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

因为男人终于放开了我。

他像被吓坏了一样,踉跄着后退好几步,跌坐在地面上,剧烈地喘息着。

我在喘着粗气还有咳嗽,从没有觉得这酸腐的带着霉味的空气是这么的好闻。

然后,我忍不住了,哭了出来。不是流泪,而是哭,用力地哭着,大声地哭。

哭了好一会,一杯水被推到我面前,我撅着屁股往后蹭,后退了几步,他又把水杯推近,声音沙哑地说:“喝吧,没有毒。”他的脸很红,眼睛也是红的,像扔进沸水里煮过一般,见我没有接,他把水放在地上,又坐到一边。

我很渴,很想喝水:“我的手绑着,没法喝水。”

他没有动,我们之间有一两米的距离,屋子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脸和表情。过了好一会,他才窸窸窣窣地站起来,帮我解开手,看着我喝完水,又准备给我绑上。

“我想上厕所。”我涨红了脸,即使在这种处境,对陌生人提这种要求我还是难堪,“我真的憋不住,我忍了很久。”

“你别跑,你跑不了!”他说着,然后解开我的手。

我出来的时候,他还坐在那个位置,靠着床,手里玩弄着那两根绑住我手脚的绳子,他似乎又变回了那个木讷、老实的男人,真的,有那么一点像我爸。

虽然,我还是很怕他。

他把我绑起来的时候我挣扎了一下,但没用,这一次,他没有蒙住我眼睛。

我一直盯着他,在找机会逃出去,可他的眼睛始终是睁着的,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看起来,有些孤独。

“你女朋友现在在哪?”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或许是沉默太煎熬了。

“走了。”他还是没有动。

这个结果我早猜到,但听了答案,还是难受,也更害怕。她的女朋友和别人走了,所以,他会更恨我吧,他肯定不会放我走。他跟了我四个月才找到机会绑走我,他是不会放过我的,我知道。

“她从不嫌弃我穷,和我在一起四五年,我好不容易存了一点钱,她说买个小一点的房子她不介意。可是我想要她跟着我过好一点的生活,我听了你妈的话把钱拿去投资,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她也离开我了。”他很平静,没有悲伤和愤怒,但我看见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了出来。

我又哭了。

这一次,我不是因为害怕,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当我看到眼泪从那张灰扑扑的脸上滑落时,我的心抽搐了一下,莫名地跟着难过起来。我知道他是绝望的,可我也无能为力。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就是无能为力了,它就像是将你绑在了悬崖上,让你眼睁睁看着人一个个从你身边摔下去,你无法帮助他们,也无法同他们一起死,一点点、一点点地耗尽希望。

我试着和他讲道理,也恳求他,但他始终无动于衷。

或许是觉得我吵,他又用那块又脏又臭的抹布塞住了我的嘴。

我无意识地用指甲抠着地上的水泥,不小心弄折了中指的指甲。

疼痛和血液让我清醒了一点,我默默给自己打气:他们会来救你的,很快,你要相信,你要撑下去。

我认真地算着时间,似乎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

04.

屋子里依旧一片漆黑。

我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地乱叫,他似乎也听到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出去买东西,你不要乱跑,你跑不掉的!”

看着他将那扇脏兮兮的木板门打开一条缝,轻轻地,弓着身子走出去,那短暂的几秒钟,我清楚地窥见,外面很暗,还有冷风袭来,冲淡这屋子难闻的腐朽气味。

男人的脸慢慢地在门缝中变得狭隘,他突然对我了一句“对不起”。

门彻底地被关上。

这个屋子依旧很黑,虽然我已经不是那么害怕了,但我仍旧希望,光亮可以照进来。

似乎是听见我的祈祷,在好久之后—或许也不久,我很难分辨,因为在一个密闭的空间待久了,任何人都难以认清时间的重量。总之,我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了一声巨大的“嘭”,紧接着,是一声接一声的“嘭—嘭—嘭”,抑扬顿挫。

第十三下,黯淡的光突然照了进来,我眯着眼睛看着门后的人,那一瞬间,欢喜简直要把我的心脏摧毁。但很快,它们都化成了愤怒和委屈,还有眼泪。当来人拿出我口中的破布时,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控诉:“祝融你怎么现在才来找我,我要死在这里你知道吗?”

