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崔家,不仅鸡蛋是稀罕物,糖更是。

好歹鸡蛋家里的鸡能下,白糖却只能去集市上换,家里就那么一小罐,被奶高高缩在橱柜里,连小弟都吃不着。

她如何能想象,白糖不要命地往粥里加,究竟是个什么神仙味儿。

倒是宜臻,被卫珩说的嘴馋,已经不自觉想起了往日里吃过的许多吃食。

蔫蔫地缩在被子里:“哥哥,我想回家,想吃金乳酥,五福饼、梅子冻糕、芸豆卷儿,糖芋苗......”

不大不小的屋子里,可以清晰地听见二丫的咽口水声。

奶果然没说错哩,她爹可救了对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

她还偷偷听见奶说,等这少爷的家人来寻他了,便把大姐送进人家府里做活,大姐颜色生得好,不定日后还能做个姨娘,那他们全家可就吃穿不愁了。

正想着,肩头忽然被轻轻拍了一下。

她被唬了一跳,抬起头,就撞进一双黑眸里。

果然是大户人家出身,这少爷生的可比年画儿上的童子还漂亮好多。

声音更是极好听的。

少爷说:“二丫,我有件事儿想拜托你。”

“要是你帮我做成了,我便带你来我家里住。以后你可以吃饱,可以穿暖,也再不用干活,日日都有鸡蛋吃,等日后你出嫁了,我们家还给你出五百两的嫁妆钱。”

二丫颤了颤,蜡黄的面容上浮现出几分茫然,还有一丝向往。

“也不用你如何,我听说,你爹前日上山,挖到了只人参,明日要去药材铺里卖了。你求着跟了去,帮我去给人递个信儿。”

少爷问她:“你可愿意?”

......

“这簪子你藏好了,明日你爹要去皇城东巷,我要你去的那家正巧就在东巷子后头,你到了那,寻个人问,只说是祝尚书府,他一定知晓。”

“到了祝府后,你往西角门去,寻门房问二太太身边的陪房戚泰家的,不论门房问你什么,你都只告诉他你是戚泰家的娘家亲戚魏岗的小姑娘,你娘生了病,遣你来求小姑子施点药材钱。”

“见着了戚泰家的,你什么都不用多说,把簪子递给她,后头的事儿,她自会安排给你的。”

这么长一串,弯弯绕绕的,卫珩足足嘱咐了她二十几遍,崔二丫才记得清楚。

她长到七岁,是第一次偷跑出家,藏在牛车里头,随爹爹一起进了城。

城门口有许多侍卫老爷,每个进城的出城的都要查验过,连牛车也不放过。

她爹看见她从车里下来,吓了一跳,几乎就要大巴掌扇过来。

但到底进城一趟不容易,最终还是拎着她一块儿进了城门。

那日的事儿,往后一辈子,崔二丫都记得可清楚。

京城元月还是冬日,天气冷的很,四周下着大雪,她冻的浑身发抖,站在尚书府威武的角门处。

门房瞧她的眼神带着大量,不屑的很。

后头戚泰家的出来了,见着她手里的银簪,面色一下就变得凝重许多。

她记得的最后一个景,是戚泰家拿着簪子,上下瞧了她一眼,轻轻叹道:“你倒是个有福的。”

......

.

祝二太太寻过来时,宜臻正趴在床头和崔大丫翻花绳。

她千娇百宠的女儿,此刻却瘦成小小一团儿,穿着粗布麻衣,和一个乡下丫头玩的高兴。

之前半月的焦急全都化作了泪,嗤嗤往下落:“我的夕夕,娘可算是找到你了!”

而后一下把她揽到怀里。

宜臻抱着娘亲的脖子,愣了好半天,才哇的一声哭出来,抽抽噎噎的,跟她说这几日自己吃的苦楚,委屈极了。

娘亲抱着她不肯放,一路上嘘寒问暖,问一句便掉一滴泪,眼里满是失而复得的庆幸与欣喜。

宜臻是回到了府上,被奶嬷嬷上下查验了好多回,匆匆忙忙见过了祖父祖母和父亲,又去看了生病的姐姐,被好奇的亭钰拉着问东问西,到天都快黑了,才发觉珩哥儿忽然不见了。

她急了,连忙拉着奶嬷嬷的手问:“哥哥呢?”

嬷嬷不解:“哪个哥哥?”

“就是哥哥,我哥哥,珩哥儿呢?”

“他啊。”

奶嬷嬷叹了口气,“因为他的事儿,他老子在京城里多耽搁了好几日,再不走就要违圣旨了,所以连夜里就赶了马车回霁县去了。”

宜臻一愣。

“不过他倒是留了个箱子给你,说是送你顽的玩意儿。”

“......在哪儿呢?”

