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所谓的“离开”,章言淳可能会去外国,接受善终服务,也可能会去某一家医院住下,直到去世,他会签署一份拒绝接受抢救的同意书。只要在这段期间,许游身边有个懂她的男人在,同时她还会陆续收到章言淳出轨的证据。

许游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变心,分手,看的很淡,如果章言淳因为喜欢上别人离开她,她会明白,也会好受很多。

当年邓凯的去世,之所以让她难以接受,纯属因为许游一直认为,无论她和邓凯能不能做情侣,两个人都还安好,有机会见面,有机会放下成见,有机会成为更好的朋友,只是这一切需要时间来证明。

不曾想,邓凯去世的突然,连一句话都没留下。

许游一下子绷不住了,就像是年久失修的堤坝突然决堤。

她和邓凯,都还来不及放下,就失去了这个机会。

而章言淳也是考虑到这一点,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会留下几份书信,在他去世后会在不同的时间段,送到许游手里。

许游看到了,会对和他的关系渐渐释怀,会敞开心扉,会原谅,会放下。

到那时,他会“去世”,会就他对许游的了解,留下一份遗书给她,许游会平静很多。

这方案听上去还算可行。

但有个问题在。

唐朵:“如果没瞒住呢?章先生有没有第二套方案?”

章言淳缓缓点头,继续道,他已经准备好未来三年的礼物,就像前面提到的书信的方式,会在特定的节日送到许游手里,里面会有他的卡片,简短几句话,许游看到就会明白。

而且卡片上的话,他不会一次说完,以他估计未来三年许游的年纪,伤痛的逐渐褪去,他会将要说的话分成几次让她知道。

最多三年,哀伤会变淡,疼痛也变成宝贵的记忆,许游会重回她自己的人生轨道。

听到这里,唐朵问:“如果许游等不到三年呢?”

章言淳笑道:“她会等。她比大多数人都有毅力,耐心,也固执,如果没有找到答案,她就会一直等。从小到大,有很多事,我一直瞒着她,借这个机会一点点跟她坦白,也不错。”

梁辰轻叹了口气:“章先生是希望用未来三年的时间,让许游走出伤痛,在等你的那些答案的同时,生活里也有机会填进新的感情。”

章言淳:“三年,她会出来的。”

这么笃定?

如果出现了“万一”和“意外”呢?

唐朵皱了下眉,却没有问。

那样的后果,她不敢想,恐怕就算她问了,章言淳也不懂得答。

何况到那时候,他人已经不在了,根本无从计较。

章言淳离开工作室之前,又单独和梁辰聊了几句。

等他走后,唐朵才找到机会问梁辰:“你觉得章言淳的方案,成功率有多大?”

梁辰许久没有应。

然后,他说:“我没有大量的资料去做统计比对,就算能计算出概率,失误率也会很高。不过,章先生很了解许游,这套方案已经是相对来说最稳妥的方式,至于结局是否按照他所料,得看天意。”

唐朵笑了:“你一个相信科学的人,居然说天意?”

“感情上的事,科学也左右不了。何况人一时想不开,一时想变坏,都是一瞬间的决定。章先生也算用心良苦了。”

唐朵低着头,安静了一会儿。

梁辰问:“想什么?”

唐朵静了两秒,抬起头:“在想,做人不能太纠结,不要太作,珍惜眼前人,别留遗憾。”

梁辰笑了。

唐朵这时仿佛想起什么,突然问:“对了,他临走前跟你说什么?”

梁辰一顿,却没答。

那时,章言淳说,每个男人和女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异性的原型,甚至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梁辰,正是最贴近许游心里的原型,她这些年欣赏过的男人,也都是这一类。

但许游从来没有和这样的男人开始过,她把精神上的欣赏和生活中的陪伴,分得很清楚。

章言淳还说,也许等再过几年,梁辰会明白他的话。

以及,在某些方面,唐朵很像是五年前的许游,只是相比许游,唐朵多了一分理智,一分豁达,和一些没心没肺。

这些东西,他多希望许游也能有。

第60章

梁辰用了几天的时间去记熟章言淳送过来的资料, 厚厚的一叠, 堪比课本。

至于这次的角色设定, 梁辰和唐朵也私下商量过。

他要扮演的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不是他自己, 也不是邓凯、章言淳这些人的影子。

最好的方案就是结合那些资料的描述, 虚拟出来一个知心人。

几天后, 章言淳来了消息,说和许游大吵了一架, 吵得很凶, 彼此都说了一些难听的话, 章言淳也让许游明白, 他为了她辞掉工作,研究调香, 照顾她的情绪, 如此两年的时光,已经将他的所有耐心磨平, 他需要出去透口气。