我在地上蹭着,用力地撞进他的怀里,而他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只是用力地抱着我。

“许宝宝,这里不适合谈情说爱,得先离开这里,真臭。”易扬懒洋洋的声音随之响起,“我真觉得自己适合当警察和私家侦探,连这个破地方都可以找到。”

我从祝融的怀里抬起头,看向易扬,他还是笑着的,好像天塌下来都不怕的模样。

我抽了抽鼻子,在心底保证,以后我再也不骂你风骚,不骂你招蜂引蝶。

“他竟然这样对你!”祝融蹲下身帮我解绳索的时候,我听到他沙哑的声音,“你被他绑在这里多久,手上都淤血!”最后一声是上扬的,而此时他的眼睛已经红了。

我迅速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虽然这不是我的错。

他的脸色比外面的天还要阴沉,紧握的拳头指关节发白,我听见他一遍遍地重复:“那个王八蛋,他怎么能这样对你,他怎么可以!我,我…”他手上还拽着绑着我的绳子,重复不停地说着这句话,声音中燃烧着自责和愤怒。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倒是易扬,他见祝融好一会都没有解开我的绳子,直接将他推开,自己上场:“走开走开,解个绳子解那么久,再不走男人要回来了!”

他嘟嘟囔囔地说着,手也不停地忙活:“你说那男人到底是怎么绑的?把绳子绑得这么紧!我解不开啊!”说着,他试着用嘴去咬,咬了几下还是没弄开。

祝融依旧盯着我身上的绳子,神色肃穆,如同要上战场一般。他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好不容易找到一把生锈的小刀。

他背过身,似乎抹了一把脸,随即开始用力地用刀子割绳子,似乎要将自己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绳子上。两人联手,很快就解开了我脚上的绳子,正准备割手上的绳子的时候,把我绑起来的人回来了。

男人手中提着冒着热气的馒头,气促地喘着气,他没有走,也没有过来,就这样盯着我们,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祝融。

祝融突然从地上站起来,朝他扑了过去,两人扭打在一起,然后易扬也加入了。

我胆战心惊地看着他们扭打在一块,有些害怕:“祝融、易扬,你们别打了,你们把他绑起来,然后我们快走,去报警,别打了!”

但没一个人听我的话。

易扬被男人一脚踢开,祝融狠狠地给了他两拳,男人整个人栽倒在电视柜上。祝融还想扑过去却被我喝住:“别打了好吗?你看看易扬有没事!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啊!”

易扬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大问题:“我没事,就是一头撞在墙上,疼得很,现在有些头晕脑涨的!”

我们这边一片慌乱,我连绳子也顾不得解开便要走,我们谁也没注意,匍匐在地上的男人是什么时候起来的,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摸出的砖头,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块砖头已经对准了祝融的后背,猛地砸了下去。

“祝融,小心背后!”我的提醒终究是晚了,只那一下,祝融整个人像崩塌的堡垒,突然往下陷!我看到血从他的后背涌出,浸红了他的白衬衫,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无力栽倒的身体。

我朝他们的方向冲了过去,因为手还被绑着,我根本无法制止他,只能把自己挡在祝融的前面。

男人已经红了眼,他高举着砖头就要往我头上拍,我想要走的,想要护住自己,可手脚却不受自己控制,只能闭上眼睛。而就在这时候,一只手把我拉开了,那块砖头没有落在我的身上,而是落在了易扬的头上。

一下,两下。

血慢慢地从易扬头上涌出,他的身体一软,倒在了地上,将地上的馒头染得鲜红。男人像受到惊吓一般,手一松,砖头“咔嚓”落在地上,碎成好几块。

我们都在看躺在地上的易扬,我甚至忘记了动作,只是傻愣愣地站在那儿,看着这个混乱的场面。我双脚虚浮,几乎要站不住。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祝融,他一只手撑着地板,声音是扭曲的,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和哭腔:“宝榛,宝榛你快报警叫救护车啊!快啊!易扬,易扬你没事吧!”