“嬷嬷给你放在耳房了,今日天色晚了,咱们先歇息,明日等你睡起了,再拿给你。”

宜臻什么也没说,不理她,呲溜爬下床,穿着单薄的衣衫,就赤着脚往耳房跑去。

“哎!夕夕,你可慢些跑,外头冷着呢,穿了衣裳鞋再去!”

奶嬷嬷实在是没法子,一边追了去,给她披上外衫,一边叨叨絮絮地帮她开了那箱子。

“不过就是个木头鸡罢了,府里头也多的是,夕夕,你才刚好,可不能这样东奔西跑的,小心又受了寒,和你姐姐一样,在床上躺了大半旬还未好,你才这么小小一点,生多了病,日后是要受大苦的......”

小小的木头箱里,空荡荡的,只放了一只木头做的小鸭子。

宜臻蹲下身,去转鸭子身上的发条。

果然,木头鸭自己就在地上走起路来。

一摇一摆,走了好几步才停。

她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抱着鸭子,扭过头,语气很认真:“不是鸡呢。”

“是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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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京城今年的夏季格外炎热。

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京郊,把泥土地晒出细小的干裂,河岸边的垂杨柳蔫头耷脑,仿佛要把自己连首带尾通通埋进土里。

这样晒得不要命的日头,连蝉都叫的分外悲壮。

往年都异常聒噪的蝉鸣,今夏听在耳朵里,竟平白多了几分嘶竭的凄哀。

其实京城还算是好的了,听说曹州郓州一带,今年遇上了大旱,十处粮田里有八处都是颗粒无收,路上饿殍无数,连地主都无法饱肚,更别说上纳国税。

好在天子仁慈,鲁地一带,今明两年夏秋税粮悉行蠲免,大开国库下放了赈济粮,旱蝗严重地区,更是遣了马驴橐驼,移民就食。

可饶是这样,听外头传来的消息,城郊野外的田埂道路边,还时不时能见到瘦的只剩皮包骨的流民,以及不晓得是被晒死,还是活活饿死的横尸。

种种情形,哪怕只是听旁人嘴里说起,都觉得骇人的紧。

更别说是亲眼瞧见了。

但小枣不仅亲眼瞧见了,那饿死在她面前的人,还是她的亲娘亲老子。

他们一家是从郓州逃难来到京城的。

在京郊路上,未及城门,她就已经饿的走不动路了,爹娘把最后一口水和馍馍给她,自己却活活饿死在田埂边,被巡访的捕快老爷瞧见,生拖了尸体去,怕他们“外头来的人,会传了疫病给京城的耕田”。

若不是四姑娘心善领了她回来,怕如今她也和爹娘一样,早埋在土堆里被火烧死了。

“......说起来小枣姑娘也是有福气呢,我听说京城外郊可全是逃饥荒的流民,巡捕们拖尸骨都拖不过来,偏偏小枣姑娘福气好,被我们四姑娘瞧上了。咱们姑娘又大方又好伺候,满庄子谁不知道她最是和善宽厚不过的。小枣姑娘如今在四姑娘房里头伺候,日后跟着姑娘回了府,也是伯爵府里领二等份例的正经丫鬟了呢。”

烟火缭绕的厨房里头,一位厨娘烧着火,笑眯眯地调侃道,语气里还有几分隐隐的羡艳和嫉妒,“伯爵府嫡小姐身边的丫头,走出外头去,比地主小姐都有面子。小枣姑娘日后出息了,可千万别忘记拉扯咱一把。”

在她对旁,被调侃的是一个面嫩的小姑娘,穿着青色的素布襦裙,身量瘦小,约莫十二三岁的模样,听到这话,慌张地连连摆手:“顾婶子可快别笑俺……我了,我就是帮着思绿姐姐和听然姐姐跑跑腿做些杂活,四姑娘身边的丫鬟都是有数儿的,哪可能轮得上我。”

“正是有数儿才轮的上你呢。你来的晚不知道,前些日子四姑娘的奶嬷嬷替她儿子求了琼音去,我听说她老儿子都二十四了,想来琼音在四姑娘身边也留不了多少时日,等将来琼音一走,四姑娘院里不就空出一个二等丫鬟的缺来了?”

顾厨娘依旧笑眯眯的,“可正是等着你呢。”

小枣不知该说什么,就腼腆又羞涩地笑了一下。

旁边正在摘菜的正是顾厨娘的女儿喜鹊,自小心气高,万分瞧不上小枣这样被捡回来的傻妞儿,又觉着她鸠占鹊巢,抢了自己的好机会,闻言皮笑肉不笑地轻哼一声,道:“麻雀飞上枝头,倒就招摇起来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成真凤凰呢。”

“喜鹊!”

