,你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人?你有话直说,拐弯抹角根本不是你的风格!”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然后把今天发生的我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说了出来。起初祝融是面无表情,越听下去,他的脸色越发不好看。

“林达西的口气笃定得很,说那女孩是你女朋友,你抛弃了她伤害了她才导致这场车祸的发生,所以他要报复你!”

“你相信他的话?”祝融深深地凝视着我的眼。

“当然不是!”我不知自己为何突然激动起来,“我怎么可能相信他!他是个骗子,他骗了我,我不可能再相信他!只是,这件事实在太奇怪了,他为什么会这么说?那个女孩到底是什么人!你再想想,真的不认识这个人吗?”

我说完,他便真的听我的话认真地思考起来。空气突然变得安静,只有墙上的时钟还在规律地走动,一下又一下,“滴答滴答”吵得我心烦。

似乎是一瞬间,又似乎过了好久,祝融才重新抬起头:“她是不是圆脸,眼角好像有一颗痦子还是痣的东西?”

现在的赵蔓那么瘦,压根看不出到底是圆脸还是方脸,但说到痣,她的左眼下的确是有一颗。

“好像是有。”

“那我知道她是谁了!”他突然笑了,面色却是冷,“那女孩小我一届,大二时候开始每天给我送早餐,送牛奶,还跟着我去上课,叠了一堆什么千纸鹤星星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我扔进垃圾桶了。我烦她烦得很,我就没见过这么烦人的女孩子,每天跟在我后边,无论我说什么都不走。后来有一次,我真的烦了,就说了一些比较难听的话,后来她就再也没出现。都过去那么久了,如果不是你说起来,我都忘记了。”

故事已经逐渐清晰了:“你说,是不是那个赵蔓撒谎,骗林达西说她是你的女朋友,其实她一直在撒谎!”

“这我不知道,宝榛,我只能告诉你,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我也没喜欢过她。我这么多年来也就喜欢过一个人!要是事情是我做的,我都会承认!”他用力地握住我的手,用力地,“但是,我没有!只要我没做,污水就别想往我身上泼。”

“我要去找他说清楚,事情不能就这样算了!”

“说清楚?说清楚什么?你说了,他就会信,骑魂就能重新上线?宝榛,你别天真了!”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目光定格在我脸上:“许宝榛,我认真地和你说最后一次,你不要再去见这个人,不要再相信他的任何一句话!至于你受的委屈,有机会我一定会帮你讨回公道!”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宝榛,你答应我,你只能答应我!”

他用力地将我的头摆正,目光所及是他微颤的睫毛,还有他眼眸中的我自己。

“好,我答应你。”我疲惫地瘫在沙发上,轻轻地合上眼,心有不甘。

我们又在一次陷入了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听见祝融重新说话的声音,带着一点点无奈:“宝榛,我想,我可能要入伍了。”

我一惊,猛地睁开眼,他也在看我,波澜不惊。

我是在两天之后没课的下午去找李缪缪的,当时店里并没有什么人,我坐在往常坐的小沙发上看着她将模特上的衣服扒下来,又重新给它穿上。

我终于按捺不住:“李缪缪,我有话要和你说!”

她没理我,只是自顾自地忙活着,犹如我是空气。

那天之后,我说的是那天我们在诺澜公寓分开后,她便开始这样对我了。她不接我的电话,不回我的短信,就连我出现在她面前,和她说话她都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生气,仍是走到她身边,将她手上的蓝色裙子放到一边—我原本是想扔的,但看到吊牌价钱是我一年的学费所以只能轻轻地放下。

“我在和你说话,李缪缪!”

她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或许说是瞥更合适:“你说。”

我正想说,却又听见她轻飘飘的一句:“你说不说是你的事,至于听不听,就是我的事了!”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我没有在生你的气,你又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她看也不看我,又拿起刚刚那件被我扔到一边的衣服。

“缪缪,我知道我错了!我承认我瞎了狗眼好吗?你别这样对我,我现在真的很乱,如果连你都不理我的话,我真不知道怎么办!”