我看见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蹲下身将一动不动的易扬抱起来,因为受伤,试了几次都没有将他抱起来,反而跪坐在地上。

“要是易扬出了什么事,我不会放过你的!”他盯着那个男人,眼睛里满是血丝。

被质问的人没回答,只是仓皇无措地看着我们。

那股浓烈的味道开始蔓延开来,不知是来自祝融,还是易扬。我被这瘆人的腥味熏得呕吐,眼泪鼻涕一起往外涌,手上那条一直解不开的绳子不知怎么就被我挣开了,我用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扶住了祝融,和他一起抱起了易扬。

我们谁也顾不得那个还瘫坐在地上的男人,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我像踩着绵软的云朵,一步步走出这间关了我好几个小时的屋子。

外面的天几乎是全黑的,我们没有走多远,因为才走了几步,祝融就走不动,跪坐在地上。易扬从他的怀里滚出来。

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做,只能看着他们两个,大声地哭着。

祝融单手撑着地,一只手则反按着背,我看着他艰难地蹭到我的身边,用那只没有血的干净的手抹去了我的眼泪。他因失血而脸色苍白,他握着我的手,似乎正想说话,却一头栽在了我身上。

风呼呼往我脸上袭来,夹着细微的雨点。

第12章新生

这个梦,将会成为我这小半生中最美好温暖的回忆。

而那些陪伴我喜怒哀乐的人,随着命运的颠簸,随着时间的逝去,慢慢地一个个走出我的生命。

泪会风干,伤会结痂。路很长,不要怕,我们终将独自长大。

01.

现在想起来,我生命中所有不好的事情似乎都是发生在阴天。

那一天,也是个阴天。

我一直以为时间过了很久,后来我才知道,距离我失踪到被找到,仅仅是过了几个小时。我从咖啡店离开之后,因为把钱包忘在了咖啡店,所以林达西追着我出来了,因为我关了手机打不通只能问路边的人有没有看到我,我被绑走的时候,他恰好追上来,怕男人伤害我,他不敢阻拦,只能通知祝融和易扬,又报了警。祝融和易扬担心我,没等到警察来就擅自行动,又在那间关着我的小屋外埋伏了很久,才等到男人出门。

后面发生的事情,我想你们都知道了。

此时我坐在手术室的门口,高高悬挂写着“手术中”的红灯依旧亮着,一个小时前,祝融被推了出来,而易扬始终还没有出来。

我匆匆去看了祝融,他醒来后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易扬呢?他没事吧!”

我不知怎么告诉他,只能点点头,说他没事,然后在祝夫人杀人的眼光中退出病房,回到走廊上等待。

没走几步,祝夫人跟了出来,说许宝榛你等等,我刚回头,就得到了一个巴掌。

“算我求你了行吗?我求你离我家祝融远一点!每次和你在一起他都没好事发生!上一次是和人打架,这一次是被人打,下一次又会发生什么事…”她的眼泪在睫毛上微微颤动,晶莹剔透,我不敢再看她,垂下了头。

她还想再说话,却被人喝住。

“唐雅。”我听出是祝老将军的声音,“你进来,帮祝融擦洗擦洗!”