顾厨娘板起脸,呵止她,“你一天天的哪来这么多话,给我住嘴。”

飞上枝头的“麻雀”小枣垂下头,受伤和瑟缩通通藏进睫毛下,也不敢说什么,把做好的午膳放进食盒里,就低头低脑地出了厨房。

顾厨娘瞪了女儿一眼:“你竟是怎么回事?我前日里与你说的话都当做耳旁风了是不是?让你有点眼色拉关系,你倒好,尽给我把人都得罪光了。”

“娘,我就是看不惯她!什么都不会,笨手笨脚的,不过运气好正遇上贵人施善心罢了,她那样儿的,能在四姑娘屋里呆多久?到底日后四姑娘回府,她也是要被留在这庄子,何至于要咱们上赶着去讨好。”

“话是这样说,可总归她如今还在四姑娘屋里头伺候,你把人得罪狠了,随便吹个耳旁风,就要你活不下去。”

顾厨娘经历世事多,眉宇间就带上了几分愁,“毕竟如今这样的世道呢,咱们这庄子,也是托了四姑娘的福,才有口饱饭吃。”

这庄子是全宁伯爵夫人的陪嫁庄子,就在京城近郊,因为靠了山,又是背阴,庄子后头就是一片竹林,冬日里阴寒的很,夏季却十分凉快。

上月下旬,伯爵夫人的嫡幼女祝四姑娘因中暑发了热,生了好大一场病,烧热退了后,就搬到了这庄子里来避暑休养。

祝四姑娘不愧是伯爵夫人最得宠的闺女,来的时候排场可大,十来个年轻貌美的丫鬟,十来个甲胄威武的侍卫,一个奶嬷嬷,一个日常外出跑腿使唤的马夫,还有一位据说是从宫里退下来的老御厨,浩浩荡荡跟了二三十人。

车队也是老长一串,除却日常里用到的物件和书籍卷轴,还拉了两车白米白面,一车新鲜瓜果,那粮食蔬果一袋袋往下搬时,庄子里的人都看的呆了。

往日里有主子们来别庄里避暑,倒也都是车马不断,拉着一车车的物件儿来,但几乎都是衣衫床铺、精致糕点,像四姑娘这般,在这样的年景特地带了口粮来,就真是太体贴了。

孰不见那熙柔长公主的别庄,前些日子为了接待贵客,都苦巴巴地到他们庄子里来借粮呢。

其实,因了产粮要区鲁地的大旱,今年国库不仅少收了几层粮税,还贴出去好几分,是以连京城内的日子都变得难过起来。

往年的高价粮,在今年已算便宜货,庄子里的人毕竟早饿的收紧了好几寸裤腰带,一下子见到如此多的粮食,难免就有些发怔。

四姑娘在庄子里住下后,这些瓜果米面半旬就送上一回,四姑娘连带着伺候的人加一块儿也吃不完这些,粮食在这年头如此珍贵,浪费一丁点儿都是要遭雷劈的,是以四姑娘吃不完的喝不完的,就分发给了下头的人做口粮。

京城近郊这么多别院山庄,他们这不秋庄,是难得的能够吃上三餐满干饭的庄子了。

“说起来,咱们太太也真有本事呢,南边的亲戚那样富贵,又舍得看护,粮食跟不要钱似的往京城里头运,听说伯爵府里的大房三房和四房,都还要朝咱们太太买粮。”

顾厨娘说着,又有些不满:“可咱们太太到底也太心善了些,如今这年头,粮价早就不知道升了好几倍了,那几房竟还照着往年的市价买,真是脸面不要!”

喜鹊倒是有些好奇:“娘,咱们太太在江南的亲戚到底是哪家?你瞧那一车车粮食,这也太富贵太舍得了些罢。”

“谁知道呢。”

顾厨娘就着锅里剩下的油和午膳剩下的鸡蛋黄,炒了个尖椒鸡蛋做小灶,“许是江南如今本就风调雨顺,产粮多也未可知呢。”

“左右不是咱们这牌面的人操心的事儿,你有精神头,倒是给我想想如何攀上高枝儿到四姑娘院里头去寻个差事,我打听过了,整个伯爵府,四姑娘是最好伺候不过的,便是在身边当个粗使丫鬟,也比在这庄子里混吃等死好。”

......