许游没有阻止章言淳的出走,他将行李收拾的很干净,走的很彻底。

临走前,章言淳对许游说, 无论谁走, 都要好好照顾自己。

许游一声没吭。

章言淳很早预定了一家医院的善终服务,随时都可以住进去。

临住院前,章言淳先去选好墓地。

他的父母前两年相继去世, 他不想离他们太远。

等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当,章言淳通知梁辰,他该去认识许游了。

要认识许游并不难,她每周会有三天时间到工作室的摄影棚报道,给人拍拍照,修修片,或者就在暗房里待着。

她白天的生活两点一线,既简单,又无聊。

她的朋友不多,却因为这份工作认识不少人,还有依然在保持联络的同学们,所以她不缺应酬,尤其是在章言淳离开以后,每天晚上都会有人约她,她的时间很快就被填满了。

许游接到了一张从佛罗伦萨寄来的明信片,背面是章言淳的笔迹。

他在那边认识了一个原来行业的朋友,他们相见甚欢,那个朋友还邀请他去公司接受一份高薪职位。

章言淳告诉许游,他决定好好考虑这件事,他的生活不能无所事事,也需要铺设一条轨道,等他安排好,他会回来找她。

许游将明信片放进一个小盒子里,给章言淳回了一条微信:“明信片收到了。”

她本想再打一句“你现在在哪里”,只是打到一半又删掉。

明信片寄来需要一定周期,章言淳多半已经离开了佛罗伦萨。

第二天,许游的工作室来了一位气质淡然,身材挺拔的男人,一身西装,容貌清隽,谈吐不俗。

许游的助手跟着她见过不少世面,一看就知道这位先生不仅有钱,而且有背景,文化教育也高,估计品味也不会差,不是他们几个助手就能招呼的。

助手将正在暗房里看照片的许游叫出来,许游身上还系着灰色的工作围裙,里面是休闲衬衫和牛仔裤,见到来人,她脚下一顿。

许游问:“先生是来拍照的?怎么称呼。”

男人正在看挂在墙上的一排黑白片,听到这话回过身,微微一笑:“姓梁,梁辰。想先试拍几张照片,也想找一些合适的风景照,摆在家里。”

许游点点头:“梁先生,请跟我来。”

她边走边拿掉身上的工作围裙,一路将梁辰带进里面的工作间。

工作间的一个角落堆放了一些成品照片,大多已经装好框。

许游拿起其中一幅递给梁辰,说:“这些是成品,已经根据客人的预订洗出来,梁先生可以先看看。”

梁辰将手里那副放下,又弯下身去翻其它的,看了几张,问:“这些都是你拍的?”

许游靠着一个小电脑桌,双手环胸,瞅着这个男人,“嗯”了一声:“电脑里还有大量备选,梁先生可以慢慢看。”

梁辰直起身:“好。”

许游又问:“打算什么时候照?要什么风格的照片?”

梁辰:“黑白,胶卷,随时可以开始。”

许游顿了一秒,拿起相机:“现在的人都会选数码,好修片。不过胶卷拍出来的照片,有一种呼吸感。梁先生很有品味。”

许游指着一边孤零零的那个高脚凳,示意梁辰坐上去。

梁辰脱掉西装外套,坐在高脚凳上,一腿支地,一脚踩在脚镫子上,慢条斯理的将袖口解开,往上卷了两层。

他的动作很从容,卷好袖子后还摸了摸腕骨。

立在他面前几步远的许游,正在调试相机,同时从镜头里观察他,见到这个动作不由得一怔,目光离开相机,抬眼盯着他看了两秒。

梁辰抬眼:“怎么?”

他的双手随意的搭在大腿上,剪裁服帖的衬衫勾勒出一副宽肩。

许游摇了摇头,又垂下眼,盯着镜头。

他刚才的小动作,她以前也在别的男人身上看到过,她很喜欢,甚至抓拍过一组照片,只是从未公之于众,只做私藏。

邓凯生前问过她,为什么将最好的作品都藏起来。

她说,她虽然是个细节控,但喜欢什么细节是很个人的事,分享出来别人也未必懂。

安静的工作室里很快响起几声按快门的声音。

许游的声音响起:“梁先生不用拘谨,咱们可以聊聊天,让面部的肌肉群生动起来,也许会拍到更好的作品。”

梁辰挑了下眉:“聊什么?”

许游:“都可以,我可以做你的听众。”

梁辰:“你的意思是,我要聊我的事。”

许游没吭声。

梁辰:“原来你是在用相机偷走别人的生活。这个职业很有趣。”

按快门的声音停了一秒。

许游吸了口气,说:“我只是光明正大的拿。如果客人不先敞开,又怎么能在我的镜头里见到自己真实的样子?”