我站在走廊上,不敢抬头,只是盯着自己的脚面。祝老将军的拐杖“咔哒”“咔哒”地敲在地板上,最后在我面前顿住。

“丫头,这不是你的错。但是你也不要怪他妈妈,祝融是她的孩子,她心疼。”

我低着头,像是考试作弊被抓个正着的学生,不敢看他的眼睛,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在地面上。他伸出手,轻轻在我肩膀上按了一下,然后转身走了,很快,走廊上就剩下我一个。

我在那里站了许久,才转身下楼。

手术室的门口人不多,来录口供的警察刚走,只剩下李缪缪和易扬爸爸以及他的秘书。我只在财经杂志上见过一次易扬的父亲,他意气风发,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五十岁的中年人。而现在,他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护士小姐来,劝说了几次,他就像没听到一般,自顾自地抽烟。

他似乎也没有注意到我和李缪缪,目光灼灼地盯着手术室的灯,目光像是要穿透它一般。

易扬很少在我们面前提过他的父亲,关于易征这个人我们从杂志报纸上了解比从易扬口中了解得更多。易扬偶尔也会说起自己的父亲,轻飘飘的一句“老头儿”就带过,没有怨恨,却也没什么感情。当警察通知易爸爸来医院时,我就站在旁边,他的吼声从电话那边传来:“易扬那小崽子又搞出什么乌龙,我现在要开会,我让秘书过去处理!”

警察又将话重复了一次,那边却突然沉默。

很快,我就看到了他,穿着正装,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个秘书,行色匆匆,见到警察的第一句话是:“易扬在哪里,我要揍死他!”得知易扬还在手术室,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看见他踉跄了一下,最后被身后的秘书扶住。

到现在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他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我像炎夏里被遗忘在餐桌上的剩菜,浑身散发着难闻的发馊的泔水味。当我走近靠在墙边发呆的李缪缪时,她恰好也回过头来看我。

她看起来很冷静,只是眼睛是红的,说话时嘴唇哆哆嗦嗦像帕金森病人。她问我:“宝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越来越模糊的脸。

“你哭什么哭,易扬还没死呢!你哭什么哭,别在我面前哭丧!”

“我和你说话呢,你听到没有!”

“他不会有事的对不对?宝榛,你告诉我,他不会有事的!”她用力地抓着我的肩膀,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她终于受不了了,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如果不是你,易扬根本不会躺在里面,你现在给我在这里哭又有什么用!”

我终于抬起头,她的眼睛也是红的,眼泪摇摇欲坠,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骂完我之后,她终于平静了一些,把头埋在我的颈窝:“对不起宝榛,我只是太害怕了,我真害怕他会醒不过来!”她不停地说着话,我没有去听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我不知道我们在手术室门口等了多久,其中那盏灯熄灭了一会,医生走了出来。他和易扬父亲说了一些什么,我很努力去听,可是却没听清楚,隐约只听见“大出血”“危险”几个词汇,易扬父亲脸色瞬间就变了,而李缪缪抓着我的手也陡然变得冰凉。

没一会,医生又戴上口罩进了手术室,走廊又瞬间恢复了寂静。

五个小时后,易扬被推出手术室,进了重症加强护理病房。

我们不能进去,只能隔着玻璃看着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的易扬,他的头发被剃光,头上罩了一个网兜,看起来有些滑稽。

李缪缪依旧抓着我的手,像是在笑,可又有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流出来:“你看看,易扬现在这么丑,看他以后怎么招蜂引蝶!以后除了我,估计没有人喜欢他了吧!真该把他现在的照片拍下来,等以后他醒了可以给他看!”

但易扬一直没有醒过来。

他在重症病房待了三天,又被转到了三楼的高级病房,医生来了几拨,可谁也不能说清易扬到底什么时候醒。

“这种情况我们也说不准,少则几个小时…多则几年。”他们说了很多,可我只捕捉到最后这一句话,他说完之后,我感觉到李缪缪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我搀不住她,因为我的脚也是软的。

在我快要倒下的时候,有个人在背后用力地托住了我,我听见了那个久违的声音:“宝榛,你别害怕,易扬会醒的。”祝融这样说,他的声音干燥而温暖。

他穿着病号服,苍白的脸上还有青色的胡楂,目光却是澄澈的。

“他一定会醒吗?”

“是的,你相信我!”祝融信誓旦旦的,像以往的每一次承诺。

可这一次,易扬却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