灶头里的旮沓事儿,自然不值得主子身边伺候的费心去听。

小枣端着午膳到了正院时,正好看见思绿倚着爬梯在粘知了。

她走过去,胆怯地唤了一声思绿姐姐:“我把姑娘的午膳领回来了。”

“送屋里去罢。”

思绿没回头,正蹙着眉盯着枝叶上的蝉看,“送完午膳后,你去找庄子的刘管事去取些冰来,午后日头毒着呢,没冰可受不了。”

小枣点点头,但踌躇了一下,没动。

“还有事儿?”

“思绿姐姐,刘管事要去哪儿找?”

她瑟缩地抱着食盒,问的小心翼翼,“些冰是多少些冰呢?”

被姑娘捡回来也有小半月了,这小枣依然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整日里跟提线木偶似的不能更听话,哪怕是先扫院子东角儿还是西角儿这样的事,都不敢自己做主。

当初姑娘除了可怜她,更多也是看中她老实憨厚,如今瞧来,也实在是憨厚过了头。

思绿叹口气:“你把午膳送到屋里后,让半青姐姐领你走一趟,下次就自己有数儿了。”

小枣得了准话,忙点头:“好,那我这就送去。”

午膳是她看着厨娘们烧的。

她们姑娘伙食要求的精细,吃鸡蛋不要蛋黄,吃菜不吃菜梗,烧鱼要放姜丝去腥,却要在烧好后把葱蒜姜丝都挑走......四姑娘什么都好说话好伺候,唯独在吃食上挑剔的很,一点点不合胃口,就要撂筷子。

所以去要午膳时,思绿姐姐特地嘱咐了她要看着厨房做,不能出一点差错。

若不是因为这个,小枣也不会在后灶里忍着听了喜鹊那么久的数落。

她轻轻推开门,把食盒一提进屋里时,就感受到了丝丝凉意。

外间四角都放了一盆冰,里屋竹帘旁也摆了一盆,在灼烈的天气下渐渐化开,熏的是清新的果木香,一下让心底的燥热都降了下去,舒服的很。

四姑娘正倚着桌案写字,背挺的直直的,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和小巧精致的后耳。

光是一个隔着竹帘的窈窕背影,就叫人不敢多看。

对于小枣来说,姑娘就是天上的仙女,一点儿也亵渎不得。

“姑娘,眼看着就要过午时了,咱们先用膳罢。”

半青姐姐瞧见了她送进来的午膳,放下研墨的墨碇,温声劝道。

竹帘内发出一声叹息:“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那声音如珠落玉盘,动听又柔软,尾调微勾,仿佛勾在人的心底,让人忍不住就走了神。

“我私心里觉着,这话就是拿来唬人的。”

宜臻把手里的炭笔一丢,赌气道,“再不学了,我再不学了。亭钰一日也看不了半个时辰的书,随便一算都是对的,我就怎么也学不好,我又不科考,又不当官儿,凭什么要学这劳子玩意儿!”

“姑娘,您这话昨日就说了五六遍了。”

宜臻站起来,掀开帘子往外走,细眉微微蹙着:“亭钰如今到哪儿了?”

“今早刚给府里捎了口信,说是已到越州了,越州人杰地灵,才子出众,最适合游学不过,要在那儿多待几天呢,太太担心的不行,难得在府里发了一大通脾气。”

“人杰什么地灵,他那是要寻人顽儿呢。”

宜臻轻嗤一声,拿帕子洗净了手,“怕是母亲也晓得清楚,他去寻珩哥儿,母亲不发火才怪。”

“姑娘。”

半青实在是听不惯她对自己未婚夫一口一个珩哥儿的,忍不住开口提醒。

宜臻笑了笑,倒也没再说什么,但光看神情就知道,她分明没把这话放心里头。

小枣不晓得其中缘由,自然也听不懂这话,她端着水盆在,只觉得四姑娘哪哪儿都好看,在水里的倒影好看,拨水的指节好看,就连喝汤也跟仙女似的,一小口一小口用勺子舀,动作说不出的精致和优雅。

她想,难怪姑娘是姑娘,她就只是个粗使丫鬟呢。

“小枣,你怎么到屋里来伺候了,身子可好全了?”

前方忽然传来熟悉的柔软嗓音,小枣下意识抬起头,就撞进了一双翦水秋瞳里。

四姑娘正关切地望着她,神情温柔,面上还带着几分征询。

她噗通一声跪下了:“回四姑娘的话,姑娘,奴婢、奴婢已经好全了。”

宜臻愣了愣。

还是一旁的半青把她扶了起来,戳着她的脑门:“教了你这么久的规矩,怎么还毛毛躁躁的,姑娘不过问你一句,你老老实实答就行了,跪什么。”