一声轻笑,梁辰垂下眼。

这一个瞬间被许游抓拍下来。

她盯着镜头,脑海中也突然涌入一个场景。

那时候,她和章言淳还在上大学。

她风尘仆仆的赶到学校,包里揣着一个影集,那是她完成的第一份人物写真,大部分都是抓拍,然后挑选出最满意的一组,做成册子。

她迫不及待的要拿给章言淳看。

只是她太着急了,不小心将包掉在喷水池里。

她倒吸口凉气,没有一秒的犹豫,直接迈了进去打捞那个帆布包。

帆布包吸水很快,许游将影集掏出来查看时,已经湿了一角。

她努力将那角擦干,然后摊开在阳光下,让它吹风。

章言淳来找许游时,她还站在水里,裤子全湿了。

章言淳将许游拽出来,刚要说她,许游就拉着他看相册,眉飞色舞的讲起来。

许游告诉章言淳,这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触动人心的故事,其中一个还是小偷,他是新手,偷了她的钱包,反被她抓到了。

那个小偷长得很矮小,脸都涨红了,还飞快地说了一个让人同情的理由。

说这话时,许游微扬着下巴,笑的很开心。

章言淳听了却很无奈:“这你也信!那故事是编的。”

许游:“我知道,哪又怎么样?我又不是测谎仪,是真是假跟我无关。反正那一刻他的表情是真的,他的脸红是真的,他还让我给他拍了这张照片呢。”

章言淳简直被气笑了,看着许游皮皮的样子,说:“所以,所谓的摄影师就是用相机去偷别人的生活?难怪你会觉得有趣。”

许游皱皱鼻子:“这怎么是偷,是拿,拿!或者你也可以叫它是交换。什么偷啊,多难听!”

想到这里,许游如梦初醒。

她抬眼笑了一下:“梁先生在哪儿高就?”

梁辰:“刚刚从上一份工作里退下来,现在是无业游民,正在寻找新的工作机会。”

许游放下相机:“看来你最近会有很多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

梁辰没应。

许游继续道:“也就是说,如果你想要一组满意的照片,恐怕要多来几次。”

梁辰这才慢悠悠开口:“我还以为你刚才已经拍了很多。”

许游:“是很多,但你不会喜欢。勉强只能挑出来一张。我刚才说过,如果你不先敞开,又如何在照片里看到真实的自己?”

对此,梁辰没有任何表示,他只是站起身,拿起外套:“好,那就后天,同一时间,我再过来。”

许游:“没问题。”

梁辰回到宿舍,唐朵正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资料。

文字版的资料和照片铺满了写字台,她埋着头,皱着眉,听到开门的动静,头也没抬,只说了一句:“回来了?顺利么?”

梁辰换上拖鞋,将外套放在一边,走过来随意坐在茶几下的小地毯上。

“我这边很顺利。你好像遇到难题了?”他问。

唐朵揉揉鼻梁,说:“不是难题,是无奈。”

梁辰问:“怎么讲?”

唐朵抬眼,左右晃动着酸硬的脖颈:“性格决定命运,这话真是不假。如果当初不是因为执意要维持友谊,拒绝向对方迈进一步,今天的章言淳也不会感叹给他的时间太少。”

梁辰笑了一下,很快提出一个悖论:“那么假设,他们那时候开始了,相爱,结婚,生子,到现在有个很幸福很健全的三口之家,章先生得了癌症,检查出来已经是晚期。他同样会感叹,时间太少。”

唐朵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直到梁辰抬起手,将她的头发拨到一边,手指玩着她的发尾,说:“其实人们感叹的不是时间,时间永远不够,对任何人都一样。唯一的遗憾,只是没有在有效的时间里,留给对方更多更好的回忆,也没来得及将自己想做的事情完成。”

遗憾,是因为留下太多空白。

如果一辈子打打闹闹,只要那个人还在,人们就会觉得,一切都来得及。

觉得来得及,就会拖延,就不会珍惜,谁也不知道和朋友的某次聚会,会不会就是这辈子的最后一面。

真正的“离开”,就意味着在“未来”的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不会再见。而且这个事实永远存在,心里更是清楚明白,无法自欺欺人,所以才感到绝望。

最难的是,如何在绝望里重燃希望。

唐朵直勾勾的望着梁辰,好一会儿都没有挪开眼。

梁辰轻笑着挑起眉:“你在找什么?”

唐朵说:“我只是突然觉得,你好像是有感而发,那些对时间、留给对方的回忆的理解之类的。这是你的经验之谈?”

梁辰没应,只是笑。

唐朵狐疑的皱着眉头:“我猜对了?”

梁辰说:“你想多了。”

他越是这么说,唐朵越不信。

半晌,她明白了:“哦,我想起来了,你心里还有个白月光。因为分开十年,没有给她留下更多更好的回忆。”

梁辰没说话。

唐朵却较起真:“你不是已经找到她了么,虽然她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可我记得你说,你的感觉还在。你为什么不跟她相认,告诉她,有个人惦记了她十年。看看章言淳和许游,多可惜。前车之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