“宝榛,你这一套在我面前没有用,我不是祝融!”

“祝融要去参军了!”我咬咬牙,听见自己慌乱的声音,“最初上大学他家希望他去军校被拒绝后就一直想让祝融去军队里,他不愿意,家里给了他几年时间,学法律也好,做游戏也好,只要有一个有成就,他想做什么都可以!可是,现在事情搞成这样,他爸爸迫不及待了…你知道,他不想入伍,虽然那是很多人都求不到的,可他不想!还有易扬,他现在一提到祝融就发火,你也不想看他们反目成仇吧!缪缪,你帮帮我…我真的快要疯了,我很怕!”

“你觉得,今天这一切是因为谁?”她冷漠地看着我。是的,冷漠,在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来,她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也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话。她说:“宝榛,我不止一次和你说过,林达西看起来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不止是我,连你妈都说过,可你呢?你总是全副武装,把自己包裹起来,什么都不听。现在出事了,你就知道害怕,知道来找我。可是宝榛,事情是你搞出来的,你就要学会自己承担。我们谁也没法一辈子在你身后帮你擦屁股,我不能,易扬不能,连祝融也不能!”

离开百货大楼的时候,我脑海里一直在回放李缪缪最后对我说的话。

“虽是跌跌撞撞,可最终还是要自己把路走完。有人扶你一把,有人背你一段,可最后,他们都会走,我也会走,可路,还很长。所以,你要学会自己走。”

是啊,路,还有好长好长。

02.

我抱着一个巨大的箱子倚在公交车的扶手上。

然后,我接到许知同志的电话,当我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时,箱子从我的左手滑落,准确地砸在我的脚面。

不痛,因为里面原本就没多少东西。

“宝榛,你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你妈都问了我好几次,她虽然对你凶,但毕竟心里还是惦念着你,你也别和她怄气。”

“爸,我没有。”我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里夹着委屈,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哭出来。

“你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我今天从华宇离职了!”

“发生了什么事吗?”

“爸,你别问了好不好,让我静一静!”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声音,我只能听到他沉重的,一下接一下的呼吸。

“对不起爸爸,我不是说你,只是我心情实在很糟。”我小声地解释,抢在他说话之前结束通话,“爸爸,我有些晕车,先不和你说了。”

他只来得及说一个“好”,便被我挂了电话。

我低头看着依旧停留在我脚面上的箱子,那是一个牛皮色的巨大的没有写上任何东西的纸箱,和电视里那些离职人员抱着离开公司的一样,不同的是在电视里看起来一点都不大,而现实中它足足挡掉了我半个身子。

我被华宇辞退了,原本我就打算辞职,在出了林达西这件事之后,我已经打算辞职了。可就在今天,我回华宇递交辞呈,却在电梯里遇到了林达西。我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硬要拉着他说赵蔓的事,还要他承认新开发的游戏是他盗用别人的。于是,我们就这样闹了起来。在电梯里,我像泼妇一样对着他骂,他也不说话,只是任由着我骂,最后还是他的同事将我拉开。

然后,我就这样被辞退了。

我点点头,拿着薇姐给我的纸箱收拾东西。

我到华宇工作不到半年,且是兼职,办公桌还是与别人共用的,留在这里的除了几个笔记本和水杯就剩一些零碎的文具,我将它们都装在了纸箱里,填好离职表后离开了华宇大厦。

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有难受,也有不甘。

十月的博陵已开始转凉,秋风扫落叶,遍地狼藉。

这些天我和我的朋友们都没有见面。我想祝融的情况应该有些严峻,因为我接到了他妈妈祝夫人唐雅女士的电话,她委婉地告诉我,祝融在冬天会入伍,这些天有很多的事要做,要准备,让我不要去打扰他。我浑浑噩噩挂了电话,心里空荡荡的。

正值换季,李缪缪很忙,也没有找我—我其实知道,她即便不忙也不会来找我,她还在生我的气。

至于易扬,说到他我便忍不住想叹气。

那天之后,我已经有许多天没有看见易扬了,我去找过他,好几次他都是不在,公寓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阿姨有多长时间没来过。我帮他打扫了一遍房子,一直等到深夜,他也没有回来。

除了上课,我每天要做两件事,一是找我在博陵大学的高中同学打听关于赵蔓的事,二是去找易扬,他的手机总是关机,人也不在,我很担心。有个晚上我实在熬不住了,我给祝融打电话,我没有提起他妈妈给我电话的事,估计他也不知。我说起易扬时他沉默了很久,给我说了个地址,我果然找到了易扬。

那是一家很破的网吧,祝融告诉我,在高中时候他常常和易扬到这里来。这里很破,机子也卡,桌椅上布满了油腻的不明污渍,刚进门便是扑面而来的浓烟,我差点以为自己在腾云驾雾。

我慢慢想明白了,易扬会什么会喜欢这个地方,因为它喧闹、嘈杂,置身其中的时候不会去思考,可以让你肆无忌惮地放空。

我在二楼的最角落找到了易扬,已入秋,他穿着单薄的保罗衫和牛仔裤,蓬头垢面地坐在椅子上,不认真看根本看不出那是易扬,那个只是笑笑就有许多女孩为他着迷的易扬。

“易扬!”

我喊他,好一会儿他才从电脑屏幕中抬起头,我认出了,那是华宇新出的游戏骑士联盟,地图是悬崖,易扬操控的是身披铠甲的战士,背对着屏幕,在断崖上一动不动,那一刻,我觉得它的背影孤独极了。

博陵的西面有一条江,我和易扬离开网吧后,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那儿。易扬没有开车,他的车不知道被扔到了哪儿去了,我一点也不担心,我担心的是站在我身边不知道几天没有洗澡身上只剩下不到十块钱的易扬—他在网吧门口买了一包烟,最后的十块钱也花掉了。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沿着江堤往北走,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风带着烟雾轻抚着我的眼,它干涩得让我想流泪。

“易扬…”

我刚开口想要说些什么,易扬却打断了我:“宝榛,你别说话。”

我跟着他停下脚步,路灯太暗,他的眼睛却亮得异常,亮得晶莹。他蹲下了身子,蹭着在台阶上坐下,长腿舒服地伸展开来。

“宝榛,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现在我不想听,你别帮他说话,至少现在不要。”他的声音含糊不清,像喝醉的人咬着舌头在说话。他平时总是笑,而今这副严肃的模样让我有些不习惯。

“我没想帮他说话,这事本来就不是他的错!”

“你觉得不是他的错?那是谁?是我?你知道我们在这游戏里投入了多少心血吗?别说心血,就说时间和金钱,你去算算你就知道有多少!我信誓旦旦和老头说不要他的旅馆,不要他的家产,我会自己闯出一片天地来给他看!而现在,现在你看看我,我现在连回家都不敢了你知道吗?我弟弟已经懂事了,他上学后,到处和人吹嘘他有个了不起的哥哥,可现在,我连那小猴子都不敢见!”他说着,轻轻地笑了,“我不相信祝融会为了钱这么做,可事情就是他做的,那些资料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有!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我不想去猜,也不想去知道,事情已成定局,知道了也没什么用!”

他说他不愿意去想,便真的没有去想,否则他一深想肯定能得出事情的前因后果。可是他不愿意,因为他怕自己想得越深越会受伤,他索性什么也不去想,把自己好好地保护起来。

他喃喃地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听不到。

我看见他用力地抱住了自己的头,像小动物一样把自己缩成一团,我心猛地一揪,忍不住脱口而出:“对不起,易扬,不是祝融背叛了你!是我,把资料给林达西的人是我,祝融什么都不知情,你要怪就怪我吧…”

我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我发现易扬的眼睛已成了猩红,就像某种凶猛动物的眼。他慢慢地从地上起身,居高临下,可我看见地面上他的影子却是微微佝偻的。

“宝榛,你再说一次!”

“不是祝融,是我,是我被林达西骗了,我让祝融把资料给我看,最后我拿给了林达西!”

沉默在我们之间持续了好久,然后是一声突兀的尖锐的笑。

“呵呵,宝榛,先是祝融,再是你,接下来又会是谁?你们俩一个个都把事情往身上揽,可真是情深似海!你们做得好,真的做得好!接下来,又是谁?是李缪缪!”他在笑,可眼睛却是浑浊的,像是水里沉淀了一整晚的杂质,狼藉而悲凉。

“你们是不是一个个都把我当成了傻子?”他问。

我以为易扬听到之后会骂我,会发火,甚至动手的可能我也设想过。只是他却没有,他只是笑,像发疯了一般地笑,笑声在空旷的空气中飘散,像一颗扔进水面的小石,很快就消失。

我看见一滴水珠在他的眼角下方摇晃,很快,又多了几颗。

下雨了,没一会,雨就大了起来。

所以我自始至终都不知道,那一颗到底是易扬的眼泪还是雨水。

我们在这突如其来的雨中矗立了许久,我不敢再说话,也不敢再走近他,他一个人笑了许久后,终于平静下来,对我挥挥手:“许宝宝,你走吧!”

我松了一大口气,因为他还叫我许宝宝,那就代表他没有真正地生气。可同时我又觉得悲伤,我做了这样的事,他就这样轻飘飘地放过了我。

“你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空灵,像来自久远的地方。

“你走吧,我还想在这里多待一会!”

“可是,下雨了…”

“我叫你走,你走啊!别管我,你给我走!”

我不得不踩着雨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江堤,雨越来越大,在细碎的雨声中,我听到一声巨大的轰隆,不是打雷,而是易扬踹倒了垃圾桶。

我回过头时,他还站在雨雾里,整个人都已经湿透。

出租车的远光灯照得我无法将眼睛睁开,我用手挡住,很快却发现自己的手心有越来越多的水。

或许,那是眼泪。

03.

那场雨一直下了许多天,淅淅沥沥的,我几乎都要怀疑它要将博陵淹没。

从前总觉得不够用的时间,一下子变得充裕,几乎都要满了出来。

每天清晨我都会醒得很早,然后和李婉一起去跑步,沿着塑胶跑道一圈又一圈地跑,只有这样大脑才能短暂地放空,接着是吃早餐,再然后上课,没课的时候便在寝室里写我的论文,或者直接去实验室当免费劳力。紧接着我发现,系里的老师看我的眼神愈发变得热烈:“小许,你帮我把这文件复印一下!”“你帮我看看这份报告,我要去开个会!”“哦,小许你来了,没什么事对吧,G号桌的器材帮忙整理一下,顺便递交一下申请,实验室的氰化钠没有了。”

我就这样枯燥地日复一日地生活着,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空虚。

终于在某个周末,我在无人的实验室待了一天之后憋不住了,我给祝融打了电话,我想约他谈一谈我们大家最近的状况—很奇怪,每次遇到什么事,是好是坏,我第一个想到的人总是他。当然,这一天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我给他打了电话,可是他并没有接听。我又打了许多个,他仍旧没有接听,最后我决定坐车去博陵大学。在去找祝融之前,我耗费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在下车没多久,我就在熙熙攘攘的校道里遇到了许宝桐,以及林达西。

前一天刚下了雨,校道上还是湿的,他们站在校道上梧桐树下的长椅边,两人正在说话,看起来还挺愉快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觉得恼火,恨不得冲上去将谈笑甚欢的两人撕扯开来,可是我还是没有。

这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她或许也还不知道林达西骗了我这件事,我不能使她太难堪。

所以我低头给许宝桐发了短信,告诉她,如果没事下午就回家吧,我有话要和她说。远远的,我看见她低头看了手机,很快,她回了我一个好。

我没有离开。我想我看起来可能有些奇怪,我就这样坐在离他们一百多米远的长椅上,像偷窥者一般猥琐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我已经想过了,要是林达西对许宝桐做些什么,我一定要冲上去狠狠地教训他,让许宝桐看清他的真面目。

说不上是可惜还是庆幸,他们俩一直保持着礼貌的距离,直到到了午饭时间,一起去了食堂。

我折返,去教师公寓找祝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